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車裏,張宛如正掏出從家裏帶上的跌打藥酒給大姐揉腳踝,聽到徐氏問,手也沒停,就學起經過來。
「娘,我本來和秋棠去了後院捉蛐蛐兒,後來玩了半晌想起來沒見到秋螢,我就去堂屋裏尋她,看她是不是跑到你們那兒去了。」張宛如歎口氣,感慨道,「也是該著兒,我剛要推門,就聽到裏面大娘娘說話語氣有點不對。我就沒開門,在門外聽了兩句。正好聽到她說柳家的事情和秋螢的親事。」
張秋螢本來坐在娘親旁邊一眼不眨地正研究熟睡的小梨渦,耳朵卻自動自覺地聽到了柳家這倆字,立刻插話說:「二姐,說我什麼了?還說長青哥了不成?」
徐氏也看她一眼催促她說,張宛如此刻面上又浮起氣憤之色來,手下的勁兒也不由得大了,張宛知雖然覺得疼,但知道使大勁兒揉開了好,也就忍著不出聲。
張宛如渾然不覺,接著說道:「怎麼沒說?我想想啊,嗯對了,就是說柳公在皇宮裏當過值,肯定撈了不少好東西,回來的時候不接受縣太爺送的宅子,那是瞧不上眼。平日裏他和柳長青就幾畝薄田無甚進項,但村裏大事小情上卻一向大方不見緊巴,其實是個不顯山不露水兒的土財主。」
張秋螢著急,又插話說:「說這些原也平常,不過是拉拉家常而已。二姐,你氣什麼?」
張宛如瞪她一眼似是嫌她多嘴打斷自己話頭,當下教訓道:「你聽著就是了!」然後接著說,「她說的話雖然平常些,但是語氣卻很酸溜溜。然後她說著說著話頭一轉,就問爹爹,是不是為了翻修宅院動了柳家過給秋螢的定禮,然後又說為了兒子賣閨女這可不光彩。」
不等眾人插話,張宛如又連珠炮似地說道:「不知道她是不是燒壞了腦子,接著還說了些混話!說秋螢人小鬼大,自小就不愛與秋棠玩耍,偏愛與長青廝混,且跟柳公親厚,自幼承歡膝下,夜裏宿過去也是有的。果然柳公連大姐都沒有瞧上,卻相中了最小的她。」
張宛知也氣得面色發白,顫聲道:「好啊,連我也扯了上去!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我們與柳家處得好,又礙著她什麼?秋螢那是不跟秋棠玩耍麼?分明是秋棠不稀罕秋螢,十次裏且有八次不與她玩。咱家裏不請下人,凡事都是娘親帶著我們打理,也沒甚時間與秋螢玩鬧;其他人家又都懼著郝家,不敢跟咱們張姓的親厚,獨獨柳公和長青不在意這些。秋螢這麼小懂得什麼男女大防!是拿他們當親人待的,玩累了歇個晌覺什麼的原也平常!什麼叫‘宿過去也是有的’,怎麼在她口裏說來就這麼……這麼……硌耳朵?這話是她一個當人大娘娘的能說的麼?真真是為老不尊,白活了這麼大歲數!」
徐氏聽了氣得渾身發抖,牙關都打顫起來,咬牙問道:「你爹又怎麼說?就這麼聽著了?」說完不等宛如回話就氣得掉下淚來,哽咽道,「若果真叫人嚼說到了這個份上,他還無動於衷,這日子也沒法過了!」
張宛如連忙說道:「爹爹沒來得及說什麼呢,我就闖進去了!當時爹爹臉色就不好來著,我估計也是心裏氣得慌!」
張秋螢聽得明白,這事情雖然跟合賬相關,最後卻又因她而起衝突,當下小臉一垮,眼神略帶慌張地向徐氏道:「娘親,是我不好。不該總去纏著長青哥,要他帶我玩兒。」
張宛知從水壺中倒了點冷水,擰了個帕子給老二冰在臉頰上,略順了順氣問徐氏:「娘,我想問問你,為什麼爹爹對大伯向來都恭敬的……恭敬的非常,跟別家兄弟不同?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緣故?」
徐氏聞言歎道:「都是上輩人造的孽啊!你看得不錯,你爹爹不只對你大伯親厚,還恭敬非常。那是因為沒有你大伯的話,你爹現在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了!」
徐氏雙手合了個十告了個罪說道:「原不可論長輩是非,今天你問了,我就略講幾句,你們心裏也別太埋怨你爹爹,尤其是你,宛如,不可以記恨你爹。」
宛如點點頭道:「我是有點生爹的氣,但絕不至於記恨他。到底怎麼回事?娘你快說吧!」
