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過年,張家二房熱鬧了起來。從臘月二十三開始,炭窯就歇了工,柳長青也從縣學裏回了家。掃房子、蒸饅頭、送灶神、寫春聯、糊新窗紙、剪窗花、糊紅燈籠,各種各樣的準備工作忙個不停。
徐氏年前帶著宛如和秋螢趕了好幾個大集,因為今年和柳公還有炭翁一起過年,今冬裏賣炭手頭又有餘錢,徐氏也就不吝惜花,除了置辦了比往年豐厚得多的雞鴨魚肉之外,還早就接連扯了好幾匹布,家裏人人都要做新衣裳。根子和林子套車在集市口上等,好把置辦的年貨運回家去。
密雲縣城最後一個大集上人更加多,秋螢個頭小,被擠得七暈八素地上不來氣兒,徐氏就叫宛如帶著秋螢回車裏等著,換林子和根子來跟著她。
姐兒倆在車裏頭無聊,就一左一右地坐到車幫子上。秋螢撩開衣角,摸出荷包來,一枚一枚地數著平日裏攢下的大錢兒,宛如看了,笑話她道:「你怎麼這麼財迷啊?」
秋螢扭頭看著她咧嘴一樂,大方地道:「二姐,你吃糖葫蘆不?我出錢,買兩串啊?」
宛如一副「別以為你想什麼我不知道」的表情,直接拒絕道:「不吃!不買!不行!咱娘說了,你開始換牙了,少吃甜的!還有,別張著大嘴樂了行不行?倆門牙都沒了,說話都漏風,也不知道少開點口,遮擋遮擋。」
秋螢邊拿舌尖去舔弄門牙,邊含糊不清地辯解道:「鑽出新牙來了,二姐你看,就是剛露頭,沒長大。」
宛如想說什麼又住了口,歪頭看向秋螢身後。秋螢還沒隨著她的視線回頭,就聽到郝小胖的聲音喊道:「秋螢!」
秋螢趕忙回頭,就看到郝世清和郝小胖一人騎著一匹馬,停在自家馬車旁。她瞅一眼郝小胖,訝異地說:「哎呀!小胖你瘦了!瘦了不少呢!」然後不等他回話又問道,「好長時間沒見你啊!是不是你爹怕你再丟了,天天關著你啊!」
一旁的郝世清咳嗽了兩聲,秋螢連忙捂住嘴。郝世清笑道:「現在再遮也晚了,倆門牙沒了,一開口就看見了。」
郝小胖扭頭道:「大哥你先去辦事吧。我在集外頭等你,裏面人太多了,我不去了。」
郝世清囑咐了兩句,打馬走了。郝小胖遞過來一根糖葫蘆道:「秋螢,給你!」
秋螢接過來,不客氣地道:「你多買點啊,我二姐還沒呢!」
郝小胖撓撓頭道:「進城後就買了,沒想到遇到你們。一會兒見了我全買下來,嘿嘿。」然後樂滋滋地詢問道,「秋螢,我是不是真瘦了?唉,前陣子我被我爹送到京城姑姑家裏去了,直到要過年了,才送我回來。」
秋螢羡慕道:「原來你去京城了啊?京城好不好?美不美?你見著皇上沒?」
郝小胖羞澀笑道:「又不是大臣,哪里見得著皇上。京城是很大很熱鬧,嗯,酒樓戲院多一些,有些酒樓是南方人開的,有些不常見的菜色。不過住了十天半月我就住夠了,鬧著要回家。可我爹不派人去接我,我姑姑也不讓我回。」
秋螢安慰道:「那是你姑姑稀罕你,你就多待陣子唄。」
郝小胖有些不高興道:「可是我想家。」接著似乎又想起了什麼道,「秋螢,我給你帶了許多京城裏時興的小玩意兒,我過午拿給你啊!」
秋螢立刻興奮起來,樂呵呵道:「行啊。嗯,我娘新醃了好多鹹鴨蛋,我偷撈出來煮熟幾個,跟你換。」
說完立刻回頭對宛如道:「好二姐,你不告密是吧?」
宛如道:「懶得理你,我進去歇歇。」說完挑開車廂上的棉布簾子,閃身進了裏面。
秋螢拍拍宛如坐的地方道:「你把馬栓上,坐這裏來我們說話,老仰著臉看你脖子疼。」
郝小胖喜滋滋地下了馬,將馬栓到秋螢家馬車車轅上,然後跳了上來,跟秋螢熱火朝天地聊了起來。
徐氏這集一直趕到了過晌午才算完,急匆匆帶著林子、根子回到馬車這裏,老遠就喊:「哎呀,宛如、秋螢餓著了吧?啊?娘給你們買包子了,快吃倆墊墊。」
秋螢從車上跳下來,喊著:「娘,我不餓,我吃了。」然後跑過來接徐氏手裏拎的東西。宛如也從車裏下來幫著撩開門簾道:「娘,不餓。碰到郝小胖了,給買了牛肉餡餅、油炸糕,還喝了豆腐腦。」
徐氏扭頭看看郝小胖不在,知道已經走了,愣了下道:「這孩子倒是與他老爹還有大哥性子不一樣,唉!」
幾人上了車,林子、根子趕車往銅鑼灣走,徐氏又操心起來:「不知道你爹午飯咋對付的。」
秋螢笑呵呵道:「娘放心,我來的時候跟長青哥說好了,要是中午咱家沒起火,就讓他去叫爹到柳爺爺那兒吃飯。」
徐氏樂道:「你想得倒周全!哎呀,生閨女也挺好,找個好女婿,跟兒子也差不多,以後宛如也就近嫁人,一家人都有個照應,多好!」
宛如拽拽徐氏道:「娘,我才多大啊。再說了,像長青哥這麼懂事的,你見著幾個啊?」
