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的幾天是最糟糕的。
睡在一張帆布做成的床上,雷奧在星空下入眠。雖然這是夏季的海灘,但夜裡依然很冷,於是他用卡里普索餐桌的碎木升起一堆火,這讓他開心了一些。
白天,他環繞小島走了走,沒有發現任何有趣的東西——除非你喜歡四面八方全都是海灘和無邊無際的大海。他嘗試通過海邊濺起的浪花上出現的彩虹發送一條彩虹信息,但卻沒有成功。他沒有德拉克馬金幣作為供品,而彩虹女神顯然對堅果和螺栓不感興趣。
他甚至連夢都沒有,這對他來說極不尋常——對任何一位半神來說都是如此,所以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在發生什麼。他的朋友們是否擺脫了凱奧蒽?大家是否在找他,又是否繼續駛往伊庇魯斯,完成了這次冒險?
他甚至不確定自己該有什麼樣的希望。
他在阿爾戈二號上做的夢到這時候終於能講通了——邪惡女巫告訴他,要麼從懸崖跳進雲層,要麼落入一條黑暗的隧道,那裡有鬼魅的聲音在低語。那條隧道一定代表了哈迪斯之屋,而雷奧再也無法見到它了。他墜下懸崖——從天空中落到這愚蠢的小島上。可是在夢中,雷奧被給予了選擇的權利,而在現實中,他沒有。凱奧蒽只是把他拉下船,將他隨手扔進了這裡。十足的不公平。
被困在這裡最壞的是什麼?他沒有了時間的概念。一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想不起自己到奧傑吉厄島後究竟是第三個還是第四個晚上。
卡里普索幫不上什麼忙。雷奧在花園裡找過她,可她只是搖頭:「這地方很難判定時間。」
好極了。在雷奧看來,真實的世界裡可能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與蓋婭的戰爭,無論結果如何,都已經結束。也可能他來到奧傑吉厄島不過五分鐘。朋友們在阿爾戈二號上僅僅一頓早飯的時間,他的一生也許就在這裡度過。
無論如何,他必須離開這座小島。
卡里普索似乎也對他表示同情。她派隱形的僕人將一碗碗燉肉、一杯杯蘋果酒送到花園邊上。她甚至還送來幾套新衣服——簡潔、沒有染色的棉質褲子和襯衣,一定是她在織機上縫製的。衣服很合體,雷奧搞不懂她如何知道自己的尺寸。也許她只是採用了瘦小男性的通用尺寸。
無論如何,他很高興得到這些新衣服,因為他的舊衣服已經燒焦發臭。通常,雷奧著火的時候會想辦法保護自己的衣服不被燒壞,不過這需要集中精神。在營地裡,他時常在熱熔爐上擺弄一些金屬物件,有時候若是一時疏忽,一低頭他會發現自己的衣服被燒掉了,只剩下魔法工具腰帶和一條冒煙的內褲。這讓人著實難為情。
除了送來禮物之外,卡里普索顯然不想見到他。有一次,他剛把腦袋探進洞口,卡里普索嚇壞了,大叫一聲把一個罐子朝他腦袋扔了過來。
是啊,這絶對算得上以雷奧為友。
最後,他在小路附近搭起一個更為堅固的營地,這裡是海灘與小山相接的地方。這樣子,他既可以方便地取到食物,而卡里普索又不必見到他,不足以進入罐子的射程。
他用樹枝和帆布給自己搭起一座屋子。他挖了一個用來點燃篝火的坑,甚至還想法用漂流木和枯雪松枝給自己做了一條長凳,一張工作台。他花了好多時間去修復、清理阿基米德球體,修理好它的電路。他給自己做了一隻羅盤,但無論他如何嘗試,指針都會近乎瘋狂地亂轉。雷奧猜測,這地方GPS也會毫無用處。這座島本身就被設計在地圖之外,無法離開。
他想起自己在博洛尼亞拿到的舊青銅星盤——矮人告訴他,那是奧德修斯製作的。他暗自懷疑,奧德修斯在製作星盤的時候也許會想到這座島,不過不幸的是,雷奧把它留在了船上,放在奇異桌布福德上面了。此外,矮人還說,星盤無法運轉,關於什麼失去的水晶……
