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2 章
英雄之血·母親和女神都令人煩惱

  直覺告訴他這就是媽媽的幽魂。他認出了媽媽的裙子——華麗的紅綠相間的緊身款式,像穿了一棵聖誕樹;他認出了媽媽手腕上五彩的手鐲,在狼殿時媽媽擁抱他道別,這隻手鐲就硌在他的後背上;他認出了媽媽的頭髮,染成金色的捲髮盤成了髮冠;還有媽媽身上明顯的檸檬香味。

  她的眼睛跟伊阿宋一樣藍,但閃出的光亮卻支離破碎,好像剛剛從核戰爭後的沙坑走來——饑渴地在面目全非的世界中搜尋每一個熟悉的細節。

  「我親愛的孩子。」她伸出了雙臂。

  伊阿宋的目光直直地盯著她,再也顧不得什麼幽靈和食屍怪了。

  他的偽裝消失了,整個人站得筆直,關節的疼痛也消失了。手裡的枴杖變回了帝國黃金短劍。

  燃燒的感覺並沒有停止。他感覺自己生命中的每一階段都要被燒沒了——在混血營的幾個月、在朱庇特營的幾年、跟著母狼魯帕訓練。他又變成了那個軟弱怕事的兩歲男孩。甚至他小時候咬訂書機時,在嘴唇上留下的疤痕都一模一樣,還像新傷口那樣刺痛。

  「媽媽?」他艱難地說。

  「是我啊,寶貝兒。」她的人影若隱若現,「過來,讓我抱抱你。」

  「你——你不可能是真的。」

  「她當然是真實的。」邁克爾·瓦若斯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你真的認為,蓋婭會讓一個很重要的幽魂白白枯萎在地獄中嗎?她是你媽媽百麗兒·格雷斯啊!電視明星,對奧林匹斯之主很是愛慕,但他分別以希臘形態和羅馬形態拋棄了她不止一次。她跟我們一樣需要應得的正義。」

  伊阿宋的心臟顫抖了,求婚者們前呼後擁地跑上前看著他。

  我是他們的笑柄,伊阿宋心說。幽靈們發現這比兩個乞丐打架更有趣啊。

  小笛的聲音刺穿了伊阿宋滿腦子的嗡嗡聲:「伊阿宋,看著我!」

  她站在二十英呎之外,懷裡抱著雙耳罐。剛才的笑容不見了,她凝視的目光既急切又充滿威嚴——就像她自己頭髮上的藍色鷹身女妖羽毛一樣無法被忽視——「她不是你的媽媽!她的聲音正在對你施咒——就像是非常危險的魅惑,你感覺不到嗎?」

  「她說得對!」安娜貝絲爬上了最近的一張桌子。她踢開了一個碟子,引來數十個求婚者的目光。「伊阿宋,這只不過是你媽媽的殘魂而已。就像——」

  「一個殘魂!」他媽媽抽泣著,「是啊,看看我衰弱成了什麼樣子!這都怪朱庇特,是他拋棄了我們。他沒有救我!我真的沒想把你扔在索諾馬,我的孩子。但朱諾和朱庇特讓我別無選擇,他們不允許我們在一起。你為什麼還要為他們打仗呢?加入這些求婚者吧,做他們的首領。這樣我們就又能團聚了!」

  伊阿宋感覺幾百雙眼睛正在盯著他。

  這就是我一生的故事,他苦澀地想。每個人都看著他,期望他能領導他們。從他進入朱庇特營的那一刻起,羅馬半神們就把他像王子般對待。儘管他試圖改變自己的命運——加入最差的步兵隊、努力去改變營地的傳統、執行最困難的任務,還幫助最不受歡迎的孩子——無論如何,他還是成了執政官。作為朱庇特的兒子,他的未來已經被確定了。

