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一色春光

因著前幾日的事情,張秋螢的三叔張錦年也得了信兒,帶著大房的二侄子張致遠一起回到了銅鑼灣。這幾日春種剛剛忙完,徐氏馬上就出月子,小娃娃的名字也仔細斟酌後,定了君羨二字,取個「人人豔羨」之意。

滿月酒這天一大早,徐氏娘家人就過來送「頭尾賀禮」了。來的人是小娃娃的舅舅,徐氏的同胞兄弟,叫做徐文盛。

所謂「頭尾」指的是嬰兒從頭到腳所穿的到的所有衣物,衣帽鞋襪都有,還另有幾雙別致的虎頭鞋,是孩子的姥娘親自動手給外孫子繡的。因為徐氏連生了三個女兒才得了這麼一個兒子,娘家也很重視,還送來了金鎖、銀鎖、手鐲、腳鐲等。 除此外,徐文盛還帶了肉,紅糖、掛麵、雞蛋等吃食和搖籃、木推車等用品。

親友到的差不多的時候,小娃娃張君羨就登場了,一個月大的他似乎看上去比別家同齡的孩子要大一些,小臉粉嘟嘟的,又滑又嫩,今天他的精神格外好,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已經聚了神,哪里有動靜就往哪里瞅,而且很給面子的誰逗都笑,一笑腮邊還透出淺淺兩個梨渦來,眾親友紛紛誇讚,說這小男娃長得比小女娃還要水嫩好看,長大了定是個翩翩佳公子。

張瑞年和徐氏樂得合不攏嘴,張秋螢還跟在一旁一個勁兒地跟人強調,前兩日小弟弟的梨渦還要深一些,這幾日吃胖了,才變淺了。

張瑞年備好半生熟三牲;水果、清茶三小杯,酒三小杯;油飯、米糕、發粿、紅蛋。先點燭火,神前獻茶、酒,焚香三柱迎神,並祈求嬰兒平安順利長大;香燒至三分之一時,雙手捧持金祇拜供神明和祖先。然後又備了雞酒油飯祭拜了床母。接著就給嬰兒沐浴和理胎髮。

沐浴的時候,浴盆裏放入蔥、紅鴨蛋、紅雞蛋、金鎖片和銅錢。蔥是「聰明」;紅雞蛋紅鴨蛋代表「紅頂」,是為了日後平步青雲討個好彩頭;石頭取意「壓膽子」和「健壯」;金鎖片和銅錢才表示「大富大貴」。

胎髮理完後,張君羨戴上狗頭帽,穿著一口鐘,套上虎頭鞋,頸上掛著銅鈿牌(就是由長壽彩線繡成的裝著銅錢的小香囊),由徐氏抱著,先用公鵝頭頂的紅冠開了葷,取意日後若有跌打損傷之時,可以像鵝冠一樣高高揚起,不傷頭面。接著頭撐涼傘,走街竄巷地兜了一圈,讓鄰人抱抱看看。院子裏也就隨之開了席。

柳公和柳長青一起坐了主家席,自從柳張兩家定了親,走動越發親密起來,這次柳公送的禮既有心意在裏面,也拿得出手,很討張瑞年和徐氏歡心。兩個紅色小禮盒,一個是聽聞了張君羨的大號之後,立刻找巧手匠人篆刻的一枚壽山石印章,另一個裏面是一小塊上好的紅緞子做成的肚兜,面上用金線細心地繡了《地藏菩薩本願經》的經文,更難得的是肚兜最上面折起的一角裏,還縫製進去一個在城外白雲寺求來的護身符。

張家三姐妹是女娃,按規矩是上不得席面的,老大老二心裏高興,跟著在下邊一起忙活,一邊幫著添茶續水,一邊幫著上酒傳菜。

柳長青已經好幾日沒見張秋螢,此刻拿眼掃遍了整個院子,也沒看到她的影子,心裏不禁暗暗失望。微微歎口氣,將席面上她愛吃的東西悄悄地積攢到一個空碗裏,等大家碰杯碰得歡暢的時候,不著痕跡地離了席,端了吃食四處去尋她。

找了半天才在後院的杏樹下面看到她,她背靠著繁花滿枝的杏樹,面朝著栽種不久的菜畦,一個人坐在石墩上,也不知道低頭正做什麼。

柳長青過去仔細一瞧就樂了,這丫頭自己弄了個紅漆木託盤放在膝蓋上,裏面幾個小碟子,魚肉、菜蔬、湯品應有盡有,左手拿著細面大饅頭,右手勺子裏一塊豬蹄肉,正低頭吃得不亦樂乎。