他走在海灘上,思索著凱奧蒽為何會把他送到這裡——假設他迫降在這裡並非偶然的話。幹嗎不直接殺了他呢?也許凱奧蒽希望他永遠被囚禁,也許她知道,神祇們沒有能力注意到奧傑吉厄這樣一座小島,以至於小島失去了魔力。也許正因如此,卡里普索還被困在此地,而魔法筏子又沒有為雷奧出現。
又或許,這地方的魔力一切正常。神送來強壯勇敢的男人,並在卡里普索愛上他們之後讓他們馬上離開,以此懲罰她。也許這才是問題所在。卡里普索永遠不會愛上雷奧,而是希望他離開,所以他們被困進了一個惡性循環之中。如果凱奧蒽真是這麼安排……哇哦,真算得上處心積慮。
接下來的一天早上,他的一些發現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了。
雷奧正爬上小山,順著兩棵高大雪松中間的一條小溪走著。他喜歡這地方——這是奧傑吉厄島上唯一一處看不見大海的地方,所以他可以假裝自己沒有被困在一座小島上。在樹蔭下,他差點以為自己回到了混血營地,穿過樹林向九號倉庫走去。
他躍過小溪,他的腳沒有落在鬆軟的土地上,卻撞上了什麼堅硬的東西。
叮噹。
金屬。
雷奧興奮地挖開覆蓋在外面的泥土,露出下面閃光的青銅。
「哦,天哪。」他像個瘋子似的咯咯笑了,連忙挖出土裡的碎片。
他不清楚為什麼這些東西會在這裡。赫菲斯托斯總是從他的神聖工坊裡扔出些破碎的零件,大地上到處散落著金屬碎片,可是其中一部分恰巧落到奧傑吉厄島上的概率究竟有多大呢?
雷奧找到一把金屬線,幾隻彎曲的齒輪,一個也許仍能運轉的活塞,還有幾片捶打過的仙銅——最小的有如飲水杯大小,最大的有如一面盾牌。
東西不多——與九號倉庫無法相比,甚至無法與阿爾戈二號上的儲備相比,但總比沙子和岩石好多了。
他抬頭望向透過雪松的枝葉照進來的星星點點的陽光。「爸爸?如果是你把這些東西送來給我——謝謝。如果不是……嗯,那也謝謝了。」
他收集好發現的寶物,把它們拖回自己的營地。
接下來的幾天過得快多了,還增加了不少的雜訊。
首先,雷奧用泥磚給自己砌了一個熔爐,每一塊泥磚都是用他可以燃燒的雙手燒出來的。他找到一大塊石頭,把它當作砧座,又從工具腰帶上掏出些釘子,熔化成一個圓盤,作為捶打的表面。
在這一切完成之後,他開始澆鑄仙銅碎片。每一天,他的鎚子在青銅上敲響,直到敲斷了他的石頭砧子,或是弄彎鉗子,或是用盡了柴火。
每天晚上,他都累得直不起腰,渾身沾滿了汗水和煙塵,不過他感覺好極了。至少他還在工作,在努力解決問題。
卡里普索第一次前來查看,是抱怨他發出的雜訊。
「又是煙又是火的,」她說,「整天在金屬上敲打。你把鳥兒都嚇走了!」
「噢,不,不要小鳥!」雷奧嘟囔道。
「你打算做什麼?」
他抬起頭,鎚子差一點砸到自己的大拇指。他盯住金屬和火焰看了好長時間,竟然忘記了卡里普索是如此美麗動人。惱人的美麗。她站在那兒,髮絲中透著金色的陽光,白色裙子在腿邊舞動,胳膊下夾著一籃子葡萄和新鮮烘焙的麵包。
雷奧儘量不去理會饑腸轆轆的肚皮。
「我希望離開這小島,」他說,「這也正是你所希望的,對嗎?」
卡里普索皺皺眉,把籃子放在他的鋪蓋卷旁邊。「你兩天都沒吃東西了,休息一下,吃點兒東西。」
「兩天了?」雷奧絲毫沒有察覺,這的確讓他感到吃驚,因為他喜歡食物。更令他驚訝的是,卡里普索竟注意到了這一點。
「謝謝,」他咕噥道,「我會,呃,敲打的時候儘量少發點聲音。」
「哈。」她不為所動。
打那之後,她再也沒有抱怨過雜訊或是煙塵。
她第二次到訪的時候,雷奧正好在完成第一件作品的最後部分。他沒有注意到她的到來,直到她在身後開了口。
「我給你帶來了——」
雷奧嚇了一跳,金屬絲掉在了地上。「天哪,女孩!別這樣偷偷溜到我背後!」
她今天一身紅裝——雷奧最喜愛的顏色,但那絲毫不相干。一身紅衣的她美極了,這也毫不相干。
「我才沒有偷偷呢,」她說,「我給你帶來了這些。」
