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衝轟炸一座火山並不在蕾娜的遺願清單上。
她第一眼看見南意大利是在五千英呎的高空之上,順著月牙形的那不勒斯海灣向西,睡夢中的城市燈光閃爍在黎明前的陰鬱中。在她身下的一千英呎位置是一座山,山頂是直徑大約半英里的火山口,從中心冒出熱騰騰的白色蒸汽。
蕾娜迷惑了片刻,因為影子旅行讓她頭暈噁心,彷彿她剛剛從冷水浴室裡出來就被扔進了羅馬浴室的桑拿浴房。
然後她才意識到自己懸浮在半空中,萬有引力抓住了她,她開始墜落。
「尼克!」她大喊。
「潘神的煙斗!」海治嘴裡詛咒著。
「哇啊啊啊!」尼克也在墜落,蕾娜都差點抓不住他。當海治教練開始下跌時,她又抓住了海治教練的衣領。如果他們三個現在分開了,那就全都沒命了。
他們朝火山口直線下墜,他們最大件的行李——四十英呎高的雅典娜·帕台農——就緊跟在他們後面,用一條繫帶固定在尼克的後背上,像個失效的降落傘。
「我們下面是維蘇威火山!」蕾娜的聲音差不多都被風聲掩蓋了,「尼克,帶我們離開這裡!」
他的眼神瘋狂而空洞,柔軟的黑頭髮在他臉上亂舞,像是一隻被扔入空中的烏鴉:「我……我做不到!沒力量了!」
海治教練嘟囔著:「孩子們,新消息!山羊不會飛!如果我們不轉移的話,就要被拍扁成雅典娜·帕台農的煎蛋了!」
蕾娜的大腦正在飛速旋轉,她可以接受死亡,但如果雅典娜·帕台農被摧毀,他們的遠征就會失敗,這一點蕾娜是絶不能接受的。
「尼克,開始影子旅行!」她命令道,「我會把我的力量借給你。」
他茫然地盯著蕾娜:「怎麼——」
「現在就做!」
蕾娜緊緊握住尼克的手。她前臂上那處司戰女神柏洛娜的火炬和劍的標誌開始發出炙烤般的疼痛,彷彿是剛剛烙進她的皮膚一樣。
尼克喘著粗氣,他的臉上恢復了血色。就在他們馬上要觸及火山的蒸汽時,他們滑進了影子裡。
空氣變得凜冽,風聲被千種語言混合的低語的雜訊所代替。蕾娜感覺自己的內臟彷彿變成了一塊巨大的鉋冰——一種在碎冰上澆滿冷糖漿的零食——童年時她在聖胡安的最愛。
她不知道為什麼當自己處在死亡邊緣時,這段記憶會浮現在眼前。然後她的視覺變得清晰,雙腳踩在了堅實的地面上。
東邊的天空開始亮起來,片刻間蕾娜甚至認為她回到了新羅馬。陶立克圓柱圈起了一個棒球內場大小的院子。在她面前,有一個用馬賽克磚裝飾的凹陷噴泉,一座農牧神的銅雕像立在噴泉中央。
紫薇和玫瑰花在附近的一個花園裡盛開,棕櫚樹和松樹都衝天而立。幾條鵝卵石鋪成的小道從不同的方向引領你進入院子——筆直而平坦的羅馬式道路,通向帶有柱廊的低矮的石屋。
蕾娜回頭一看,雅典娜·帕台農毫髮未損地矗立在她身後,像一個可笑的裝飾草坪的超大號雕塑,統治了這個庭院。噴泉中央小小的農牧神銅雕像正高舉雙臂面對雅典娜,彷彿因為新朋友的到來而驚嚇得有些畏縮。
在天邊,維蘇威火山隱約可見——隆起的黑暗山脊在幾英里之外。厚厚的蒸汽在山頂繚繞。
「我們在龐貝。」蕾娜如夢初醒。
「噢,這可不太好。」尼克說,然後他瞬間就倒下了。
「啊!」海治教練在他倒地之前接住了他。半羊人讓他靠在了雅典娜的腳上,還解開了尼克為了背雕像而綁在身上的皮帶。
蕾娜的膝蓋一下子軟了,她早就料到會這樣,因為這是每一次向別人輸送自己的力量後都會發生的,可她卻沒有預料到會從尼克·德·安吉洛身上承受到這麼多痛苦。她撲通一聲坐了下來,儘量讓自己保持清醒。
羅馬之神啊。如果這僅僅是尼克傷痛的一部分……他是怎麼承受的呢?
