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長青背著背簍,小心謹慎地跟在拍花子的人身後,心下也甚是惴惴。好在那兩人似是習慣了做這行當,熟門熟路且膽大無比,並不四下打量。
轉過幾個彎之後,已經到了去密雲縣城的官路。前面那塊秫秫田,正是日前秋螢遇到有人偷情的地方,柳長青事後悄悄問過她可曾聽到那兩人說話,秋螢如實相告之後,柳長青立刻證實了心中猜測。
如今走到這裏,柳長青禁不住稍微走神了一下,時間並不多久,待得回神過來,卻見前方不知何時從哪里出來一輛馬車,瘦子前頭駕車,胖子四下瞧瞧,拉了郝世進一頭鑽進了車廂裏去,那郝世進半點掙扎也無。
柳長青暗暗心急,這官路確然是通向密雲縣城不假,剛才也聽聞了他們的打算是要入城去找什麼「八哥」,但密雲縣城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想來那「八哥」也是個甚是難惹的人物,自己若是跟丟了人,就算鄉親們趕了過來,只怕他們將郝世進往別處一藏,無憑無據也奈何不了他們。
縱然心急,卻也無奈,只得加緊了步伐,盯牢了馬車,竭盡全力地跟蹤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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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秋螢那邊,一路心急火燎地往村子裏趕,拼命地告訴自己要鎮定不要害怕,長青哥和郝小胖的安危都在自己身上呢。雖說如此安慰著自己,但是腳下卻頗有些踉蹌,越行近村子越有了些不知道先邁哪只腳的感覺。
好容易栽栽歪歪地來到了村口的老槐樹下面,抬頭望了一眼,忽地有了主意,爬到樹下的石墩上,拿起樹杈上掛著的紅槌沖著那面老舊的銅鑼就敲了下去。
敲了一下之後,馬上又停住了手。她想著許那兩人還沒走遠,若是聽到剛才作案的村子裏鑼聲緊布,見事情敗露惱羞成怒,萬一來個一不做二不休,那豈不是反害了郝小胖?當即不敢再敲。
好在現下正是平時晨起的時候,銅鑼雖是一響,眾人卻聽了個真切,不多時就有人三三兩兩地圍了過來。
秋螢此時見了眾位鄉鄰,只覺得比平日裏更加的親切,邊開口邊眼淚湧了出來,奮力指著村外大道,顫聲地連連說道:「快!快去!郝……郝世進……被拍花子的迷走了!帶去了密雲縣城的官道上!長青哥正跟在後面!快去救他們!」
村裏人聽了立刻有人組織了起來,有去向郝家報信的口齒伶俐的,也有幾個壯漢先行追了過去,還有人去多喊了一些年輕人,更有人去報告了裏正……
張秋螢見人們行動了起來,報信的目的已然達到,腳下一軟就跌坐在了石墩兒上。這時已經有人順便也通知了張家,張瑞年帶著張宛如匆匆趕到。
張宛如將張秋螢從石墩上拉了起來,張秋螢才回神過來,連忙對著第二批追過去的眾人喊道:「長青哥路上丟的有野果子,順著桑葚追!」
然後才回頭撲進張宛如懷裏,蒼白著臉色喊道:「二姐!」
張宛如連忙將她攬住,又哄又拍連聲安慰。張瑞年道:「老二趕緊帶她回家,你娘該著急了!這邊有我和大夥兒呢!」
張秋螢見了自家人,總算是有了主心骨,身上仿佛也憑添了許多勇氣與力量,聞言連忙奮力站了起來,搖頭道:「不行!爹,我要跟著你去!而且一會兒郝家的人必然過來了,定是要問些詳情,我先不回去!」