她給他看疊在胳膊上的衣服:一條新牛仔褲,一件白色T恤衫,一件軍裝……等等,這都是他的衣服。可是那不可能。他原先的軍裝在幾個月前就燒掉了,他迫降在奧傑吉厄島的時候並沒有穿在身上。可是,卡里普索拿著的衣服跟他第一天到混血營地時穿的一模一樣——只是更大些,按照他現在的個頭加大了尺寸。
「怎麼會?」他問。
卡里普索把衣服放在他腳邊,退後幾步,彷彿他是一頭危險的野獸。「要知道,我的確擁有一些魔力。你不停燒壞我給你做的衣服,所以我覺得應該給你織一些不那麼易燃的外衣。」
「它們不會著火嗎?」他拿起牛仔褲,它摸起來跟普通的牛仔布沒什麼兩樣。
「它們是完全防火的,」卡里普索說,「還會永遠保持整潔,並且能夠根據你的身高不停長大,要是你今後不再那麼瘦巴巴的話。」
「謝謝。」他本想挖苦幾句,但卻從心底裡感到佩服。雷奧能製作很多東西,然而阻燃又能自潔的服裝絶不是其中之一。「所以……你完全複製了我最喜愛的衣服。你是不是,比方谷歌了我還是怎麼?」
她皺皺眉:「我不懂得那個詞。」
「你來看我,」他說,「是不是對我有點兒興趣?」
她皺起了鼻頭。「我感興趣的是不用每隔一天就給你做套新衣服。我感興趣的是你不那麼臭,還穿著冒煙的破布在我的小島上閒逛。」
「哦,是啊,」雷奧笑了,「你真是變得對我熱情了。」
她的臉更紅了。「你是我見過的最討厭的人了!我只不過想還你一個人情,你修好了我的噴泉。」
「你說那個?」雷奧哈哈大笑。問題竟然如此簡單,他幾乎都忘了這件事。其中一座半羊人青銅雕像偏向一旁,沒有了水壓,所以它開始發出煩人的滴答聲,不時上下晃動,把水噴到了池子外。他掏出幾件工具,差不多兩分鐘就搞定了所有問題。「那沒什麼,我不喜歡出故障的東西。」
「還有洞口的帘子呢?」
「桿子不平而已。」
「還有我的園藝工具呢?」
「瞧,我只不過磨快了剪刀。用鈍的剪刀去剪葡萄藤是很危險的。還有你枝剪上的鉸鏈需要上油,此外——」
「哦,是啊,」卡里普索惟妙惟肖地模仿著他的腔調,「你真是變得對我熱情了。」
這下子,雷奧無言以對了。卡里普索目光閃動。他知道她在取笑他,但不知怎麼並沒讓他感覺到惡意。
她指指他的工作台:「你在做什麼?」
「哦。」他看了看青銅鏡,他剛剛把它與阿基米德球體接上線。在拋光的表面上,他自己的倒影讓他吃了一驚。他的頭髮長得很長,也更捲曲了。他的臉更瘦削,更輪廓分明,也許是因為他幾乎沒吃什麼東西的緣故。不笑的時候,他的眼睛深邃而有些狂野,有點像人猿泰山——如果人猿泰山有超小的拉美人版本的話,難怪卡里普索會對自己敬而遠之。
「嗯,這是一件觀測儀器,」他說,「我們在羅馬阿基米德的工作坊裡發現了它。要是我能讓它運轉起來,也許我就能瞭解我朋友們的情況。」
卡里普索搖搖頭說:「這不可能,這座小島是隱匿起來的,被強大的魔力與世界隔離。這地方甚至連時間的流逝都不一樣。」
「那麼,你一定有某種與外界的聯繫方式,要不你怎麼知道我過去穿的軍裝呢?」
她撥弄著頭髮,彷彿這個問題讓她感到不安。「看到過去是個簡單的魔法,而看到現在或是將來,那就完全不同了。」
「是啊,好吧,」雷奧說,「你看著,陽光女孩。我剛剛接上了最後兩條電線,並且——」
青銅圓盤冒出了火花。煙霧從圓球上升騰而起。一道火光沿著雷奧的袖子捲了上來。他脫下衣服,扔在地上,使勁踩了幾腳。
看得出來,卡里普索在強忍住笑意,她身體在顫抖。
「什麼都別說。」雷奧提醒她。
她凝視著他裸露的胸膛,汗水淋漓,精瘦骨感,帶著一條條從前製作武器發生意外時留下的舊傷疤。
「沒什麼好評論的,」她說,「如果你想讓那東西運轉起來,也許你該試試音樂咒語。」
「是啊,」他說,「每當引擎出故障的時候,我就圍著它跳一曲踢躂舞,每次都管用。」
她深吸一口氣,唱了起來。
她的聲音如同一陣清涼的微風撲面而來——彷彿德克薩斯夏日的熱浪終於消退,迎來的第一陣冷風,讓你開始覺得,事情就會好起來了。雷奧聽不懂歌詞,曲調哀傷,甜蜜中帶著苦澀,彷彿在敘述一個她永遠回不去的家。