  他想起了海格力斯在直布羅陀海峽對他說的話:做宙斯的兒子不容易,有太多的壓力,以至於最後,能使一個人崩潰。

  而此時的伊阿宋就像根拉緊的弓弦,處在崩潰的邊緣。

  然後他開口對媽媽說:「你離開我不是因為朱庇特或朱諾,而是因為你自己。」

  百麗兒·格雷斯向前走了一步。皺紋佈滿了眼睛周圍,痛苦憋在她的嘴裡,讓伊阿宋想起了他的姐姐塔莉亞。

  「親愛的孩子,我說過我一定會回來的。這是我當初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你還記得嗎?」

  伊阿宋顫抖了,在狼殿的廢墟中媽媽最後一次擁抱了他。當時她微笑著,眼睛裡卻滿是淚水。

  一切都會好的。媽媽承諾過。即便當時的伊阿宋很小,他也知道一定是有什麼事發生了。在這裡等,我會回來找你的,寶貝兒。我很快就會回來。

  她沒有回來。相反,伊阿宋在廢墟中徘徊,獨自哭泣,呼喚媽媽和姐姐塔莉亞——直到狼來了。

  媽媽沒有遵守承諾,這成了他人生的核心。伊阿宋用整個人生把對媽媽的怨恨一層層包裹起來,就像一顆珍珠最中心位置的那粒沙子。

  一個人如果撒謊,承諾也就隨之破滅。

  這就是為什麼他對此憤怒至極。伊阿宋很有原則,他遵守自己的承諾。雖說他曾遭遇過謊言和拋棄,但他自己從未想過要拋棄任何人。

  現在他的媽媽回來了,解開了伊阿宋心中一直以來的結——認為媽媽永遠離他而去了。

  在桌子對面,安提諾烏斯舉起酒杯說:「很高興見到你,朱庇特的兒子。聽你媽媽的吧,你對諸神有著太多的仇恨,為什麼不加入我們呢?這兩個侍女應該是你的朋友吧?我們會寬恕她倆的。你希望你媽媽依然留在這個世上?沒問題,我們可以幫你。你希望成為國王——」

  「不!」伊阿宋感到頭暈,「不,我根本就不屬於你們!」

  邁克爾·瓦若斯用冰冷的眼神看著他說:「我的繼任執政官,你真的肯定嗎?雖然你擊敗了蓋婭和巨人們,可你能像奧德修斯那樣回家嗎?你的家在哪裡呢?希臘人?羅馬人?他們都不會接納你的!但如果你回來了,誰還會說你找不到自己的歸宿呢?」

  伊阿宋掃視了一圈宮殿的院子,去掉虛幻的陽台和迴廊,只有一堆瓦礫在光禿禿的山坡上。噴泉似乎是真實的,向外噴湧的沙子暗示著蓋婭無窮的力量。

  「你曾是一名軍團指揮官,」他對瓦若斯說,「羅馬的一名領導。」

  「你也是,」瓦若斯說,「只是改變了效忠的對象而已。」

  「你真的認為我屬於這些人嗎?」伊阿宋問,「一群『敗者幽靈』?等待蓋婭施捨他們自由,還成天抱怨這個世界欠他們什麼!」

  話音剛落,院子周圍的幽靈和食屍怪們就抓緊武器,蓄勢待發。

  「小心啊!」小笛在人群中大喊,「這座宮殿裡的所有人都是你的敵人,每一個都會找準時機在背後捅你一刀!」

  在過去的幾星期裡,小笛的魅惑語真的變得強大了。她說出了真相,人群相信了她。幽靈們互相對視,手裡都緊握著劍柄。

  伊阿宋的媽媽走向他說:「寶貝兒,理智些吧。放棄你所謂的冒險吧,你的阿爾戈二號永遠都不會到達雅典。就算它做到了,還有雅典娜·帕台農的問題呢。」

  這令伊阿宋打了個寒戰:「這是什麼意思?」

  「別裝不知道了,寶貝兒。蓋婭已經知道了你的朋友們,蕾娜、哈迪斯的兒子尼克,還有半羊人海治。為了殺死他們,大地母親已經派出了她最危險的兒子——那個永不停歇的獵手。但是你不必去送死的。」