說完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也不管張瑞年答不答應,就沖著張宛如道:「二姐,我沒事了,你先回家告訴娘一聲,別讓她惦記!」
張瑞年本來要喝斥她兩句,諸如「郝家的事情你這麼上心做什麼!」「給他們報信就不錯了!」之類的話。但是看著她一臉堅毅的神色,想想也不能這麼教導閨女,最終也就閉嘴默認了。
這時郝世清已經帶著十來名身強體壯的家丁騎馬先行趕到村口,見了張秋螢語帶焦急地問道:「我二弟人在哪里?」
張秋螢跳下石墩兒跑到郝世清跟前,將手伸了過去,郝世清一把將她拉上了馬背,秋螢手向前一指道:「邊走邊說!」
十來匹馬絕塵而去,張瑞年看著村口的塵埃默立了片刻,回頭招呼張宛如道:「回家等消息吧,應該出不了事了。」
張秋螢第一次騎上馬背,郝世清又很著急,將馬兒催得飛快,秋螢身子輕,竟幾次三番被馬兒顛得騰空起幾分來,駭得她白了一張小臉兒,驚恐萬分。
郝世清問了兩句不見她回話,低頭一看,她粉面含煞略帶慌張,兩隻小手緊緊地揪住馬鬃不敢鬆手,知道她是害怕,卻也不肯放慢了速度。只歎了一聲,一手執著馬韁,一手將她攬了起來,面朝著自己放在馬背上,秋螢立刻向前一趴,左手向後,右手在前,同時揪緊了他的衣襟,這才凝神安定了下來。
郝世清低頭看她一眼,秋螢不等他問,立刻道:「我與長青哥濛濛亮就上山采野果,下山的時候正好碰見郝世進,他雙眼發愣呆呆地,不近不遠地跟著前面一胖一瘦兩個陌生人走,很是可疑!我們藏到麥田裏,正好聽到那兩人說什麼拍了個小男孩賣不了多少,不如送到‘八哥’那裏討賞錢什麼的!」
郝世清面色突地一黯,接著眼睛危險地眯了起來,以韁繩作鞭甩了馬臀一下,口中斥道:「駕!」更加地加快了速度。秋螢本能地將他的衣衫揪得更緊了些,卻感覺到他有意識地收攏了雙臂,將她圈得也更緊了些,同時低頭道:「小丫頭,別怕,我在這兒不會摔了你!」
秋螢點點頭,他們已經追過了第二批出發的鄉鄰們,前面已經能看到先行的幾個壯漢了,同時密雲縣城也快到了。
秋螢往前看去,忽地發現了前面路邊喘息不止的柳長青,她晃晃郝世清喊道:「長青哥在那兒!」郝世清向旁邊看了一眼,一個心腹小廝立刻驅馬上前,將柳長青也拉上了馬背。
柳長青見張秋螢被郝世清緊緊地圈在懷中,臉色立刻不好看起來,再瞧秋螢一眼,只見她一邊緊緊揪住郝世清的衣衫一邊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自己,神色焦急中還略帶著委屈大聲問道:「長青哥,你沒事吧?」
柳長青立刻覺得慚愧起來,當下正色回道:「我沒事!」然後瞅著郝世清道,「他們從東門進了密雲縣城!」
城中已然開了早市,街上人數卻也不少,城裏規矩多,他們不可能當街縱馬狂奔,只得按轡緩行。郝世清問明瞭柳長青和張秋螢都可以識別那兩個賊人的相貌,便分出一半馬匹給後來的鄉鄰們,讓柳長青在帶著那一隊人馬繼續追尋;自己則帶了張秋螢和郝府的家丁,去城中心繁華處尋門道打聽那所謂的「八哥」。
郝世清的心腹小廝上前詢問是否報官,被他兩眼一瞪趕緊閉上了嘴不敢出聲。郝世清瞅瞅仰起臉看向他的張秋螢,緩緩說道:「我們尚無真憑實據,一恐拐子機敏,打草驚蛇,改了初衷;二恐官匪相護,暗通消息,走漏風聲。那‘八哥’想來是密雲縣城裏小有頭臉的人物,此事既有眉目,不妨自行查找營救,倒妥當些。」
張秋螢一早晨又驚又急,又憂又怕,神色已頗為疲憊,聞言只略垂了垂眼睛道:「你說得有理,且快些打聽打聽吧!」
郝世清卻似乎不那麼急了,聞言低頭倒勸起她來:「你不用擔心,我們現在正往停雲樓趕呢,那裏的大掌櫃與我父親交好,客棧酒肆本就是消息橫飛之所,只要向他打聽保證一來一個準兒。」
