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克寧願和朋友們在一起,即使那意味著他必須忍受加了麥芽的綠茶。但伊利斯用自己的胳膊挽住他,帶著他坐在飄窗下的一張咖啡桌前。弗蘭克把長矛立在地上。他坐在伊利斯對面。在外面的黑暗中,蛇怪們不安地在山坡上來回巡視,朝著草地吐出火焰和毒液。
「弗蘭克,我瞭解你的感受。」伊利斯說,「我估計那根燒掉一半的木柴在你口袋裏每天都會變得更加沉重吧。」
弗蘭克幾乎無法呼吸。他的手本能地摸了摸外套:「你怎麼知——」
「我和你說過,我瞭解各種事情。我給朱諾當信使當了很久,我知道為什麼她會給你一個舉證期。」
「舉證期?」弗蘭克把那塊木柴掏出來,解開外面裹著的布料。瑪爾斯的長矛已經很笨重了,這塊木柴的情況更糟。伊利斯是對的。它就要把他壓垮了。
「朱諾救你是有理由的。」女神說道,「她想要你為她的計劃服務。當你還是個嬰兒時,如果那一天她不出現並且警告你媽媽那塊木柴的事,你早就死了。你生來就帶著許多天賦。那種程度的力量會把一個凡人的生命很快耗盡。」
「天賦太多?」弗蘭克感覺自己憤怒得耳朵發熱,「我根本沒有什麼天賦!」
「並非如此,弗蘭克。」伊利斯揮舞著手,就像她在擦一塊擋風玻璃,一道迷你彩虹出現了,「好好想想看。」
一個場景在彩虹中閃爍著光芒。弗蘭克看到只有四歲的自己,正跑著穿過外婆的後院。他的媽媽從閣樓上的窗子裡探出頭來,位置很高,正揮舞著手召喚他,吸引他的注意。弗蘭克本來不應該自己一個人待在後院裡。他不明白為什麼媽媽走到了閣樓上,她告訴他待在房子裡,不要走太遠,弗蘭克卻反其道而行之。他高興地尖叫著,跑到了森林的邊緣,與一隻灰棕熊來了個面對面。
在弗蘭克見到彩虹裡的那個場景之前,他這部分的記憶總是一團模糊,他以為是自己小時候夢到過而已。現在他終於意識到這個場景是多麼超現實。那只熊注意到了小男孩,一人一熊不知是誰更震驚。隨後弗蘭克的媽媽出現在他身側。她不可能以這麼快的速度從閣樓上下來。媽媽把自己擋在弗蘭克和灰棕熊之間,告訴他快跑回房子裡。這一次,弗蘭克聽話照做了。當他跑到房子後沿轉過頭時,他看到媽媽已經從森林那邊走回來了。那只熊也消失了。弗蘭克問媽媽發生了什麼。她微微一笑。「熊媽媽只是需要指引。」她說。
彩虹中的場景改變了。弗蘭克看到他自己六歲的時候,雖然個頭已經很大了,他還是蜷伏在媽媽的膝蓋上。她用雙臂環繞著他。媽媽那黑色的長髮被扯到了後面,身上那件帶絨毛的灰色套頭羊毛衫聞上去有一股肉桂的香味。臉上戴著的無框眼鏡,弗蘭克一直很喜歡偷偷拿下來。她正在給他講述英雄的故事,假裝這些英雄都與弗蘭克有關:其中一位是徐福,傳說他曾替秦始皇揚帆出海去尋找長生不老藥。彩虹顯示出的影像裡沒有聲音,但弗蘭克還記得他媽媽的話:「他是你的曾曾曾曾……」每說一個曾字她就戳一下弗蘭克的肚子,一直說上幾十次,直到他控制不住,開始咯咯大笑。
接下來是宋果,又被稱為塞內卡·格拉古,他在中國西部的沙漠裡與十二條羅馬龍和十六條亞洲龍戰鬥。「他是所有龍裡最強的,你知道,」媽媽說,「那才是他能夠打敗它們的原因!」弗蘭克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但聽起來令人激動。
隨後她說了好多個曾字,一直戳他的肚子,弗蘭克滾到地板上躲開媽媽的撓癢癢。「這位據我們所知最古老的祖先,他是皮洛斯的王子!大力神海格力斯曾和他交過手。那是一場艱難的戰鬥!」媽媽說。
「我們贏了嗎?」弗蘭克問道。他媽媽笑了起來,但聲音中卻有一絲苦澀:「沒有,我們的祖先輸掉了。但海格力斯也不好過。想像一下和一大群蜜蜂交戰的感覺吧,那就是當時的情況。即使是海格力斯也有困難的!」
這段評論對弗蘭克來說還是毫無意義,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他的祖先難道是個養蜂人?