  幽靈們正在逐漸包圍伊阿宋——二百雙眼睛帶著期望盯住了他,彷彿伊阿宋就要帶領他們唱國歌似的。

  永不停歇的獵手。

  伊阿宋不知道這句話的真正意思,但他必須要提醒蕾娜和尼克。

  也就意味著他必須從這裡活著出去。

  他看了看安娜貝絲和小笛,她們已經處於準備狀態,等著他的暗示。

  伊阿宋強迫自己看著媽媽的眼睛,她看起來還是十四年前把自己拋棄在索諾馬樹林的那個女人。可伊阿宋不再是當初的那個小孩子了,他已經變成了身經百戰的老兵,一個無數次和死亡擦肩而過的半神。

  並且眼前的這個女人真的不是他的媽媽,至少她不是媽媽應該有的樣子——充滿關懷、愛和無私的保護。

  「一個殘魂」是安娜貝絲對她的稱呼。

  邁克爾·瓦若斯對他說過這裡的幽靈都是被自己最強烈的慾望吸引來的。百麗兒·格雷斯的幽魂中也閃爍著慾望。她的眼裡充滿了對伊阿宋的需要,然後伸出雙臂想要抱住他。

  「你想要什麼?」伊阿宋問,「是什麼讓你到這裡來的?」

  「我要的是生命!青春!美麗!」她哭著說,「你父親本可以把我變成神,帶我去奧林匹斯,可他拋棄了我。伊阿宋,你可以把這一切導入正軌!你是我驕傲的勇士!」

  她散發出的檸檬香變得辛辣,彷彿她燃燒了起來。

  伊阿宋記得塔莉亞跟他說過,他們的媽媽精神變得越來越不穩定,直到絶望把她逼瘋。她酒後駕車,結果死於車禍。

  兌了水的酒在伊阿宋胃裡翻江倒海。他暗自決定如果自己能活過今天,以後就再也不喝酒了。

  「你是個狂躁瘋子!」伊阿宋噴出了這幾個字。這個詞是很久以前他在朱庇特營時學的。「一個精神病幽靈,這就是你淪落至此的原因!」

  「我只剩下殘魂了。」百麗兒·格雷斯承認。她的身體閃過了一系列五顏六色的光。「抱著我,兒子。你只剩下我了。」

  南風之神的話在他腦中閃過:你無法選擇你的出身,但可以選擇你的遺產。

  伊阿宋感覺自己被重組了,一層一層地重裝回來,他的心跳也穩定了。冰冷的感覺雖然還留在骨頭裡,但他的皮膚在午後陽光中溫暖起來。

  「不!」他嘶啞地喊,又看了看安娜貝絲和小笛,「我的忠心從來沒改變過。我的家庭已經被擴大了,我現在是羅馬和希臘的孩子。」他又看了媽媽最後一眼,「但我不是你的孩子。」

  他打出了一個古老的闢邪手勢——三根手指從心臟上向外推出——百麗兒·格雷斯的幽魂隨即消失在嘶聲中,像一聲嘆息。

  食屍怪安提諾烏斯把酒杯扔到一邊,用懶散而厭惡的眼神打量著伊阿宋。「那麼,然後呢?我們是不是該殺了你?」

  敵人正在將伊阿宋團團包圍。

  戰鬥進行得很激烈——直到他身中一劍。

  伊阿宋手裡的短劍划出一條長長的弧線,消滅了離他最近的求婚者們。然後他跳上桌子,躍過安提諾烏斯的頭頂,在半空中他把自己的短劍延伸成了一桿標槍——這是他第一次使用這個技巧,而且直覺告訴他這招肯定奏效。

