第 92 章
長青身世(中)

秋螢追著柳長青跑了出去,屋子裏張瑞年與徐氏面面相覷,皆是震驚不已。

徐氏伸手要招呼宛如,可能是太著急了,叫氣給嗆了一口,咳嗽個不停。宛如連忙捧了盞茶跑過來,徐氏不接茶盞,只伸了手去拿宛如手中的字條。

張瑞年也湊過頭來,兩個人再次慢慢地將字條的內容念了一遍:「張惡霸施暴,郝家女投水,文花子結親,大雨日斷魂。通州府遺子,銅鑼灣舉人,順天府親爹,南小巷仇人。」

徐氏道:「看這字條的前兩句,似乎是說咱們與郝家結怨的事情。剛才宛如你說什麼來著?這字條還說了長青的身世?郝念慈已經投水自盡了多少年了,怎麼又成了長青的生母?那‘順天府親爹’說的是什麼意思?中間的文花子,通州府什麼的,又是怎麼回事?」

宛如心中也是大亂,她勉強鎮定了一下,慢慢地向著張瑞年與徐氏將因為什麼去查四時鮮姓石的底細,怎樣又牽扯出了通州府一段公案,還有那文花子與文嫂子的悲慘故事,一樁樁一件件地道了出來。

張瑞年與徐氏都是越聽越震驚。

末了,張瑞年感慨道:「這麼說,想不到長青與那郝家老二竟是姑表兄弟。」

徐氏卻淌下了眼淚,邊用手帕抹著眼淚邊道:「冤孽啊!世事怎會如此曲折無常!就給我再多長十個八個腦袋,又怎想的到秋螢的爺爺竟然是強/暴了長青的親娘!也難怪長青那孩子轉不過來勁兒,他這些年視若珍寶捧在手心裏疼著寵著教導大的秋螢,竟是害死他親娘的仇人的孫女兒!」

徐氏似乎是感慨了起來,接著道:「他這些年明裏暗裏的幫著咱們跟郝家作對,卻不知道對付的是自己的親舅舅。」

宛如卻忍不住道:「娘,你怎地老為柳長青說話?!這事兒關秋螢什麼事兒啊!他這麼一走算什麼?我們秋螢可怎麼辦?」宛如說著說著眼裏就泛起了淚花兒,她接著道,「秋螢也是什麼都不知道啊,以後叫她怎麼辦?長青若是還要娶她,爹娘你們還敢不敢讓秋螢嫁?假如長青不娶她了,那秋螢這輩子豈不是就完了?她從那麼小就跟長青定了親,從還不懂男女之事,就知道自己是長青哥的媳婦兒,眼裏心裏一切裏都認定了長青是她丈夫,眼看著到秋天上她就及笄了,盼了這麼些年等了這麼些年,她的長青哥終於能吃完晌午飯來娶她了,最終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麼?」

宛如繼續道:「娘,你還不知道秋螢的心思麼?假如長青真的不要她了,我看她怕是不肯再嫁人了。一直以來,我都覺得我們姐兒仨,秋螢的親事是最順利最可心的了,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徐氏安慰她道:「不會的,你還不知道長青麼?他那麼聰明,怎麼會轉不過這個勁兒來呢!他只是需要時間罷了。你剛問我長青要娶秋螢,我們敢不敢嫁,我敢!長青這孩子再善良不過,他難道還會像郝南仁那樣似的存著虐待秋螢的心思?我不信。」

宛如卻冷笑了數聲,接著沉聲道:「娘,如今事情都明朗了,你還想不到麼?我和秋螢的祖父的確是傷害了長青的親娘,可長青的親爹卻也害死了我和秋螢的祖父,還將咱張家給鬥了個家財散盡,我祖父再不對,賠掉一條命也該夠了吧?何況我們一家人還受了這些年的苦?你只想著長青會不會原諒咱們家的害母之仇,你卻忘了長青的親爹對我爹還有殺父之仇吧?」

張瑞年聞言,臉色一陣的青白不定,嘴裏歎道:「事已至此,多言何益?這是天是命……」話沒說完,已劇烈的咳嗽了起來,徐氏連忙把剛才那盞茶遞了給他,張瑞年喝了茶歇了一會兒子才接著道,「等秋螢回來我跟她說。」