她試圖穩定自己的呼吸,海治教練則一個勁兒翻找他的露營用品。尼克靴子周圍的石頭正在開裂。黑色的裂縫向外輻射開來,就像有一支獵槍在噴出墨水,彷彿尼克的身體正在驅逐他之前經歷的所有陰影。
昨天的景象更可怕:整片草地都枯萎了,骷髏們從地下鑽出。蕾娜可不想讓這種事再發生了。
「喝點東西吧。」蕾娜端給尼克一壺獨角獸水——是獨角獸的角磨成粉混合了台伯河的神水。他們發現對尼克來說這比神酒更有效,獨角獸水可以消除疲勞和黑暗,導致自燃的風險也小得多。
尼克吞下了一大口,但樣子還是很糟糕。他的臉色有些發青,面頰也凹了下去。戴克里先的權杖掛在他身邊,發出了憤怒的紫色光芒,像一處放射性的瘀傷。
他端詳著蕾娜說:「你是怎麼做到的……激起那麼多能量?」
蕾娜看看自己前臂上的紋身,依舊像蠟燭一樣灼燒著:司戰女神柏洛娜的標誌、SPQR,還有四條代表她服役年數的印記。「我不願意說這件事,」她說,「這源於我媽媽的能量。我能給予他人力量。」
翻找布包的海治教練驚愕地抬起頭:「你是說真的?你怎麼沒給我能量呢,羅馬女孩?我想要超級肌肉!」
蕾娜皺了皺眉:「能量不是這麼用的,教練。我僅能在生死關頭使用它,而且在大群體裡面才更實用。當我指揮軍隊時,我可以分享任何我擁有的能量——力量、勇氣、忍耐力——讓我的軍隊來配合使用。」
尼克揚起了一邊眉毛:「對一位羅馬執政官來說很實用。」
蕾娜沒有回答,正是這個原因讓她不願意談論自己的能量。她不想讓聽從指揮的半神們覺得自己是在控制他們,或讓大家認為她是因為有特殊的魔法才當上領導的。她只能分享自己已經擁有的能力,而且不會幫助不值得成為英雄的人。
海治教練抱怨著:「糟透了。還是超級肌肉好。」然後就回頭整理自己的行囊,裡面似乎有無盡的炊具、生存裝備和隨機的運動裝置。
尼克又喝了一大口獨角獸水,他的眼皮因疲憊而變得有些沉重了,但蕾娜看得出他在努力保持清醒。
「我看見你剛剛絆了一下,」尼克說,「當你使用你的能力時……你有沒有感覺到一些,嗯,我的思想?」
「這不是讀心術,」蕾娜說,「也不是感情聯接,我只能感覺到一股暫時的疲憊罷了,最基本的情緒。你的痛正在席捲著我,讓我分擔你的痛苦。」
尼克的表情變得謹慎了。
他旋轉著手指上的骷髏頭銀戒指,這跟蕾娜在思考的時候轉她自己的銀戒指一樣,和哈迪斯的兒子有同樣的習慣讓她有些不舒服。
在與尼克短暫的聯接中,她感受到了痛苦,比她的整個軍團在對抗巨人波呂玻忒斯時她所感受到的更多。為此而消耗的能量比上一次她為了飛躍大西洋,輸送給她的飛馬西庇阿的還要巨大。
她不願再去想這件事。她那勇敢的長著翅膀的朋友,因為中毒而奄奄一息地躺在她的大腿上,用信任的眼神看著她。蕾娜舉起匕首結束了它的痛苦……天哪,不要!她不敢再想了,否則會崩潰的。
可她從尼克身上感受到的痛苦還要更加深重。
「你應該休息,」她對尼克說,「即使在有幫助的情況下,連續跳兩下也需要休息……你還能活著真的很幸運。我們要你在夜幕降臨時再次做好準備。」