毫無疑問,她的歌聲具有魔力,但又與美狄亞誘人致幻的聲音不同,也與小笛的魅惑語不同。音樂並不期望獲得什麼,只是讓他回想起從前最美好的記憶——在媽媽的工坊裡一起製作器具;在營地裡與朋友們在陽光下小坐。這讓他感覺有些想家。
卡里普索的歌聲停止了。雷奧發現自己像個白痴似的在盯著她看。
「成功了嗎?」她問。
「呃……」他強迫自己將目光放回到青銅鏡之上,「什麼也沒有。等等……」
屏幕開始放光。在它上方的空氣中,閃動出立體的畫面。
雷奧辨認出了混血營地的夥伴們。
沒有聲音,阿瑞斯木屋的克拉麗斯·拉呂正在對營員們喊話,讓他們排成隊列。雷奧九號木屋的兄弟們緊張忙碌,給每個人穿戴盔甲,分發武器。
就連人馬喀戎也身著戎裝。他在台階上跑上跑下,羽毛裝飾的頭盔閃閃發亮,肩頭還戴上了護脛甲。他一貫友善的微笑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堅毅。
遠處,希臘戰船漂在長島灣內,準備奔赴戰鬥。山邊,弩砲正在填裝。半羊人在田野裡巡邏,腳蹬飛馬的騎手在頭頂盤旋,警戒著從空中發動的進攻。
「你的朋友?」卡里普索問。
雷奧點點頭。他的臉感到麻木。「他們在準備開戰。」
「跟誰開戰?」
「瞧。」雷奧說。
畫面變換。羅馬半神的方陣正行進在月光下的葡萄園。遠方一個被照亮的牌子上寫著:哥德史密斯酒莊。
忽然,羅馬方陣陷入了混亂。半神們四下散去。盾牌摔落在地,標槍亂飛,彷彿整個軍團遭遇了火蟻的襲擊。
在月光下狂奔的,是兩個矮小、渾身長毛的身影,他們身穿胡亂搭配的服飾,艷俗的帽子。他們似乎無處不在——猛擊羅馬人的腦袋,偷走他們的武器,切斷他們的腰帶,讓他們的褲子跌落到腳踝。
雷奧忍不住笑了。「這兩個可愛的小搗蛋鬼!他們實現了諾言。」
卡里普索彎下腰,看著兩個柯克普人。「他們是你的表親?」
「哈哈哈,不是,」雷奧說,「我在博洛尼亞遇到的兩個矮人。我派他們去拖住羅馬人,他們照辦了。」
「可這樣能拖住多久呢?」卡里普索問。
問得好。場景又變了。雷奧看見了屋大維——那個一無是處、滿頭金髮、色厲內荏的占卜師。他站在一座加油站的停車場裡,四周圍滿了黑色SUV和羅馬半神。他舉起一根外麵包裹著帆布的長桿。他解開帆布,頂上露出一隻閃亮的金鷹。
「噢,這可不大妙。」雷奧說。
「羅馬軍隊的標竿。」卡里普索說。
「沒錯,波西說它能釋放閃電。」
剛一提到「波西」這個名字,雷奧就後悔了。他看看卡里普索,從她的眼中,他能看到她內心裡的掙扎,在拚命理清自己的情感,如同紡機上整齊成行的一條條絲線。最讓雷奧吃驚的是,他內心感到一陣憤怒的衝動,並不是煩惱或妒忌,波西對這個女孩的傷害讓他感到憤怒。
他的視線重新回到立體圖象上。這時他看到一個形單影隻的騎手——蕾娜,朱庇特營地的執政官——跨在一匹淺棕色飛馬背上飛越風暴。蕾娜的黑色頭髮在風中飄起,紫色的披風隨風擺動,露出閃閃發亮的盔甲。她胳膊和臉上的傷口在流血。飛馬的眼神裡透著瘋狂,長途奔襲讓它嘴吐白沫,可是蕾娜的目光堅定地望向前方的風暴之中。
正看著,一頭獅鷲從雲端急落而下。它的爪子從飛馬肋骨上掃過,差一點將蕾娜掀翻。她拔劍將怪獸砍倒。幾秒鐘過後,幾個樊迪出現了——黑色的風之精靈,彷彿小型旋風一般在旋轉,夾雜著閃電。蕾娜向它們追去,發出輕蔑的吼聲。
緊接著,青銅鏡暗了下去。
「不!」雷奧大叫,「不,現在別停。讓我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使勁在鏡子上敲打,「卡里普索,你能再唱一次嗎?」
她氣沖沖地瞪著他。「我猜那是你女朋友吧?你的佩內洛普?你的伊麗莎白?你的安娜貝絲?」