  他雙腳著地時,手上拿著的是一支六英呎長的標槍。當安提諾烏斯回頭面向他時,伊阿宋的帝國黃金標槍深深刺進了食屍怪的胸膛。

  安提諾烏斯驚疑地向下看:「你——」

  「享受你應有的懲罰吧。」伊阿宋拔出了他的標槍,安提諾烏斯碎裂成了泥土。

  伊阿宋繼續戰鬥,旋轉著手中的標槍——划過幽靈們的身體,嚇得食屍怪們落荒而逃。

  在院子對面,安娜貝絲也像個魔鬼一樣在廝殺。她的龍骨劍斬斷了每個膽敢面對她的求婚者。

  在沙子噴泉那兒,小笛也拔出了她的劍——這把鋸齒銅劍是她從紫翼飛人兄弟那裡拿來的。她一邊用右手中的劍刺向周圍,一邊閃避著敵人。偶爾還會從她左側的豐饒之角裡射出西紅柿來襲擊敵人,並且同時向求婚者們喊著:「小心保命吧!我可是個危險人物!」

  這一定是他們最想聽到的話,因為她的對手們一直在逃跑。不過在下坡幾碼的位置遲疑片刻後,他們又殺回了戰場。

  希臘暴君希庇亞斯怒火中燒,衝向小笛,小笛用一塊燒熟的肉直射進他的胸膛。他被擊退到了噴泉裡,伴著一聲尖叫便被瓦解了。

  一支箭朝伊阿宋的臉呼嘯而來。他借助一陣狂風把它吹到了一邊,然後揮舞著劍斬斷了一排食屍怪,與此同時,他發現十幾個求婚者正在重組一隊朝安娜貝絲攻擊。他把標槍舉向天空,一道閃電從槍尖迸射而出,炸碎了幽靈們,原來噴泉的位置變成了一個冒著煙的火山坑。

  在過去的幾個月裡,雖然伊阿宋經歷過許多場戰鬥,但他已經忘記了在酣戰中暢快淋漓的感覺。當然他還是有些恐懼,但巨大的壓力已經從他雙肩上移開了。自從他失去了所有記憶第一次在亞利桑那州甦醒以來,伊阿宋再次感覺到了一切。他知道自己是誰,他選擇了自己的家庭,跟百麗兒·格雷斯和朱庇特毫無關係。他的家人包括所有和他一起戰鬥的半神們,不論羅馬人還是希臘人,新朋友還是老朋友。他不容許任何人來破壞他的家庭。