要求他做一些不可能的事讓蕾娜感覺不太好。不幸的是,她已經不止一次迫使其他半神去超越他們的極限了。
尼克摩挲著下巴點點頭,又掃視了一下廢墟說:「我們被困在這裡了,龐貝是我最不願意選擇著陸的地方。這裡充滿了遊魂。」
「狐猴?」海治教練似乎在用風箏線、網球拍,還有一把獵刀做一個陷阱,「你是說那些毛茸茸的可愛小動物?」
「不是。」尼克的語氣有些煩,好像問了他很多次似的,「是遊魂,不友好的幽靈。他們遍佈所有的羅馬城市,但在龐貝——」
「整個城市都被消滅了,」蕾娜還記得這件事,「在公元七十九年,維蘇威火山爆發讓整個城市都被灰燼覆蓋了。」
尼克點點頭:「那場悲劇製造了許多憤怒的幽靈。」
海治教練望望遠方的火山說:「在冒熱氣啊,是不是有壞事要發生的信號?」
「我……我不確定。」尼克撥弄著自己黑色牛仔褲上的破洞說,「眾山神和奧拉都能感覺到哈迪斯的孩子們,可能這就是我們剛剛偏離路線的原因吧。維蘇威火山的精靈應該是故意要殺死我們的。但我認為隔得這麼遠火山不容易傷害到我們,因為醞釀一次完整的火山爆發需要太長時間。最直接的威脅在我們周圍。」
蕾娜的後脖子刺痛了一下。
她已經習慣了拉列斯——在朱庇特營的那些友好的幽靈們,但即便是他們也曾讓蕾娜不安過。因為他們不理解個人空間的意義,有時他們會直接走過她的身體,給她留下一陣眩暈。龐貝這個城市給了蕾娜同樣的感覺,彷彿整個城市就是個大幽靈,把她整個吞了下去。
她不能跟朋友們說她到底有多怕幽靈,或為什麼害怕。還有多年前她和姐姐逃出聖胡安的原因……這是個早已埋葬的秘密。
「你能讓他們離我們遠點嗎?」她問。
尼克伸出掌心說:「我已經把消息發出去了,讓他們待遠點。但一旦我睡著,這對我們可就不太好了。」
海治教練拍了拍他的「網球拍刀」這個新奇的裝置說:「別擔心,孩子。我會在周圍佈置警報與陷阱的。還有,我會一直拿著棒球棍保護你的。」
這似乎沒有消除尼克的疑慮,但他的眼皮已經開始合上了:「好吧。但是……放鬆些。我們不想讓阿爾巴尼亞的事再次發生。」
「我們不想。」蕾娜表示同意。
他們第一次共同體驗影子旅行是在兩天前,簡直是徹頭徹尾的失敗,應該是蕾娜生涯中最丟臉的插曲。或許有一天,他們在倖存後回想起這段經歷時還會大笑,但絶不是現在。他們三個已經達成共識,阿爾巴尼亞發生的事就留在阿爾巴尼亞吧。
海治教練看起來有些受傷:「好吧,無論如何,休息吧,孩子。我們會保護你的。」
「好吧,」尼克的聲音變弱了,「也許我可以稍微……」他脫下自己的飛行員夾克折成一個枕頭,然後翻了個身就開始打呼嚕。
蕾娜驚訝地看著他變得如此平和。他的抬頭紋不見了,他的臉變得像天使的臉……正如他的姓:德·安吉洛。她差點就相信了尼克是個普通的十四歲男孩,而不是冥王哈迪斯的兒子,被硬生生從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拉了過來,被迫在一生中忍受比大多數半神更多的悲痛和危險。