「什麼?」雷奧搞不懂這女孩了。她的話說了一半,讓人摸不著頭腦。「那是蕾娜,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需要瞭解更多的情況!我需要——」
需要。一個聲音在他腳下的大地中轟響。雷奧搖晃了幾下,突然感覺自己彷彿站在一張蹦床之上。
「需要」是一個被過度使用的詞語。沙地裡旋轉著冒出一個人的身影——雷奧最不喜歡的女神,泥土女神,陶罐泥土公主,也就是大地女神蓋婭本人。
雷奧將一把鉗子對她扔了過去。可惜她並沒有實體,鉗子從她身上穿了過去。她兩眼緊閉,卻並沒有睡著。她佈滿塵土的邪惡面孔上帶著微笑,彷彿正專注地欣賞自己喜愛的樂曲。她沙子做成的長袍在變幻摺疊,讓雷奧想起他們在大西洋上鬥過的那只蝦怪身上起伏的鰭。在他眼中,蓋婭比蝦怪更醜陋。
你想要活著,蓋婭說,你想要回到你朋友身邊,可這並不是你需要的,我可憐的孩子。這不會有什麼區別,無論怎樣,你的朋友們都會死去。
雷奧兩腿發抖。他痛恨自己這副樣子,可是每當這個巫婆出現的時候,他就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八歲,被困在他母親的修理店的大廳裡。他媽媽被鎖進燃燒的倉庫,被炙熱與煙塵奪去生命,而他卻聽到大地女神發出惡毒的聲音。
「我最不需要的,」他怒道,「就是你的謊言,你這骯髒的面孔。你告訴我說,我的曾祖父死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錯了!你告訴我無法拯救羅馬的朋友們,又錯了!你告訴過我許多事情。」
蓋婭發出沙沙的輕笑聲,如同山崩開始時沙土慢慢朝山下流淌。
我試圖幫助你做出更明智的選擇。你本可以救你自己,然而你的每一步都在公然藐視我。你建造自己的船,參加愚蠢的探險,現在你被無助地困在此地,凡人的世界正在走向滅亡。
雷奧的手上燃起了火焰。他恨不得把蓋婭沙子做的面孔熔化成玻璃。這時,他感到卡里普索的手扶住了他的肩頭。
「蓋婭,」她的聲音嚴厲而堅定,「你在這裡不受歡迎。」
雷奧希望自己的聲音能與卡里普索一樣自信。這時他想起,這個惱人的十五歲女孩事實上是一位泰坦所生的不朽的女兒。
啊,卡里普索,蓋婭抬起胳膊,彷彿是要擁抱她,儘管神對你做過承諾,我看到你還在這兒,你覺得為何會這樣,我可愛的孫女?奧林匹斯神難道不是惡貫滿盈,除了這個沒長開的傻瓜之外沒有留下任何人來陪伴你?還是說他們只是忘了你,因為你不值得他們為你花費時間呢?
卡里普索望穿蓋婭旋在風中的臉,一直望向地平線。
是啊,大地女神同情地喃喃道,奧林匹斯神言而無信。他們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你為什麼還抱有希望?在他偉大的戰爭中,你支持了你父親阿特拉斯。你清楚神祇必須被消滅。為什麼現在你卻遲疑了?我給你一個宙斯永遠不會給你的機會。
「過去的三千年你都到哪兒去了?」卡里普索問,「如果你如此關心我的命運,為何到現在才來看我?」
蓋婭翻過手掌。大地的甦醒是緩慢的。戰爭會在應該的時間到來,但別以為奧傑吉厄島能夠躲過戰爭。當我重塑世界的時候,這座監獄也將被摧毀。
「奧傑吉厄島被摧毀?」卡里普索搖搖頭,彷彿無法想像這幾個字連在一起的含義。
當那一切發生的時候,你不必待在這裡,蓋婭承諾,現在就對我效忠,殺了這男孩。將他的鮮血灑在這土地上,幫助我醒來。我會給你自由,滿足你所有的願望。自由、對神祇的報復,甚至還可以得到獎賞。你還要波西·傑克遜嗎?我可以為你寬恕他,讓他從塔塔勒斯升起。任憑你懲罰他還是去愛他,全都交給你去決定。只要殺掉這個不請自來的男孩就行了。表示你的忠誠。
幾個不同的情節在雷奧腦海中一一浮現——沒有一個結局是好的。他相信卡里普索會就地掐死他,或是命令她隱形的風之僕人把他剁成肉醬。
為什麼不呢?蓋婭在給她最後的交易——殺了一個煩人的男孩,免費得到一位英俊少年!