秋螢也湊過來供認道:「娘,我哪兒想著這些啊!是大姐跟我說的。她說弟弟最近又爬又滾的,怕他摔著離不了人。要是中午趕不上做飯,就讓長青哥多做點,飯時來喊一聲。」
徐氏歎道:「老二老三,你們要是性子上再往宛知身上靠靠,我就樂死了。」
秋螢聽了將頭紮進徐氏懷裏一頓亂拱,嘿嘿樂著說:「娘,我性子不好麼?不好麼?你不稀罕我啊?」
徐氏被她鬧騰得怪癢癢,連忙連笑帶拽地把她往外扯。
馬車剛回到銅鑼灣家裏,長青就出門迎了過來,說是給留了飯菜,熱熱就能吃。然後說東西自己給收拾,讓她們娘仨跟林子、根子都過去吃飯。
徐氏吃完飯回來的時候,集上採辦回來的東西長青都已經給收拾妥當,此刻正坐在桃樹下,劈細竹篾,繼續糊紅燈籠。秋螢對這種手工活最著迷,連忙搬個板凳坐到旁邊,一邊看著長青幹活,一邊嘴裏嘰嘰喳喳地說著集市上的見聞。
自然話題裏少不了才回來的郝小胖,秋螢支著下巴道:「長青哥,郝小胖回來了,他說過了年也去縣學裏讀書,不知道你們會不會是一個先生。」
柳長青「嗯」一聲手裏的活兒不停。
秋螢又道:「對了,長青哥。你先幹著,我去偷撈幾個鹹鴨蛋煮上去,一會兒就回來。」
長青抬頭看她一眼,問道:「不剛吃飽了麼?又煮鹹鴨蛋幹什麼?晚上吃的話現在煮太早了,到時候涼了就不香了。」
秋螢回道:「噓,長青哥,是給郝小胖煮的。他說後晌過來給我送些從京城裏帶回來的小玩意兒。我想我不能白拿他的,就說娘醃的鴨蛋好,給他煮幾個。」
長青「嗯」了一聲,忽然道:「秋螢,你去那院我屋裏,有一套新買的筆墨紙硯,還不錯。你拿過來,一會兒小胖來了,你送他這個吧。他不說明年要讀書去麼,送這個多好,送鴨蛋什麼的,怪小家子氣的。」
秋螢遲疑道:「我是想著筆墨紙硯啥的,他家裏肯定給準備。咱家的鹹鴨蛋好吃,想給他嘗嘗。」
長青笑笑道:「他家裏富裕著呢,又在京城待了那麼長時間,什麼好東西沒吃過?」
秋螢想起郝小胖說的京城酒樓新鮮菜色,覺得的確如此,笑道:「那就送筆墨紙硯吧,我去拿!」
宛如從下屋廚房裏出來,歪頭沖著柳長青笑道:「長青哥原來這麼壞!」
柳長青手上一頓,臉有點紅,垂垂眼睛道:「宛如妹妹不也省事了麼?那丫頭一進門見你在,這煮蛋的活兒肯定著落在你身上了。」
宛如敞開下屋門,又把窗戶也支上,讓廚房裏曬曬冬陽透透氣。自己也坐在了門檻上,不知道想了些什麼,忽地嗤嗤笑了起來。
長青扭頭問道:「想什麼呢?這麼樂呵?」
宛如張口就道:「我在想,假如長青哥和郝小胖的歲數換一換,位置也換一換,又當如何?」
長青順著她的話想了想,也笑了起來,笑容裏透出自信的味道來。低頭看看手裏的竹篾快圍攏成了型,就道:「宛如去裁兩張紅紙來,再磨點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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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裏,張家和柳家門前,並排掛了四隻大紅燈籠,一書張宅,一書柳宅。
徐氏在堂屋裏放了一張大八仙桌,大人孩子們都圍桌子坐著,瓜子花生糖果擺滿了桌子,說笑著守歲。裏頭外頭都燈火通明,照耀得夜裏也並不顯黑,爆竹聲不絕於耳,夾雜著小孩子們笑鬧追跑的聲音。
秋螢吃多了瓜子口幹,又灌了一肚子的茶水,三不五時就鬧著要解手,她怕黑,宛如連著跟了幾次,這會兒又鬧著去,夜裏外頭冷,宛如懶得動彈,教訓道:「我不都跟你出去三四趟了麼?外頭那麼明,怕什麼?這次自己去!明兒一早吃了餃子,就八歲了,有出息點兒!」
秋螢抿抿嘴角,心不甘情不願地蹭到門前,先把腦袋瓜兒伸出去瞧了半天,才走了出去。
柳長青怕她害怕,自桌子前站起身來道:「我站到院子裏去給她長長膽兒。」
宛如笑道:「前幾次也讓你也帶著好了,我現在手還冷呢!」
柳長青笑笑沒說什麼,起身跟了出去,人沒出去先出了聲:「秋螢別怕,我在院裏。」
叫了兩聲不見秋螢答應,立即慌了神,心裏咯噔了一下子,連忙出了門要往後院茅房那兒走。
出來兩步,似乎瞧見張家大門口兒有些影影重重的,似乎還聽到了秋螢小聲在說話。
他連忙奔了過去,一扒頭,只見秋螢正拉住秋棠的手不放,嘴裏道:「堂姐,你都來了,跟我一起玩兒吧,去屋裏坐坐,去坐坐啊!」
而秋棠則慌忙地邊解釋著邊往後退:「我沒要來,就是從這兒過,我不去,我不去!你撒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