在尼克剛剛到達朱庇特營時,蕾娜並不信任他。她覺得尼克並不僅僅是他的冥王父親派來的代表那麼簡單。現在她當然已經知道了真相,他是個希臘半神——是蕾娜有生以來認識的第一個。或許也是第一個能在羅馬和希臘營之間穿梭自如的人,還不向任何一方洩露另一方存在的事。
奇怪的是,這讓蕾娜更信任尼克了。
當然,他不是羅馬人,他從來沒和魯帕一起打獵或接受殘酷的軍團訓練。但尼克在其他的方面證明了自己,他用充分的理由保守住了兩個營的秘密,因為他很害怕戰爭。他曾隻身跳入塔塔勒斯,還是自願的,去尋找死亡之門;還曾被巨人抓住並囚禁過;更曾經帶領阿爾戈二號的船員們衝進冥王聖殿……而現在他又接受了一個殘酷的任務:挑戰自己,把雅典娜·帕台農送回混血營。
旅程的步伐慢得令人抓狂。他們只能每晚影子旅行幾百英里,白天休息讓尼克恢復,可即便如此,尼克所要承受的壓力也遠遠大於蕾娜所能想像的極限。
他背負了太多的悲哀和孤獨,太多的心痛,可他依然把任務放在首位,不屈不撓。蕾娜對這一點很理解,也很尊敬。
蕾娜從來都不會兒女情長,但她卻出奇地渴望把自己的披風披在尼克的肩膀上,再把他擁入懷中。她的理智在斥責自己:他是夥伴,不是自己的小弟弟!他不會欣賞這個舉動的。
「嘿!」海治教練打斷了她的思緒,「你也該睡了。我來值第一班崗,順便給你們煮點東西吃。現在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那些幽靈們不會興風作浪的。」
蕾娜都沒有注意到太陽有多亮,粉色和藍綠色的雲一條條地分佈在天邊。農牧神小銅像的陰影投在乾涸的噴泉上。
「我讀到過這個地方,」蕾娜說,「是龐貝城裡保存得最完好的別墅,被人們稱為農牧神之屋。」
海治教練用厭惡的眼光掃視了下雕像說:「嗯,是啊。不過今天應該叫半羊人之屋。」
蕾娜擠出一絲微笑,她逐漸開始欣賞農牧神與半羊人之間的不同。如果她睡著時旁邊有一個農牧神在守夜,那麼醒來時她的物品就會被偷走,臉上也會長出鬍子,農牧神也不見了。海治教練是不同的——幾乎都是好的不同點,雖然他對武術和棒球棍有著過分的熱愛。
「好吧,」她表示同意,「你先守著吧,我會讓阿金和阿銀跟你一起值班的。」
海治看起來想要抗議,但蕾娜已迅速吹響了口哨。金屬獵犬從廢墟中出現了,它們從不同的方向朝她跑來。即使在這麼多年以後,蕾娜還是不知道它們是從哪裡來的,還有它們被蕾娜解散後去了哪裡。但看到它們還是讓蕾娜提起了精神。
海治清清嗓子說:「你確定那些不是斑點狗嗎?它們很像斑點狗。」
「它們是獵犬,教練。」海治怕斑點狗,這真是讓蕾娜百思不得其解,但她現在懶得問了,「阿金、阿銀,我睡覺的時候你們要好好守在這裡,聽海治教練的話。」
這些狗圍在院子裡,與雅典娜·帕台農保持著距離,因為它對羅馬的一切都透露出敵意。
蕾娜現在唯有去適應它,並且她很肯定這座雕像不喜歡被遷移到一個古羅馬城市中心。
她躺了下來,把她的紫色披風蓋在身上,手指緊緊地抓住腰帶上的小布袋,裡面裝著在伊庇魯斯分手時,安娜貝絲給她的銀幣。
「這是一個事情會改變的標誌,」安娜貝絲曾告訴她,「現在雅典娜之印是你的了,也許這枚銀幣會為你帶來運氣。」