  他呼喚起颶風,把三個食屍怪象布娃娃般扔下山坡。他刺穿了第四個食屍怪後,飛快地把標槍抽回,然後又把它縮回成一把劍,殺向了另一群幽靈。

  很快就沒有任何敵人敢來面對他了。剩下的幽靈都自覺地消失了。安娜貝絲也砍倒了迦太基人哈斯杜魯巴。然而伊阿宋把劍收起來是個錯誤的選擇。

  疼痛掠過他背部下方——刺骨而冰冷的感覺,讓他以為是冰雪女神凱奧蒽在觸碰他。

  他耳旁傳來了邁克爾·瓦若斯的咆哮:「生是羅馬人,死是羅馬鬼。」

  一截金色的劍尖從伊阿宋的襯衫下穿出來,就在他胸腔的下方。

  伊阿宋跪倒在地,小笛的尖叫似乎在一英里之外。他感覺自己彷彿被浸泡在了鹽水中——身體失去了重量,腦袋不由自主地搖擺。

  小笛以最快的速度飛奔過來,伊阿宋茫然地看著這一切。她的劍划過伊阿宋的頭頂,刺進了邁克爾·瓦若斯的鎧甲裡,發出了刺耳的金屬碰撞聲。

  伊阿宋身後的一股冰冷感使他頭皮發麻。他的周圍塵埃落定,一個軍團士兵的頭盔從石頭上滾過。邪惡的半神消失了——卻留下了深遠的影響。

  「伊阿宋!」小笛及時抓住了他的肩膀,他才沒有滾落到一旁。小笛從他後面把劍拔出來的時候伊阿宋長出一口氣。然後小笛扶他躺倒在地上,枕著一塊石頭。

  安娜貝絲跑到他們身邊,在她的脖子側面也有一道很深的傷口。「天哪!」安娜貝絲看著伊阿宋腹部的傷口驚呼,「我的天哪!」

  「謝謝你們,」伊阿宋痛苦地呻吟著,「我的傷口恐怕很糟糕。」

  他的四肢開始刺痛,身體開始進入危機狀態,全身所有的血液都被輸送到了胸腔。而渾身的鈍痛令他驚訝不已,他的襯衫被浸成了紅色,傷口開始冒煙了,他非常肯定刀傷是不應該冒煙的。

  「你不會有事的。」小笛的語氣象是命令,讓伊阿宋的呼吸平穩下來。「安娜貝絲,拿神食來!」

  安娜貝絲連忙翻找說:「好,好!我知道了。」她打開了背著的行囊,拿出一塊神食。

  「我們要幫他止血。」小笛用匕首在她裙子底部割下一塊布,又撕成了一條一條的。

  伊阿宋昏昏沉沉地想著她怎麼會這麼擅長急救。小笛包起了他背部和腹部的傷口,同時安娜貝絲也將神食放進他的嘴裡。

  安娜貝絲的手指在顫抖,畢竟發生了這麼多事。可令伊阿宋驚奇的不是她被嚇呆,而是小笛表現得異常沉穩。然後他意識到——安娜貝絲會為他擔驚受怕,而小笛不會,她只會專心致志地努力救他。

  安娜貝絲又餵了他一塊神食說:「伊阿宋,你媽媽的事我……我很遺憾。但你處理問題的方式……真的太勇敢了。」

  伊阿宋努力不讓自己閉上眼睛,每一次閉上眼都會浮現出媽媽的幽魂被瓦解的畫面。

  「那不是媽媽,」他說,「我無法拯救她,我沒有其他選擇了。」

  安娜貝絲又顫抖地呼出一口氣說:「應該是沒有其他正確的選擇了……或許,但是……我有一個朋友,盧克,他的媽媽……相似的問題。他處理得不是很好。」

  她的聲音逐漸嘶啞。伊阿宋不是很瞭解安娜貝絲的過去,但小笛擔憂地看了看她。

  「我已經把傷口纏到最嚴實了,」小笛說,「可血依然在不斷滲出,還有,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會冒煙。」