宛如道:「爹,你跟她說?說什麼?」

張瑞年道:「說跟長青的親事吹了,我再給她說一門親吧!」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對宛如道,「知道柳家下的聘禮那對東珠耳環秋螢收在哪兒麼?取出來,跟我一起去找柳公,把親事退了吧!」

宛如連忙道:「爹,如此大事,秋螢還沒回來呢,至少要跟她商量一聲的,先別急啊……」看看張瑞年的神色,又不禁後悔自己剛才提什麼「殺父之仇」,想了想扯謊道,「何況,爹,那對耳環秋螢當寶貝似的,一直是縫了個小繡囊連著護身符一起掛在脖子上的,她不回來我也取不下來啊……」

徐氏也連忙勸道:「是啊,這秋螢的親事,當年定的就怪急怪糊裏糊塗的了,如今孩子也大了,你總得問問她的想法再說啊,不能再糊裏糊塗的就給退了。」

張瑞年道:「那就等她回來,等她回來就辦。宛如說的不錯,我爹雖然是做了惡事,可最終也被逼死了。我是他的仇人,他還是我的仇人呢!他不想與仇人結親,當我就是願意的麼?我好好的一個閨女,還怕嫁不出去?」說完,拂袖進了裏屋。

徐氏連忙跟了上去,還不忘瞪了宛如一眼。宛如啪地拍了下自己的嘴道:「唉,都是你把不住門,什麼都說!」

那邊宋明誠趕緊過來道:「宛如,你可別太上火,別忘了肚子裏還有一個呢!」

宛如垮了臉,卻還是點了點頭,又長長地歎了一聲。

.

話說秋螢追著長青出了院子,卻哪里還見他身影。她在門口四下張望不見人,忽然想起來他可能去了柳公那屋,去追問一些當年舊事,連忙又跑了回去。卻只見柳公的屋子裏靜悄悄的,柳公尚在熟睡,她悄悄地退了出來,拔腳又追出了門。

此時已近黃昏,按說南小巷附近不算繁華,街街巷巷沒那麼多,好多道路兩旁都是農田,一抬眼可以看出去二裏地的,可是秋螢邊跑邊打聽,出去了好遠,還是看不到柳長青的半絲身影。

其實,柳長青走出屋門,聽到她喊那聲「長青哥」就知道她要追出來,當時的情景,柳長青實在是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和表情來面對她,於是一轉身就去了後院。果然秋螢追出門來之後,徑直就跑到了大門口,尋找無果,又跑到了柳公的屋子,最後也還是失望地退了出來,再次追出了大門。

柳長青跟在她身後出了大門,看她慌慌張張地一路向北,向著北京內城的方向跑去。他靜靜地站在百花深處園門口,看著夕陽的柔光籠罩在她穿著妃色裙衫上,漸行漸遠。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識,心頭一種濃重的宿命之感彌漫開來。

他看到她只是焦急地向前跑去,向左向右的眺望,卻始終不曾回頭。最後,柳長青緩緩地轉過身子,沿著與她相反的南方,一步步遠去。

天已黑盡,柳長青與秋螢誰也沒有回來,南小巷裏的人待不住了。

此時柳公已經醒了過來,宛如也將事情的前因後果都跟他一一說了,最後跟他說道:「柳爺爺,我爹現在正在氣頭上,你還是不要跟他見面了。晚飯我一會兒讓青梅給你送到屋裏來用。」

柳公卻擺擺手道:「是非恩怨,因果迴圈,總歸有個了處。上輩人的恩怨,說不清也理不明,但是過去了這麼久,實在是不應該再重提起來了。我躲在屋內不出門,也不是個道理,你爹有什麼話,儘管向我說,我去見他。」