但是帶來的是好運氣還是壞運氣,蕾娜就不知道了。
她最後看了一眼在日出和雅典娜·帕台農面前畏縮著的青銅農牧神,然後就閉上眼睛進入了夢鄉。
在大多數情況下,蕾娜是可以控制自己的噩夢的。
她已經訓練了大腦去夢見自己最喜歡的地方——新羅馬最高山上的酒神巴克斯的花園。在那裡她感覺安全和寧靜。當幻象侵入她的睡眠時——就像半神的夢中經常會出現的那樣——她能控制著幻象,想像它們是花園噴泉水面上的倒影。這能使她睡得安穩,避免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一身冷汗。
然而今晚,她沒那麼幸運。
美夢開始了,在一個溫暖的下午,她站在花園裡,濃郁的樹蔭伴著盛開的金銀花作為點綴,在噴泉中央,酒神巴克斯的小雕像在噴水。
新羅馬的黃金圓頂和紅瓦屋頂在她的腳下延伸,向西半英里是朱庇特營高聳的防禦牆。除此之外,小台伯河蜿蜒圍繞著山谷,沿著伯克利山的邊緣,在夏季的陽光下散發出朦朧的金色。
蕾娜端起一杯熱巧克力,這是她最愛的飲料。
她安心地呼出一口氣,這真是個值得捍衛的地方——為了她自己,為了朋友們,為了所有的半神。她在朱庇特營的四年真是不容易,但卻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突然,天邊開始變得灰暗。蕾娜認為這只是一場風暴,然後她發現一波黑土浪潮在山上滾動著,把大地的皮膚徹底捲走了,什麼都沒有留下。
蕾娜驚恐地看著黑浪到達山谷的邊緣。邊界守護神在營地周圍豎起了魔法屏障,但這僅能片刻減緩災難。屏障的紫色光芒像玻璃一樣被擊得支離破碎,黑潮湧了進來,撕裂了樹林、摧毀了道路,把小台伯河從地圖上掃了出去。
幻象而已,蕾娜竭力讓自己冷靜,我能控制這些的。
她試圖改變夢境,想像只不過是噴泉中的倒影被破壞而已,那只是個沒有殺傷力的畫面。但噩夢仍在很生動地繼續著。
大地吞沒了瑪爾斯的領地,不留痕跡地消滅了每一個用於戰爭演習的城堡和戰壕。城市的溝渠像孩子的積木一樣在崩塌著。朱庇特營覆滅了——瞭望塔崩潰了,牆壁和營房土崩瓦解,半神們的尖叫聲被淹沒了,大地繼續移動著。
蕾娜的喉嚨發出一聲嗚咽。神廟山上隱約可見的神廟與遺蹟倒塌了,竟技場和跑馬場也被席捲一空。土地黑潮到達了波米蘭界線後,咆哮著衝入了城市。很多家庭的人群奔跑著穿過廣場,孩子們驚恐地哭了起來。
參議院大樓也崩塌了,別墅和花園像耕地機下的農作物那樣消失了。黑潮向上坡攪動,直奔巴克斯的花園——蕾娜僅存的美好世界。
是你把他們無助地拋棄了,蕾娜·拉米雷茲-阿雷拉諾。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黑色的土地中傳來,你的營地就要被摧毀了,你一路的冒險簡直就是個蠢差事。我的獵手已經去抓你了。
蕾娜從花園的圍欄上滑落下來,她跑到巴克斯的噴泉旁,緊緊抓住水池的邊緣,凝視著水面。她希望能讓噩夢在水中變成無傷害的倒影。
咔!