這些年弗蘭克從沒有回想過這些故事,但現在它們和媽媽的臉龐一樣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裡。再次見到她的樣子真讓人難受。弗蘭克想要回到過去,回到那個時候。他真想變成一個小孩子,趴在媽媽的膝蓋上。
在彩虹的影像裡,小弗蘭克正問到他們的家族來自哪裡:「有這麼多英雄!他們是來自皮洛斯,還是羅馬,要不就是中國,或者加拿大?」
他的媽媽笑了起來,歪著頭彷彿在思考如何回答。
「驪靬。」她最後說,「我們的家族來自於許多地方,但咱們家這一支原籍可能是驪靬。永遠要記住,弗蘭克,你有一項特殊的天賦。你可以成為任何人。」
彩虹消散了,只留下伊利斯和弗蘭克兩人相對。
「我不明白。」他的聲音很嘶啞。
「你的媽媽已經解釋了。」伊利斯說,「你可以成為任何人。」
這聽上去像是某些父母經常會在激勵你的自尊心時說的蠢話——一條早就被用爛了的口號,簡直能印在伊利斯的T恤上了,直接印在「女神還活著!」和「我的另一輛車是張魔法飛毯!」的下面就好。但伊利斯的語氣,聽上去就像是個挑戰。
弗蘭克把手按在褲子口袋上,那裡收藏著他媽媽的犧牲勛章。銀色的圓形獎章冷得像冰塊一樣。
「我不可能成為任何人。」弗蘭克堅持說,「我什麼技能都沒有。」
「你嘗試過什麼呢?」伊利斯問道,「你想要成為弓箭手,就能做得相當好。你還只是停留在表面,而你的朋友黑茲爾和波西——他們則已經在不同的世界之間探索過了:希臘和羅馬,過去和現在。其實你可以延伸到比他倆還多的地方。你的家族非常古老——你母親那一邊擁有皮洛斯的血統,你的父親又是瑪爾斯。難怪朱諾想要你成為她的七位英雄之一。她想要你與蓋婭、巨人們戰鬥。但你要想想:你自己想要什麼?」
「我沒有任何選擇。」弗蘭克說,「我是那個愚蠢的戰神的兒子。我必須完成這項任務然後——」
「必須去,」伊利斯說,「而不是想要去。我以前也是這麼想的,但我很快就厭倦了當每個人的僕人,為朱庇特取來盛滿酒的金盃,為朱諾送信,只要有人用一枚金德拉克馬幣,就可以從彩虹的兩端來回傳遞訊息。」
「一枚金什麼幣?」
「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學會了放手。我開始了R.O.F.L的工作,現在我已經放下包袱走出來了。你也可以。或許你不能逃避命運,總有一天那塊木柴會燒起來。我能預見到,當這件事發生時,你會承受得住,到時你的生命將會結束——」
「謝了。」弗蘭克嘀咕著說。
「但那只會讓你的生命更加寶貴!你不必成為你的父母和外祖母希望你成為的人。你不必去遵循戰神的命令,或者朱諾的指示。做你自己的事情,弗蘭克!去開闢一條新路徑!」
弗蘭克思索著這些話。這主意倒是令人感到興奮:拒絶諸神,拒絶他的命運,他的父親。他並不想當戰神的兒子。他的媽媽在一場戰爭中死去。就因為戰爭,弗蘭克失去了一切。瑪爾斯明顯並不知道他最要緊的一件事:弗蘭克並不想成為英雄。
「為什麼你要告訴我這些?」他問道,「你想要讓我放棄任務,讓朱庇特營地被毀滅?我的朋友們還在指望著我呢。」
伊利斯攤開雙手:「我不能告訴你要做什麼,弗蘭克。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而不是他們告訴你去做的事。別人的命令從未打垮我。我花了五千年的時間服務他人,然而我從來沒有發現自己的價值。給我獻祭的動物在哪裡?沒有人會麻煩地給我獻上一隻。我的神廟在哪裡?他們從來沒有造過。好吧,沒關係!在這間合作社裡我找到了寧靜。你可以留下和我們在一起,如果你想的話,可以和我一樣成為一個R.O.F.L主義者。」
「一個什麼?」
「關鍵在於你自己要做出選擇。如果你繼續完成這項任務……當你解放了塔納托斯以後會發生什麼?對你的家族來說是好事嗎?對你的朋友們呢?」
弗蘭克想起了外祖母曾說過的:她與死神有個約會。外祖母有時會激怒他,但她仍然是他唯一還活著的家人,也是唯一還活著的愛他的人。如果塔納托斯仍然被囚禁著,弗蘭克也許就不會失去她了。而黑茲爾——不知她是如何從冥界回到地上來的,如果死神再一次把她帶走,弗蘭克絶對無法忍受。更不用說弗蘭克自己的問題了:根據伊利斯所言,他在是個嬰兒那麼大的時候就應該死了。擋在他和死神之間的只有一根燒焦了一半的木柴。塔納托斯也會把他帶走嗎?