卡里普索向蓋婭伸出三根手指,雷奧在混血營地見過,那是古希臘少年抵抗邪惡的手勢。「這不僅僅是我的牢獄,祖母,它是我的家,而你才是那個不請自來的人。」
風將蓋婭的身形吹散了,沙粒在藍天下散落。
雷奧嚥了一口唾沫。「呃,別誤會,你竟然沒有殺死我,難道你瘋了嗎?」
卡里普索眼中燃燒著怒火,可這一次雷奧感到,怒氣並不是針對他的。「你的朋友一定需要你,否則蓋婭不會想讓你死。」
「我——呃,是的,我想也是。」
「那我們還有事情要做,」她說,「我們必須幫你回到船上去。」
雷奧以為自己從前算得上忙碌,而當卡里普索專注於某件事的時候,她變成了一台機器。
在一天之內,她就準備好足夠一週旅行所需的補給品——食品、瓶裝水、從她花園裡採集來的草藥。她織好一面足夠小帆船使用的船帆,還編好所有索具所需要的繩索。
她做完了那麼多事情,到第二天,她來問雷奧,他是否還需要別的幫助。
他在漸漸成形的電路板上抬起頭。「在我看來,你是急切想要擺脫我。」
「那是對你的獎勵。」她說。她一身工裝:牛仔褲、皺巴巴的白色T恤衫。當他問及她衣櫥的變化時,她說她在給雷奧做過衣服之後,發現這類衣服很實用。
身穿牛仔褲的她不再像是女神。她的T恤衫上沾著青草和污漬,彷彿她剛從蓋婭的旋風中穿過。她赤著腳。焦糖色的頭髮紮在腦後,令她的杏仁眼顯得更大,也更驚艷。她的雙手因為勞作而磨出了老繭和水皰。
望著她,雷奧感到胸中湧起一陣無法名狀的牽掛。
「怎麼樣?」她催促道。
「什麼……怎麼樣?」
她對線路板點點頭。「我能幫忙嗎?這東西是怎麼回事?」
「哦,呃,我很好。我想是的。如果我能把這東西連接到船上,我應該能夠駛回凡人世界。」
「現在你只差一艘船。」
他努力領會著她的表情。他不知道她是因為他依然在這裡而憤怒,還是因為自己無法離開而不滿。他查看了她準備的所有補給品——足夠兩個人應付好幾天。
「蓋婭說的話……」他猶豫了一下,「關於你離開這小島的事,你想試試嗎?」
她皺皺眉:「你什麼意思?」
「哦……我不是想說有你同行多麼有趣,你總是不停地跟我抱怨,對我瞪眼,不過我覺得我可以忍受,如果你想試一試的話。」
她的神情稍稍緩和了一些。
「真高尚,」她說,「可是不了,雷奧。如果我嘗試跟你一起,你微乎其微的逃跑機會就變成了零。神祇在這座小島上施加了古老的魔法,將我困在這裡。一個英雄可以離去,而我不行。最重要的是讓你擺脫這裡,去阻止蓋婭。這樣做並不是因為我關心你的命運,」她又連忙加上一句,「世界的命運危在旦夕。」
「你幹嗎還在乎那個呢?」他問,「我是說,你已經遠離世界那麼長時間。」
她皺起了眉頭,彷彿他問出這樣一個敏感的問題讓她感到驚訝。「我想是因為我不喜歡讓人指使我應該做什麼——蓋婭或者任何人。有時候我恨死了神,過去的三千年裡我漸漸明白,他們比泰坦更好,絶對比巨人好。至少神祇會保持聯繫。赫爾墨斯對我一直很友好,而你的父親,赫菲斯托斯也經常來看我。他是個好神。」
雷奧不明白,她若即若離的口氣究竟是怎麼了。她聽起來更像是在思考他的價值,而不是他父親。
她伸手讓他閉嘴。他自己都沒注意,自己剛才嘴都合不攏了。
「現在,」卡里普索說,「我能幫你點兒什麼?」
「哦。」他低頭注視著自己的工作,他抬起頭,不假思索地說出了自打卡里普索給他送來新衣服之後就一直縈繞在心中的念頭,「你還記得那塊防火布料嗎?你能不能給我用同樣的布料做一個小包?」
他描述著需要的尺寸。卡里普索不耐煩地擺擺手。「只需要幾分鐘就夠了,你的冒險能用得上嗎?」
「是的,它也許還能挽救一條生命。還有,呃,你能不能從你洞裡削下一小塊水晶?我不需要太多。」
她皺皺眉:「你這個要求很古怪。」
「就聽我的吧。」
「好吧,包在我身上。今晚等我梳洗完以後,我就用織機給你做防火包。可是我現在能做什麼,趁我手還髒著?」