停雲樓?張秋螢只覺得這名字熟得很,卻已然記不起來數日前幫她買蜜餞的何少一公子了。她點點頭道:「有門路就好。」
幾匹馬不疾不徐地向著停雲樓趕去,郝世清似乎有了與她攀談的興致,接著問道:「丫頭既已經平安報了信,為何還肯跟著前來這裏淌這渾水?何況……」他緩了緩又坦白道,「何況我們兩家素日裏既不交好,且有恩怨。」
張秋螢實在已經是疲累至極,聞言只簡略答道:「我並沒有多想,心裏只覺得非救不可,不來不行。」
郝世清身子一震,低頭細細瞅了她兩眼,笑道:「嗯,丫頭這是在給自己積福報。」
再行一陣,停雲樓終於在望。郝世清帶著人,一起翻身下了馬,他又回手將秋螢抱了下來,見她皺著眉頭,兩腿似是合不攏那般,知道她是一路顛得疼,也就不放她下地,直接將她抱在懷裏,立即就走了進去。
那停雲樓的小廝果真是識得他的,立刻有人去通稟了掌櫃,另有小夥計上前引著去了二樓雅間。
郝世清將張秋螢放到身旁墊了軟墊的座椅上,扭頭吩咐道:「給她上一碗粳米粥,軟襦甜爛的,再來幾樣清淡小菜,要量少而精。」
夥計連連應了,先遞過熱氣騰騰的雪白的毛巾過來,予他們擦臉。郝世清接過來剛要動手去擦,忽地又停了下來,轉身過去一手扶正張秋螢的肩膀,一手細細地去抹她花裏胡哨的一張小臉。
這也不能怪她髒,吃了一早晨的桑葚,難免汁液橫流,蹭到臉頰上,再沾染上土灰,自然不成樣子。
張秋螢迷瞪著眼睛任由他擦著,忽地嚶嚀來了一句:「二姐輕點兒,蹭得我疼。」
郝世清噗嗤一笑,張秋螢這才緩過神來,一見是他,立刻不好意思起來,連連為自己表白道:「我平時自己會洗臉。」
郝世清道:「嗯,會洗會洗。」說完自己心下也不禁納罕,怎地對一個仇人家的小女娃如此地耐心細緻起來,一想之下,不免煩躁起來,帶到了面上。
小夥計卻以為他是著急,連忙一邊送上另一條乾淨的熱毛巾,一邊連聲說道:「郝少爺莫著急,掌櫃的馬上就到了,小的這就下去給小姐傳朝飯。」
說完躬身就要退出雅間去,郝世清想了想又吩咐道:「給一樓等著的家丁們上碗茶水。」
小夥計應下了,退了出去。
雅間的門不一會兒又打了開來,郝世清連忙站了起來,門口前後進來了三個人,除了停雲樓的曹掌櫃外,還有一個華服少年和一個青衫長隨。
曹掌櫃立刻介紹道:「少東家,這位便是銅鑼灣郝大戶家的少爺,郝世清。」然後回頭又道:「這位是我們何少東家。」
郝世清連忙行禮客套了兩句,那何少一卻只是笑應了一下,搖了搖摺扇,看向郝世清身旁道:「小丫頭,蜜餞好吃否?可長了蟲牙?」
那日雲綃紗朦朧堆疊,張秋螢本來是沒見著他相貌的,不過卻牢牢地記住了那特別的聲音,此時聽他一說立刻想了起來,睜大了眼睛訝異道:「咦?萬想不到你聲音那麼難聽,人能長得這麼俊!」
何少一神采飛揚的一張臉,聞聲變了幾變,卻終究不知該惱該喜。一旁的曹掌櫃、郝世清、雲初都忍俊不禁,又不好失笑,憋得甚是辛苦。
好在還是張秋螢及時地開了口,她看向何少一問道:「你就是這裏的掌櫃的嗎?那太好了!漂亮少爺,我有事求你!」
何少一連忙咳嗽了一聲,搖著摺扇坐到她身邊道:「你一個小人兒,麻煩倒是不少,說吧,有何事求我啊?」
張秋螢立刻道:「你認不認識八哥?他是個壞人,好像還是個頭目。我的……發小……現在在他手裏!」
「發小?」何少一瞅瞅她。
「小時候一起玩的好朋友,就是發小。」張秋螢認真地對他解釋道,「我長青哥說的!」
「長青哥?」何少一拿眼瞧瞧她,「柳公的孫子柳長青?」
張秋螢眼睛發亮,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