水池斷裂成了兩半,是被一支耙子那麼粗的箭射裂的。蕾娜驚恐地看著箭尾的烏鴉毛裝飾,箭桿被塗成了紅色、黃色和黑色,像一條珊瑚蛇。幽暗的金屬尖頭深深插入她的內臟。
她在模糊的疼痛中抬頭看,在花園的邊上,一個黑影正在接近——是一個男人的身影。他的雙眼好像兩盞微型頭燈,晃得蕾娜什麼都看不見。她聽見了金屬刮擦皮革箭袋的聲音,男人又拉出了一支箭。
然後她的夢就變了。
花園和獵手都不見了,還有射在蕾娜肚子上的箭。
她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廢棄的葡萄園裡,在她面前的死葡萄樹延伸出好幾畝,一行行排列在木格子上,像粗糙的萎縮骷髏。在牧場遠處的盡頭矗立著一間用杉木瓦蓋的農舍,農舍有一個拱形的門廊。再往外,陸地一直延伸進海裡。
蕾娜認出了這個地方:長島北岸的戈德史密斯酒廠。她的偵察兵團已經把這裡當成攻打混血營路上的一個基地保護了起來。
她已經下令讓大多數兵團留在曼哈頓島,沒有命令不准移動。可顯然屋大維沒有遵守她的命令。
整個第十二軍團駐紮在最北部區域。他們已經按平時的軍事標準挖好了十英呎深的戰壕,還在周圍搭建帶尖刺的土牆。每一個角落都有一座瞭望塔,並且裝備了投石器。而裡面,紅色和白色的帳篷整齊地交叉排列。五個軍團的旗幟在風中飄揚著。
軍團的景象讓蕾娜提起了精神。這是一支小軍隊,雖然總共僅有二百個半神,但他們都訓練有素而且很有組織性。如果尤利烏斯·愷撒死而復生,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承認,蕾娜的部隊是合格的羅馬部隊。
但他們卻不該靠近混血營,屋大維不服從命令的行為激怒了蕾娜。他是故意激怒希臘人的,他想挑起戰爭。
她的夢境在農舍的玄關處被放大,她看見屋大維坐在一張鍍金的椅子上,看起來似乎是個寶座。他穿著參議員的紫色條紋長袍,上面彆著百夫長徽章,還掛著他的占卜師刀。他已經獲得了一項新的榮譽——一片白布罩在頭上,這標誌著他成為大祭司長,諸神的大祭司。
蕾娜真想掐死他,在她記憶裡是從來沒有半神能取得大祭司長這個頭銜的。屋大維這麼做簡直是把自己提升到皇帝的等級了。
在他的右手邊,報告和地圖散落在矮桌子上;在他的左手邊,一個大理石祭壇中放著水果和黃金貢品,這無疑是給諸神的。但在蕾娜看來這一罈東西就是給他自己的。
軍團的鷹夫雅各布正警惕地站在他旁邊,渾身的汗水已經濕透了他的獅子皮披風,手裡托著第十二軍團的標誌鷹徽。
屋大維正在接見一個人。在樓梯最下面跪著一個男孩,穿著牛仔褲和皺巴巴的帽衫。屋大維的追隨者麥克·卡哈勒,第一步兵隊的百夫長,正站在一邊抱著雙臂,很不愉快地怒視著。
「那麼現在,」屋大維掃視著一塊羊皮紙,「我知道你是一個遺族,你是奧卡斯的後裔。」
帽衫男孩抬頭看看,蕾娜屏住了呼吸——布賴斯·勞倫斯,蕾娜認出了他拖把似的棕色頭髮、塌陷的鼻子、殘暴的綠眼睛,還有飄飄然又扭曲的微笑。
「是的,陛下。」布賴斯說。
「噢,我不是陛下。」屋大維的眉頭皺起,「我只是個百夫長,也是占卜師,一個卑微的儘力為諸神服務的祭司。我知道你被軍團開除了,因為……啊,紀律問題。」