  「帝國黃金,」安娜貝絲的聲音顫抖了,「它對半神來說是致命的。不過是時間問題——」

  「他會沒事的!」小笛依然堅持,「我們要把他抬回船上去。」

  「我感覺傷口並不是很嚴重。」伊阿宋說。這是真的,多虧了神食讓他的腦子恢復清醒,熱量又迴流到了他的四肢。「或許我能飛……」

  伊阿宋坐了起來,眼前一陣發黑。「或許不行……」

  小笛在他向一邊側翻時抓住了他的肩膀說:「哎呀,老兄!我們要聯絡阿爾戈二號,尋求支援。」

  「你好久沒叫我老兄了。」

  小笛吻了一下他的額頭說:「只要你和我在一起,讓我怎麼叫你都可以。」

  安娜貝絲環視廢墟,魔法的幻影已經褪去。留下的只有斷壁殘垣和戰後的痕跡。「我們可以用緊急火把,但是——」

  「不!」伊阿宋說,「雷奧會用希臘火點燃山頂的。如果你們幫我一把,我應該能走到——」

  「絶對不行!」小笛打斷了他,「那樣時間太長了。」她翻找著腰帶上的小布袋,拿出一塊小鏡子。「安娜貝絲,你知道莫爾斯碼吧?」

  「當然了。」

  「雷奧也知道。」小笛把鏡子遞給她,「他在船上會看見的,去山脊上——」

  「晃他嘛!」安娜貝絲臉紅了,「我真傻!不過這是個好主意。」

  她跑到了廢墟邊上。

  小笛拿出了一小瓶神酒讓伊阿宋喝了一口。「你給我挺住,不要因為肚子被刺穿就死掉!」

  伊阿宋回應她一個微弱的笑容:「至少這次不是頭受傷,整場戰鬥我都是清醒的。」

  「你擊敗了差不多二百個敵人,」小笛說,「真是嚇人!」

  「是你們幫了我。」

  「也許吧。但是……你要留在我身邊。」

  伊阿宋的頭開始下沉,更明顯地感覺到了石頭上的裂縫。

  「有點暈。」他喃喃自語。

  「再來點神酒吧,」小笛又是命令的口吻,「喝吧,嘗起來不錯,是不是?」

  「是,不錯。」

  事實上神酒嘗起來和木屑一樣,但伊阿宋沒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自從冥王聖殿的決戰之後,他辭去了執政官職務,神食和神酒就不像在朱庇特營的時候那樣,嘗起來是他最愛的食物味道了。彷彿關於老家的記憶,不再有治癒他的力量了。

  「生是羅馬人,死是羅馬鬼。」這是邁克爾·瓦若斯說的。

  他看看繃帶下面冒起的煙,這比流血更讓他擔心。安娜貝絲關於帝國黃金的看法是對的,這種物質對於半神和怪獸們都是致命的。瓦若斯造成的劍傷正吞噬著伊阿宋的生命力。

  他曾見過另一個半神以這種方式死去,這種死法既不迅速又不舒適。

  「我不可以死,」他對自己說,「我的朋友還都要靠我呢。」

  安提諾烏斯的話縈繞在他耳邊——關於在雅典的巨人們,阿爾戈二號面對著的不可能完成的航行,蓋婭已經派出了神秘的獵手去攔截雅典娜·帕台農。

  「蕾娜、尼克和海治教練,他們都很危險,我們要去告訴他們。」他說。

  「我們一回到船上就會考慮這件事,」小笛對他承諾,「你現在的任務就是休息。」她的聲音清脆而自信,但眼裡卻閃出了淚光。「還有,那三個人是個堅強的隊伍。他們不會有事的。」

  伊阿宋希望她說得對。蕾娜為了幫他們冒了太多次險,海治教練有時很煩人,但他是整支隊伍的忠實監護人。還有尼克……伊阿宋對他格外擔心。

  小笛用大拇指擦擦他嘴唇上的傷疤說:「當這場戰爭結束……對尼克來說一切都會好的。作為他的朋友你已經儘力了。」

  伊阿宋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沒告訴過小笛他跟尼克的任何對話,因為他要守住尼克·德·安吉洛的秘密。

  可敏感的小笛還是嗅到了怪異的味道。作為阿芙洛狄忒的女兒,當有人在心痛中掙扎時她一眼就能看出來。她沒有追問過伊阿宋,伊阿宋對此很感激。

  又一股疼痛襲來,讓他瑟縮了一下。

  「你仔細聽我說,」小笛吻了下他的額頭,「想想那些美好的事吧,在羅馬公園裡的生日蛋糕——」

  「那確實很美好。」

  「去年冬天,」小笛在補充他的話,「篝火晚會的小戰鬥。」

  「我徹底把你拿下了。」

  「棉花糖黏在你頭髮上好幾天!」

  「我沒有。」

  伊阿宋的思緒飄回了那些美好時光。

  他只想待在這裡——握著小笛的手跟她說話,不用擔心巨人和蓋婭,還有他媽媽的瘋狂。

  伊阿宋知道他們應該回到船上,他的狀況很糟糕。船上的人已經收到了他們的信息。但是當伊阿宋躺在冰冷的石頭上,他思緒紛亂。求婚者和佩內洛普王后的故事……他的家人……和他最近的夢。這些事情都縈繞在他的腦海裡。這裡有更多的東西——只是他之前都忽視了。