她舉起磨出老繭的髒手指。雷奧想不出還有什麼比一個願意弄髒手的女孩更性感的了。不過當然了,那只是一個泛泛的想法,並不針對卡里普索。這顯而易見。
「那麼,」他說,「你可以纏一些銅絲卷,不過那需要專業——」
她擠到他身旁,坐在長凳上開始工作,她的雙手纏繞銅線的速度比他還快。「跟紡織一樣,」她說,「沒什麼難的。」
「哈,」雷奧說,「嗯,要是你離開這裡,需要一份工作,那就跟我說。你還不算太笨手笨腳。」
她得意地笑了笑:「一份工作,啊?在你的工坊製作東西?」
「不,我們可以開一間自己的商店,」這句話連雷奧自己都感到驚訝,開一間修理店一直是他的夢想,不過他從來沒跟任何人提起過,「雷奧與卡里普索修理廠:汽車及機械怪獸修理。」
「新鮮水果和蔬菜。」卡里普索提議。
「蘋果酒和燉肉,」雷奧接著說,「我們甚至還可以提供娛樂。你唱歌,我可以,嗯,時不時燃點兒火。」
卡里普索哈哈大笑——清脆而歡樂的笑聲,讓雷奧的心怦怦直跳。
「瞧,」他說,「我很可笑。」
她拚命忍住笑。「你才不可笑呢。馬上回去工作,否則就沒有蘋果酒和燉肉了。」
「遵命,女士。」他說。他們肩並著肩,在一言不發的工作中,度過了整個下午。
兩個晚上過後,導航控制板完成了。
雷奧和卡里普索坐在海灘上,雷奧撞壞餐桌的地方附近,兩人在一起野餐。滿月給浪花灑上了銀色。篝火向天空中飄起橘紅色的火花。卡里普索穿了一件新的白襯衣,還有她的牛仔褲,顯然她已經決定這樣生活下去。
在身後的沙堆上,補給品已經仔細包裝好,準備出發。
「我們只需要一艘船就夠了。」卡里普索說。
雷奧點點頭。他儘量不去多想「我們」這個詞。卡里普索已經明確表示過,她不會走。
「明天我可以開始把樹木劈成木板,」雷奧說,「只消幾天,木頭就夠做一艘小船的船體了。」
「你以前造過船,」卡里普索回憶說,「你的阿爾戈二號。」
雷奧點點頭。他回想起建造阿爾戈二號的幾個月時間。不知怎的,造一艘船離開奧傑吉厄島更令人生畏。
「那還有多久你可以起航?」卡里普索聲音很輕,她躲避著他的目光。
「呃,不知道,一個星期吧?」不知怎的,這句話讓雷奧少了些焦慮。剛到這兒來的時候,他恨不得馬上離開。可現在,他卻很高興能多待幾天,奇怪。
卡里普索用手指摸了摸組裝完成的線路板。「這東西花了這麼長時間才完成。」
「完美不是一蹴而就的。」
她嘴角透出一絲微笑。「是啊,不過它能行嗎?」
「從這裡出去,沒問題,」雷奧說,「不過要回來的話,我還需要范斯塔和——」
「什麼?」
雷奧眨巴一下眼睛。「范斯塔,我的機械龍。等我想出辦法重新組裝它,我就——」
「你跟我說過范斯塔了,」卡里普索說,「不過你說『回來』是什麼意思?」
雷奧緊張地笑了。「呃……回到這兒來,對,我是說過。」
「你肯定不會。」
「我決不會把你留在這裡!你給了我這麼多幫助,我當然會回來,等我重新裝好了范斯塔,它能夠控制改進的導航系統,那是個星盤,我,呃……」他把話嚥了回去,覺得還是別提它是用卡里普索從前的火焰製作的,「我在博洛尼亞找到的。反正,借助你給我的水晶,我覺得——」
「你不可以回來。」卡里普索堅持。
雷奧的心一沉。「因為我不受歡迎嗎?」
「因為你不能,這不可能,沒有人能兩次找到奧傑吉厄島,這是規矩。」
雷奧眼睛一翻。「是啊,好吧,你也許注意到了,我這人並不那麼善於循規蹈矩。我會跟我的龍一起回來,我們會嚇你一跳,帶你去想去的任何地方。這才公平。」
「公平……」卡里普索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了。
火光下,她的目光顯得如此悲傷,讓雷奧無法忍受。她認為他是在撒謊,只是為了讓她感覺好受些嗎?他已把這件事當作理所當然,他必須回到這裡,將她從小島上解救出去。他怎麼可能不這樣去做呢?