弗蘭克又想像了一下留在這裡的情景,他會和伊利斯待在一起,穿著一件R.O.F.L的襯衫,向半神遊客們推銷水晶球和捕夢器,把無麩質的模擬杯子蛋糕丟向經過這裡的魔獸。與此同時,一支不死的軍隊則會將朱庇特營地夷為平地。
你可以成為任何人。他的媽媽這樣說過。
不,他心想,我不能那麼自私。
「我必須去,」他說,「這是我的職責。」
伊利斯嘆了口氣:「我就知道會這樣,但我仍然要嘗試。你要面對的任務……怎麼說呢,我不希望它發生在任何人頭上,尤其是你這樣棒的男孩子。如果你必須去的話,至少我能提供一些建議。在尋找塔納托斯這件事上,你們需要幫助。」
「你知道巨人們把他藏在哪裡?」弗蘭克問。
伊利斯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天花板上搖曳作響的那些風鈴:「不……阿拉斯加處於諸神的控制領域之外。那個位置是被屏蔽的,我的視界裡看不到。不過的確有個人應該知道些消息。找出先知菲尼亞斯吧。他雖然雙目失明,但卻能看到過去、現在和未來。他知曉許多事情。他能告訴你們塔納托斯被關在哪裡。」
「菲尼亞斯……」弗蘭克說,「是不是有個關於他的故事?」
伊利斯厭惡地點點頭:「在古老的從前,他犯下恐怖的罪孽。他用自己的預言天賦做了邪惡的事情。朱庇特派鷹身女妖去懲罰他。阿爾戈號的英雄們——順便說,包括你的祖先在內——」
「皮洛斯的王子?」
伊利斯猶豫了一下:「是的,弗蘭克。雖然他的天賦,他的故事……你必須自己去發現。長話短說,阿爾戈號的英雄們轟跑了鷹身女妖,用來交換菲尼亞斯的幫助。那已經是很遙遠的年代了,不過據我瞭解菲尼亞斯已經回到了凡人的世界。你們可以在俄勒岡州的波特蘭找到他,就在你們北上的途中。但你必須向我保證一件事。如果他仍然被鷹身女妖們懲罰著,不要殺死她們,無論菲尼亞斯向你們許諾了什麼。用另外的方式來贏得他的幫助吧。鷹身女妖們並不邪惡,她們是我的妹妹們。」
「你的妹妹們?」
「我知道,我看起來沒有老到去當鷹身女妖的姐姐,但這的確是真的。而且,弗蘭克……還有另一個問題。如果你們下定決心要離開,你們必須清理掉山上的那些蛇怪。」
「你是說那些毒蛇?」
「是的。」伊利斯說,「蛇怪又叫做『小皇冠』,對於那種很不可愛的東西來說倒是個可愛的名字。我其實寧願不殺掉它們,畢竟它們也是活著的生命啊。但如果它們不被解決掉的話,你們是不可能離開這裡的。如果你的朋友們嘗試與它們戰鬥……好吧,我預見到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只有你有能力殺死這種魔獸。」
「但是要怎麼殺呢?」
她低頭盯著地板。弗蘭克意識到她正看著的是自己的長矛。
「我希望還能有其他方法,」她說,「比如說,如果你能帶著幾隻鼬鼠的話。鼬鼠對蛇怪來說是致命的。」
「鼬鼠的確剛用完。」弗蘭克承認。
「那麼你必須使用你父親的禮物了。你真的不打算住在這裡嗎?我們這裡有口味極佳的無乳糖米糊奶。」
弗蘭克站起身來:「這柄長矛我該如何使用?」
「你必須自己找到使用它的方法。我不主張暴力。當你在戰鬥的時候,我會查看你的朋友們的情況。我希望小雲朵能找到正確的治療草藥。上一次,我們弄得一團亂……呃,我不認為那些英雄們想要變成雛菊。」
女神站了起來。她的眼鏡片閃過一道光,弗蘭克看到鏡面上他自己的影子。他看上去既嚴肅又堅強,完全不像剛剛在彩虹影像中看到過的那個小男孩了。
「最後一句忠告,弗蘭克,」她說,「你命中注定在死去時會拿著那塊木柴,眼睜睜看它燃燒。也許你不用自己保存著它。也許你有什麼足夠信任的人,能幫你收藏著……」
弗蘭克的手指抓住那塊易燃物:「你是在自告奮勇?」
伊利斯溫柔地笑了起來:「噢,親愛的,不是。我是指你的一位半神朋友,你的貼心人。而我會在各種收藏品中把它弄丟的。它會混進我那些水晶球裡,或者被我當成浮木鎮紙錯賣掉。」
黑茲爾,弗蘭克馬上就想到了。沒有人比她能更讓他全心信任。但他如何才能坦白自己的秘密?如果他承認自己是那麼的脆弱,說他的整個生命都維繫在一塊燒過一半的木頭上……黑茲爾可能永遠都不會再把他看成英雄了。他永遠也不會有機會作為她的騎士身披鎧甲。那麼他又怎麼能期望她會從他這裡接下如此重的負擔呢?
他包好那塊木柴,塞回外套口袋裏:「謝了……謝謝了,伊利斯。」
她緊握著他的手:「不要失去希望,弗蘭克。彩虹總是代表著希望。」
她徑直走向商店的後部,留下弗蘭克一個人。
「希望。」弗蘭克嘟囔著說,「我更願意現在能有幾隻好鼬鼠。」
他拾起父親的長矛,走向外面的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