  安娜貝絲踉蹌著從山邊走了回來。

  「你受傷了?」伊阿宋問她。

  安娜貝絲看看自己的腳踝說:「我沒事,當初羅馬岩洞的舊傷而已。我累的時候就會……這都不重要。我已經給了雷奧信號,弗蘭克正在變身飛過來,然後把你背到船上。為了安全起見我要給你做一個擔架。」

  在伊阿宋腦海裡有個令人驚恐的畫面,他躺在一張吊床上,在弗蘭克巨鷹的鷹爪之間搖擺,但他認為這總比死了要好。

  安娜貝絲已經著手進行了,先是收集求婚者們的遺物——一條皮帶、一件撕裂的長袍、涼鞋的帶子、一條紅毯子,還有兩根斷裂的槍桿。她的雙手在這些東西之間忙碌——撕開,編織,捆綁。

  「你是怎麼會做這些的?」伊阿宋驚奇地問。

  「在羅馬的時候學的。」安娜貝絲的眼睛依然不離手上的工作,「我以前真的沒幹過編織的活兒,但這簡直是一種天然的本能,就像要躲開蜘蛛一樣……」

  她繫緊最後一根皮繩後瞧了瞧——伊阿宋的擔架足夠大,用槍桿當手提部分,皮帶牢牢固定在中間。

  小笛嘖嘖稱奇:「下次我如果需要改衣服的話肯定找你。」

  「閉嘴,麥克林,」安娜貝絲說,但她眼中閃耀著滿足,「現在要把他安全地——」

  「等等。」伊阿宋打斷了她。

  他的心臟狂跳,看著安娜貝絲編織的簡易床,伊阿宋想起了佩內洛普的故事——她是怎麼堅持了二十年等她的丈夫奧德修斯回來。

  「一張床,」伊阿宋感嘆,「在這座王宮裡有一張特別的床。」

  小笛的眼裡充滿了擔憂。「伊阿宋,你失血太多了。」

  「我是清醒的,」他堅持道,「婚床是神聖的,如果說有什麼地方能讓你有機會跟朱諾談談……」他深吸一口氣後喊,「朱諾!」

  一片寂靜。

  或許小笛是對的,他的腦子已經不清醒了。

  然後大約六英呎遠的位置,石頭地面裂開了。枝幹強行從大地下面鑽出,一棵完整的橄欖樹迅速崛起,樹蔭覆蓋了整個院子。在灰綠色樹葉組成的樹冠之下,站著一個黑頭髮白裙子的女人,一件豹皮披肩披在她的肩頭。她的權杖頂上有一朵白色的蓮花。她的表情冷酷而莊嚴。

  「我的英雄們。」女神說。

  「赫拉!」小笛喊道。

  「應該叫朱諾。」伊阿宋糾正她。

  「不管怎樣了,」安娜貝絲咕噥著,「你來這裡幹什麼,我的牛陛下?」

  朱諾的黑眼睛閃出了凶光:「安娜貝絲·蔡斯,永遠都那麼迷人。」

  「是啊,沒錯。」安娜貝絲一點都不懼她,「我剛從塔塔勒斯回來,所以禮數不周,特別是在抹去我男朋友記憶的女神面前。失憶讓他消失了幾個月,然後——」

  「說實在的,孩子,你真要重提這件事嗎?」

  「難道你不應該去承受精神分裂的混亂嗎?」安娜貝絲問道,「我是說——比平時更多?」

  「哇。」伊阿宋開始打圓場。雖然他有很多討厭朱諾的理由,但他們還有其他的事要處理。「朱諾,我們需要你的幫助。我們——」伊阿宋努力坐起來,但立刻就後悔了,他感覺自己的內臟好像正被纏在一個巨型意麵叉子上旋轉。