蕾娜試圖大叫起來,但她卻發不出聲音。屋大維完全知道為什麼布賴斯會被開除。就像他神聖的祖先奧卡斯——在陰間負責懲罰的神——一樣,布賴斯非常冷酷無情。這個小精神病在魯帕的訓練中表現得還不錯,但他一到朱庇特營,就表現出朽木不可雕的本性。他曾為了好玩試圖放火燒一隻貓,他還刺傷了一匹馬,結果受驚的馬沖得人群四散逃竄。他甚至涉嫌破壞了一個攻城武器,令他的百夫長在作戰演習中被殺死。
如果蕾娜能證明這一點,那對布賴斯的懲罰一定是被處死。但因為證據不夠充分,而且布賴斯家有錢有權勢,在新羅馬有很大的影響力,所以他從死刑減刑為流放。
「是的,大祭司,」布賴斯慢慢地說,「但是,如果您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可以證明那些指控是無效的,我還是個忠實的羅馬人。」
麥克·卡哈勒看起來似乎在儘力不讓自己嘔吐。
屋大維笑了:「我相信有第二次機會。你已經響應了我的新兵招募,你有合格的證書和推薦信。你能承諾遵守我的指令並服務於軍團嗎?」
「絶對能!」布賴斯說。
「然後你要通過舉證期,」屋大維說,「直到你在戰鬥中證明自己。」
他指指麥克。此時麥克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個繫著皮繩的小牌子,然後把它掛在了布賴斯的脖子上。
「去第五步兵隊報到,」屋大維說,「他們需要一些新成員,一些新的觀點。如果你的百夫長達科塔對此有任何問題,就讓他來跟我說。」
布賴斯綻開微笑:「我很樂意。」好像他剛剛被賜予了一把鋒利的刀。
「還有,布賴斯,」屋大維的臉在白披風的映襯下好像食屍怪——他的眼睛太尖刻,面頰又太憔悴,薄薄的嘴唇毫無血色,「無論勞倫斯家族把多少金錢、權力和威望帶進軍團,你都要記住我的家族會帶來更多。我個人會像領導其他新兵一樣領導你。聽從我的命令,你會進步得很快。不久以後我可能有工作派給你——也是一個機會讓你來證明自己的價值。如果你背叛我,我可不會像蕾娜那麼仁慈。你明白了嗎?」
布賴斯的微笑消失了,他好似有話要說,但又立刻改變了主意點點頭。
「很好,」屋大維說,「還有你得剪剪頭髮,看起來真像那些希臘敗類。你下去吧。」
在布賴斯離開後,麥克·卡哈勒搖搖頭說:「這種人已經有二十多個了。」
「這是個好消息啊,朋友。」屋大維向他保證,「我們需要額外的勞動力。」
「殺手、賊,還有叛徒。」
「是忠實的半神們,」屋大維說,「他們能得到現在的職位都歸功於我。」
麥克皺起了眉頭。直到蕾娜遇見麥克才明白為什麼人們管肱二頭肌叫「槍」,麥克的手臂和火箭筒一樣粗。他的身材很魁梧,烤杏仁色的皮膚、黑瑪瑙色的頭髮和驕傲的黑眼睛,就像古老的夏威夷國王。她不知道一個希洛的高中生橄欖球後衛的媽媽怎麼會是維納斯,但在軍團中沒有一個人問過他這個問題——因為他們親眼見過他徒手捏碎岩石。
蕾娜一直都很喜歡麥克·卡哈勒。不幸的是麥克對他的百夫長太忠誠了,他的百夫長就是屋大維。