她看到柳長青,絲毫不覺得難為情,咧嘴一樂道:「長青哥,你吃好了?」

柳長青笑笑接道:「沒你吃得好。」

張秋螢卻不認為他是在笑話她,聽了立刻道:「長青哥,你坐下,咱倆一起吃。」

柳長青低頭細細瞅她,她今日特地穿了見客的絲綢罩衫,木託盤下麵膝蓋上還特意墊了一條舊毛巾,吃得嘴邊冒著油光,眼睛笑得眯眯地望著自己,雙鬟髻上各簪了一朵珠花,散下來的頭髮編成了五六個小辮子,用紅頭繩綁著,看上去俏皮可愛得很。

柳長青蹲下身子,看四下無人,掏出手帕仔細地給她抹了抹嘴角,將自己拿來的食物又放到了託盤上去。張秋螢吃了兩口,好像是覺得飽了,就不怎麼吃了,反而用勺子舀起一顆肉丸子,送到了柳長青嘴邊,連聲道:「長青哥,這肉丸子成好吃了!不過我飽了,你吃!」

柳長青被她孩子氣的舉動臊得滿面通紅,明知道她心裏沒什麼想法,自己卻控制不住地胡思亂想起來。心跳如雷地瞅著那顆肉丸子良久,一時恨不得湊過去就那麼吃下去,一時又說不行不行。天人交戰了良久,張秋螢舉得手都累了,自動自發就要收了回去,柳長青卻拉住她的胳膊,低頭終於還是將那顆肉丸子吞進了肚裏。

忽然清脆地一聲響打到託盤上,將兩人都嚇了一跳,細看竟然是一顆小石子。張秋螢放下託盤抬起頭,眼睛一轉就看到後院的牆頭上,郝家的小胖子正趴在那裏,手裏還握著一柄彈弓,見她抬頭來看,一點也不害怕,仍舊繃緊了小臉,也拿眼狠狠地向柳長青瞪去。

張秋螢見了他就生氣,立刻嚷嚷道:「郝小胖,你再淘氣我再掐你!」

郝小胖卻不理她,只拿眼瞪著柳長青,忽然唾了一口道:「呸!」

柳長青抬頭看看他,卻不跟他計較。

郝小胖將臉轉向張秋螢,忽然語氣低沉地問了一句:「我爹說你將來要天天跟他一起過,所以才不跟著我回家。是麼?」

張秋螢見他「呸」了柳長青一口,心裏有氣,張口回道:「關你什麼事?」

郝小胖皺眉道:「明明是我先來找你的,你為何要跟著他?」

張秋螢想了半天,回道:「長青哥比你好看!還對我好!」

郝小胖瞅瞅柳長青,不以為然道:「哪里好看!布衣粗服,瘦了吧唧的!」

張秋螢立刻回道:「那也比你肥了溜丟的好!」

郝小胖不服氣,張口道:「等我到他那麼大,肯定瘦一些,比他還要好看!」

張秋螢斜斜眼睛道:「拉倒吧你,抱著溜溜轉兒你也攆不上我長青哥!」

郝小胖說不過她,好生憋氣,在牆頭上愣了半晌,忽然轉了話題說:「你脖子上的傷好了沒有?留印子沒?給我看看!」

張秋螢本來還往下準備了好幾句打擊他,順便讚揚柳長青的話要說,忽然聽到這個,有點反應不過來,愣了半晌才老老實實地回道:「差不多好全了,大姐說還有一道淺印子,過兩天就沒事了。」

郝小胖向牆頭外面揮了揮手,不一會兒丟進來一個燕子風箏,撇撇嘴說:「賠給你的。」

張秋螢見他態度如此之好,一時也心軟起來,想起來其實那次是自己先拿石子丟了人家的馬,心裏更是不安。過去將燕子風箏撿起來,仰臉問道:「你肚子疼不?」

這話柳長青聽不明白,郝小胖想了一會兒倒是明白過來,她是在問肚子上被她掐的傷,當下挑了挑眉毛大度地道:「不疼,不礙事。」

張秋螢仰臉接著道:「沒事你快下去吧,今天我家客人多,讓人看著罵你。」

郝小胖向牆外看看,笑著點了點頭,從懷裏又摸出個什麼東西,瞅也不瞅地扔了下來,嘴裏說了句:「府裏的丫頭說,用這個擋擋就行。」說完,就麻溜地從牆頭上溜了下去。

一方淡綠色的薄薄的絲巾從牆頭上輕飄飄地落了下來,上面隱約繡著一枝繁花朵朵開得極豔的杏花。

一樹紅杏,枝頭鬧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