  小笛堅持按著他躺下:「你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治好伊阿宋,他受傷了!」

  女神眉頭緊鎖,她的身影閃爍著光芒。

  「有些傷痛是連諸神都治不好的,」她說,「這個傷口不僅觸及了你的肉體,還有你的靈魂。你必須和它抗爭,伊阿宋·格雷斯……你必須要活下來。」

  「是的,謝謝。」他的嘴唇發乾,「我會努力的。」

  「你說什麼?傷口觸及了他的靈魂?」小笛趕忙追問,「為什麼你不能——」

  「我的英雄們,我們的會面時間很短。」朱諾說,「很高興你們能召喚我。我在痛苦和困惑的境況下度過了幾星期……我的希臘和羅馬人民在互相對抗。更壞的是,我不得不躲開朱庇特,他正在因誤解而憤怒地尋找我,他堅信是我和蓋婭造成的戰爭。」

  「哦,」安娜貝絲說,「為什麼他會這麼想呢?」

  朱諾惱怒地瞥了她一眼:「不過幸運的是,這個地方對我來說是很神聖的。把幽靈們清理走後,這裡已經被淨化了,可以給我片刻的清醒時間。我可以跟你們說幾句話——但時間可不多。」

  「為什麼這裡是神聖的?」小笛的瞳孔放大了,「噢,是婚床!」

  「婚床?」安娜貝絲問,「我沒看見——」

  「是佩內洛普和奧德修斯的床,」小笛解釋道,「其中一根床柱是活的橄欖樹,所以它永遠不會被移動。」

  「的確。」朱諾的手在橄欖樹幹上撫摸,「一張不能移動的婚床,多麼美麗的象徵啊!佩內洛普是最忠實的妻子,幾年來她一直堅守立場,拒絶了上百個妄自尊大的求婚者,因為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一定會回來。奧德修斯和佩內洛普——是完美婚姻的一個縮影!」

  哪怕是在眩暈的情況下,伊阿宋也肯定自己記得奧德修斯在旅途中投入其他女人懷抱的事,但他決定不提這件事。

  「你能給我們些建議嗎?」他問,「告訴我們該怎麼做。」

  「環行繞過整個伯羅奔尼撒,」女神說,「就像你考慮的那樣,這是唯一的航線。在路上,找到在奧林匹亞的勝利女神。她現在已經失控了,除非你能制服她,否則希臘和羅馬之間的裂縫永不會復合。」

  「你是說耐克?」安娜貝絲問,「她怎麼失控了?」

  一道雷電在他們頭頂炸裂,頓時地動山搖。

  「沒時間解釋了,」朱諾說,「我要趕在朱庇特找到我之前離開。一旦我離開,就沒辦法再次幫你們了。」

  伊阿宋收回了嘴邊的話:你第一次幫我是在什麼時候?

  「我們還需要知道什麼呢?」伊阿宋問。

  「像你聽說的,巨人都聚集在了雅典。諸神中幾乎沒有人能在你的旅途中幫助你,不受朱庇特待見的人不止我一個。還有雙胞胎也惹怒了他。」

  「阿耳忒彌斯和阿波羅?」小笛驚呼,「為什麼?」

  朱諾的影子開始逐漸變淡。「如果你們到達了提洛島,他們應該準備好了幫助你們。因為他們極度渴望去做任何能贖罪的事。現在就去吧,如果你們成功了,或許我們可以在雅典再見面。如果你們沒成功……」

  女神消失了,或許是伊阿宋失去了知覺。疼痛席捲了他的全身,他的頭慢慢向後墜,看見了一隻巨鷹在高空盤旋。然後湛藍的天空就變黑了,伊阿宋什麼都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