大祭司站起身伸了伸腰說:「別擔心,老朋友。我們的圍攻隊伍已經把希臘營包圍了。我們的鷹有絶對的空戰優勢,在我們準備好攻擊之前,希臘人哪裡也去不了。在十一天內,我的所有軍隊都會就位,我的小驚喜也會準備好的。在八月一號希望盛宴,希臘營就會覆滅。」
「但蕾娜說——」
「我們已經一致通過了!」屋大維從腰帶上解下鐵匕首,扔在了桌子上,正好刺在了地圖上的混血營的位置。「蕾娜已經被剝奪了職位,她去了遠古之地,這可是違法的。」
「但大地母親——」
「因為希臘和羅馬營的戰爭已經在覺醒了,對不對?諸神都喪失了能力,對不對?我們該怎麼解決問題,麥克?我們應該消除分歧,掃清希臘人。然後讓諸神變回他們應有的羅馬形態。當諸神恢復了他們的所有力量,蓋婭就不敢崛起了,她就會繼續陷入沉睡。我們半神會統一,會變得強大,就像過去我們在帝國時期一樣。此外,八月的第一天是吉兆——這個月份是在我的祖先奧古斯都之後命名的。你應該知道他是怎麼統一的羅馬吧?」
「他奪取政權,成為皇帝。」麥克嘟噥著。
屋大維對此置之不理:「胡說!他是靠著成為第一公民才拯救了羅馬。他想要的是和平與繁榮,不是權力!麥克,相信我,我打算追隨他的腳步,拯救新羅馬,當我成功的時候一定會記得我的朋友們的。」
麥克挪動了一下龐大的身軀說:「你的話聽起來確信無疑啊,你占卜師的天賦——」
屋大維舉起手表示警告。他掃了一眼鷹夫雅各布,雅各布依然很警惕地站在他背後:「雅各布,你下去吧。你怎麼不去磨亮鷹徽或別的什麼?」
雅各布的肩膀放鬆了下來:「是,占卜師!我是說百夫長!我是說大祭司!我是說——」
「現在就去!」
「我這就去!」
當雅各布蹣跚離去時,屋大維的臉上立刻蒙上了陰影:「麥克,我告訴過你不要說我的,啊,問題。但我要回答你的問題:是的,阿波羅賜給我的天賦似乎受到了一些干擾。」他憤恨地掃了一眼堆在門廊角落的殘破毛絨玩具,「我看不見未來,或許混血營裡的假冒先知在使用某種巫術吧。但我之前告訴過你,這是高度機密,去年在朱庇特營阿波羅明確對我說過!他祝福我的努力。他保證過人們會記住我是新羅馬的救世主的。」
屋大維張開雙臂,露出了豎琴紋身,那是他神聖祖先的標誌。七道標記表明了他的服役年數——比任何指揮官都多,包括蕾娜。
「永遠都不要怕,麥克。我們會粉碎希臘,會阻止蓋婭和她的奴才們。然後我們會捉住那個希臘人一直藏匿的鷹身女妖——她把《西卜林書》背了下來——我們要強迫她說出我們祖先的知識。當這些完成時,我確信阿波羅會恢復我的預言天賦的。朱庇特營將會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強大,我們會統治未來!」
麥克的愁容還是沒有消退,但他舉起拳頭致意:「你說了算!」
「當然。」屋大維從桌子上拔起匕首,「現在就去看看你捉到的那兩個侏儒。我要他們感到恐懼,再審訊他們,然後再送他們去塔塔勒斯。」
夢結束了。
「嘿,醒醒。」蕾娜的眼睛緩緩睜開。海治俯身看著她,搖晃她的肩膀。「我們有麻煩了。」
他嚴肅的聲音讓蕾娜的血流動起來。
「是什麼?」蕾娜掙扎著坐起來,「幽靈?還是怪獸?」
海治皺了皺眉頭:「比這些更糟,是旅客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