徐氏這才道:「我們張家之所以家道中落,除了上輩人不上進之外,還因為得罪了人,被人算計了。後來境況慘到了極致,撐不下去了,你大伯是長子,你三叔剛出生不多久,你爹爹已十來歲,差點被賣給人牙子換銀子,去給人家當牛做馬做下人!是你大伯無意中聽到了這事兒,自此抱著你爹日夜不離手,睡覺摟著,上茅房都帶著,這才留下了你爹。後來你爺爺很快就過世了,冤有頭債有主,那算計我們的人倒也沒有趕盡殺絕,也就不再折騰我們。最後要債的收走了祖傳的大宅,還虧得你爺爺咽氣的時候告訴你大伯,祖宅祠堂門口青石板下藏了些銀子,那些錢你大伯挖了出來,發送了你爺爺,又換了現在咱們住的舊宅子,另置辦了幾畝薄田,這才保住了這個家,慢慢發展到今天的樣子。」
張秋螢若有所思地道:「原來大伯對爹爹有恩。」
張宛如卻不以為意道:「他要真疼弟弟,就不該由著大娘娘胡鬧!」
張宛知略略理解說道:「大娘娘還帶大了三叔,熬過那段苦日子,也不容易。不過無論如何,她也不該那樣亂嚼舌頭!」
張宛知又低頭想了想,抬頭問道:「娘親,大娘娘早年為人也不錯,近來怎麼有些糊塗了?」
徐氏惱道:「近墨者黑。沒聽你大伯說麼,她現如今與那杜三娘來往著呢!」
張秋螢好奇道:「娘,這杜三娘是個什麼人啊?」
徐氏瞪她一眼,喝斥道:「小孩子胡亂問些什麼?大人說話不要插嘴!」
張宛知卻約略知道些情況,以前去河邊洗衣服什麼的,媳婦婆子的湊在一起,人多嘴雜,她也聽說過不少。
見秋螢低拉著腦袋挺委屈,就回她道:「這杜三娘是咱莊上周大戶娶的填房,行為不端心腸不好,素來被人瞧不上。以後有關她的事情,你就不許插話,知道了嗎?」
張秋螢忙點頭應下,不敢再問。娘兒幾個在車裏搖晃了一陣子,小梨渦醒了,咿咿呀呀的精神起來,張秋螢過去逗弄了他一會兒,教他喊「三姐」。徐氏見小梨渦有人陪著玩挺興奮的,就由著他們姐弟兩個瞎鬧。轉而揚聲跟趕車的茂才問道:「大侄子,這是到哪兒了?」
外面張茂才也揚聲回道:「嬸子娘家近,走的時候是晚飯時分,也不算晚。外面現在剛掌燈,已見了徐家窪的燈火了,再走個盞茶時分估摸著就到了。」
「大侄子,這次真是麻煩你了,家裏侄媳婦還帶著孩子呢,事兒怪多的。」徐氏以前對張茂才很有成見,關鍵是他人不上進,但近來看著他有了兒子後倒似有浪子回頭的趨勢。平日裏見了張瑞年和自己都笑著打招呼,身子骨雖然瘦弱,眼睛裏卻有了神采。
外頭張茂才回道:「嬸子客套了。咱是本家,住的又近,這是緣分。有了事情,我自該幫忙,也幫不上什麼大忙,嬸子快別謝了。」
徐氏對張茂才有了改觀,說話就也親近了起來,好言勸道:「前日裏見著了侄媳婦抱著孩子出來,娃娃瘦弱了些,還得好生照管。我聽說大侄子下決定戒了大煙,這很好,那可是殺人不見血的玩意兒,可千萬堅持莫犯癮重吸啊!」
張茂才知道徐氏這麼說是拿他當了自己人,當下也歎道:「以前是侄子不懂事。幸虧家底本來就薄,吸的時日也不算長,雖然痛苦些也算戒了癮。本來是媳婦兒懷了孩子,想踅摸幾個錢做個小買賣,孰料結識了損友,沾染了惡習,這才到了這步田地。」
兩人又嘮了些家常,徐家窪就到了。徐氏的娘家就在莊子東頭第三家,青磚的瓦房,前後兩進,也是傳下來的祖宅。雖然眼下娘家人口多日子也不算富裕,但守著祖宅,也盡夠住了。
徐氏在村口下了馬車,正巧被她小外甥看到了,上前打了招呼就跑回家報信去了。然後徐氏的娘就帶了她兩個兒子並兒媳婦一起迎了出來,正好在大門口見了面。
夜色已深,她們娘幾個又都低頭斂目的,老太太也沒瞧著宛如臉上的傷,也沒看出來徐氏紅腫的眼,但是拖家帶口地忽然大晚上回了娘家,肯定是有了事情那是沒跑的了。
老太太一出門就問上了:「宛知她娘,也沒知會聲,怎突地回來了?」
大兒媳婦極有眼色地上前扶著她道:「娘,先讓大姐進屋吧,回家再細說。」
徐氏叫了聲娘,又側身讓幾個孩子過來給幾個長輩都見了禮。
徐氏的兄弟也過去張茂才那裏道了謝,徐氏連忙開口要留飯,張茂才知道人家有事哪里能留,當下委婉卻堅決地推辭了,只說家裏頭的還等著。徐氏跟娘親遞了個眼色,還沒用老太太開口,大兒媳婦就上前遞了一串銅錢,誠懇萬分地再三謝了茂才,要他務必收下。
茂才推辭不得,只得收了。這才趕著老牛車慢慢回轉了銅鑼灣。
張秋螢撲上去抱住了老太太,嘴裏一疊聲地喊著:「姥娘,姥娘……」
徐氏懷裏的小梨渦也跟著哼哼唧唧起來。
老太太伸手逗了下外孫,又攬住了張秋螢,這才回過頭帶著一家子進了門,邊走邊頗有氣勢地說:「沒吃飯呢吧?出了什麼事兒,邊吃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