「你不認為沒了卡里普索,我就能開一個雷奧與卡里普索修理廠吧?」他問,「我做不了蘋果酒和燉肉,而且我顯然不會唱歌。」
她凝視著沙地。
「那好吧,」雷奧說,「明天我開始砍樹,再過幾天……」
他向水面上望去。波浪中有什麼在一起一伏。雷奧難以置信地望見一隻巨大的木頭筏子漂在浪花之上,滑到沙灘上停下了。
雷奧驚呆了,可是卡里普索迅速跳起身。
「趕快!」她衝過沙灘,抓起補給袋,將它們帶到筏子跟前,「我不清楚它能停留多久!」
「可是……」雷奧站起身。他感到兩條腿彷彿化作了石頭。他剛讓自己相信,還有一週時間在奧傑吉厄島停留,可現在他卻連吃完晚餐的時間都沒有了。「那就是魔法筏子?」
「對!」卡里普索大聲喊,「它也許能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不過我們無法肯定。這座小島的魔力顯然不夠穩定,你必須裝好你的導航裝置才能航行。」
她抓起控制板,向筏子跑去,雷奧也只好跟了上去。他幫她把控制板固定在筏子上,將電線連接到船後的小舵上。筏子已經裝好了桅杆,所以雷奧和卡里普索將他們的船帆拖上筏子,拉動船索。
兩人肩並著肩,以完美的默契一道工作。即便在赫菲斯托斯的營員中間,雷奧也沒有發現任何人能與這位不死之身的花園女孩的領悟力相比。很快,船帆就位,所有的補給也裝上了船。雷奧按動阿基米德球體上的按鈕,唸誦了一句向父親赫菲斯托斯的祈禱,仙銅控制板發出轟鳴聲,轉動起來。
索具拉緊了,帆開始轉動,筏子滑下沙灘,撲進浪花。
「走吧。」卡里普索說。
雷奧轉過身。此刻她如此靠近,讓他不忍離去。她的身體散發出肉桂與煙熏香料的味道,他覺得自己再也聞不到那般美妙的味道了。
「筏子終於到了。」他說。
卡里普索哼了一聲。她的眼睛說不定紅了,但在月光下什麼都看不出來。「你剛剛才注意到?」
「可是,如果它只會為你喜歡的人出現——」
「別得寸進尺,雷奧·瓦爾迪茲,」她說,「我到現在還恨你呢。」
「好吧。」
「你不會再回到這裡,」她說,「所以別許下空洞的承諾。」
「那滿滿的承諾怎麼樣?」他說,「因為我一定——」
她捧起他的臉,給他一吻。這足以讓他閉嘴了。
儘管從前開過玩笑,也與人打情罵俏過,但雷奧還從未吻過一個女孩。嗯,當然有過小笛的親吻,但那有如妹妹一般,不能算數。這是真實的、熱切的吻。要是雷奧腦子裡裝有齒輪和電線,一定早就短了路。
卡里普索將他推開:「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好吧。」他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時高了八度。
「離開這兒。」
「好吧。」
她轉過身,拚命擦著眼睛,大步走上海灘。微風輕拂起她的頭髮。
雷奧想大聲喊她,然而船帆借助十足的風勢,帶筏子駛離了海岸。他吃力地調整著導航控制板,待他回過頭去,奧傑吉厄島已經變成了遠方的一道黑黑的線條,他們的篝火如同一顆小小的橘紅色的心在跳動。
他的嘴唇還在為剛才的吻而悸動。
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告訴自己,我不能與一個永生的女孩相愛。她也絶對不可能愛上我。不可能。
他的筏子掠過水面,將他帶向凡人世界,他終於明白了預言中的一句話——最後的呼吸伴隨著一句誓言。
他明白了,誓言可能會有多麼危險,但雷奧不在乎。
「我會為你回來,卡里普索,」他對夜風說,「我對斯提克斯冥河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