宛如拗不過他,只得領了他過去,卻只見院子裏宋明誠帶著根子、青梅、青叢拿著火把正要出門,問了一句,才知道長青與秋螢如今都沒有回來。

於是萬事暫且放下,還是找人最要緊,一行人趕緊地都尋了出去。

直到找了一個多時辰,才將秋螢給帶了回來。

宛如趕緊迎過去,邊問宋明誠道:「在哪兒找到的?」

宋明誠咳嗽一聲簡短地道:「墳圈子裏,榆錢樹下。失魂似的,一動不動,站在那裏,不知道是不是嚇著了。」

徐氏那裏氣道:「三丫頭,你是要嚇死娘啊!天都黑成什麼樣兒了,怎麼不知道回家吆!」

張瑞年那裏卻直接上前來,拉過秋螢,就去摸她脖子上的紅繩,然後一把將那小繡囊給摘了下來。

宛如心道不好,果然張瑞年翻了翻,那裏面只有一張護身符,不見那對東珠耳環。

張瑞年沉聲問道:「秋螢,我問你,你那對東珠耳環呢?」

秋螢聽到「東珠耳環」心中一動,抬頭道:「爹,我長青哥都走了,你要東珠耳環做什麼?那不是說要成親的時候再戴的麼?」

張瑞年氣道:「成什麼親?戴什麼戴?人都走了!你跟誰成親!快去把那東珠耳環拿了給我,咱還給人家,退了這門親事!」

秋螢上前從張瑞年手裏拿過那裝著平安符的小繡囊,自己重又掛到了脖子上,才回道:「爹,退什麼親啊!我不退!」

張瑞年道:「由不得你退還是不退!眼下是人家走了不要你了,你還巴巴地纏著人家做什麼?!再說了,兒女的親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由你做主?」

秋螢仍舊道:「長青哥會回來的,等他想明白了就回來了。從小到大我們都沒分開過,他肯定很快就會想念我,就會回來了。」

柳公咳嗽了兩聲,秋螢將視線轉向他道:「柳爺爺,你怎麼出來了?晚上風涼。」

柳公道:「好孩子,我沒事,長青那混小子讓你受委屈了。」

秋螢勉強笑道:「沒有。柳爺爺,我扶你回屋去吧。」

張瑞年氣急,口不擇言道:「回什麼屋?這是我張家的宅子!」

徐氏連忙伸手去扯他袖子,宛如也急喊了一聲道:「爹!」

柳公身子一震,秋螢腳下頓了頓,回頭道:「爹,這宅子你不說了是給我住的麼?再說了,這宅子柳爺爺也花了銀子了,咱家隔壁的那棟宅子還換不來一間屋子住嗎?」

張瑞年氣道:「你這死丫頭!還沒嫁人呢就幫著外人對付你爹了!你知不知道,就是你這柳爺爺的兒子害死了你親爺爺!」

柳公拍拍秋螢的手道:「好孩子,柳爺爺沒事,我自己進屋,你跟你爹有話好好說,好好說。」

等柳公進了屋子,秋螢回頭想了片刻,忽然雙膝一彎,跪在了地上,嘴裏道:「爹娘,秋螢不孝。秋螢的親爺爺,秋螢不曾見過,也不曾承歡膝下,縱有血肉牽連,感情卻是淡淡;但柳爺爺從小看著秋螢長大,對待我就像親孫女兒一般,無論長青哥將來娶不娶我,我都不能將柳爺爺趕出家門。聖人有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柳爺爺年事已高,這幾日又身體不好,我不只不會將他趕走,還要端湯端藥的伺候他。爹爹生病的時候,秋螢不也是這樣的嗎?再說了,這些年來,柳爺爺為我們家出謀劃策勞心勞力,這南小巷的百花深處,哪一處不是他的心血?我哪里有底氣能趕人家走?更何況,細論當年舊事,本來就是我們張家有錯在先……」

張瑞年兩步過來,一個大耳光將秋螢打翻在地,口中怒喝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是說你爺爺活該被人家逼死是不是?是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是不是?!」

徐氏「啊」了一聲,連忙上前來死死拽住張瑞年胳膊,邊喊道:「梨渦他爹,你這是幹什麼?有話好好說,你動手做什麼?」

宛如也猛地撲到了秋螢身上道:「爹,你要打打我好了!」

宋明誠趕忙地上前伸臂一攔道:「岳父大人息怒,息怒。宛如懷著您的外孫呢!」

根子、青梅、青叢也連忙跟著勸道:「老爺請息怒啊,有話好好說。」

秋螢半張臉火辣辣地疼,嘴裏有些腥甜,知道是唇齒相碰咬破了皮,卻也不覺得疼,她扶起宛如,自己也直起身子,跪在地上道:「爹爹,請你息怒,秋螢錯了,秋螢不該枉議長輩是非,實在是無禮不孝,爹爹責罰得對。但無論如何,秋螢不會趕柳爺爺走,若爹爹執意趕柳爺爺走,那麼秋螢跟他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