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夫妻·漸漸失去記憶的男人和護士的故事

  這家咖啡店裡沒有空調之類的東西。

  咖啡店於明治七年(1874年)開業,距今大約已有一百四十年的歷史。室內裝飾雖然多少作過一些改動,但基本上還保持著最初的樣子。順便提一下,所謂的明治七年,也是煤油燈普及的年代。據說正式具有現代風格的咖啡店,是在明治二十一年(1888年)才開業的,這家店則比它早了十四年。

  咖啡傳入日本是在江戶時期,也就是德川綱吉時期。只是,好像當時咖啡並不合日本人的口味。大部分人並不是因為喜歡才去喝咖啡的。也的確不難理解,不就是一杯黑乎乎的苦水嘛。

  隨著電器的普及,當初開業時作為照明設備的煤油燈也已更換,但由於店主認為空調會破壞店內的景緻,直至今日也沒有安裝。

  這樣的咖啡店畢竟也會有夏天。雖說是在地下,但如果白天的氣溫超過三十度的話,通常店裡會變得相當悶熱。所幸,咖啡店的屋頂上裝有一個吊扇。那是個有著巨大扇葉的電扇似的東西,需要電力來驅動,可能是後來才安裝上去的吧。

  然而,吊扇並不會產生強大的風力。說到底它也只能起到循環空氣的作用。

  在日本,有史以來記載的最高氣溫是2013年8月12日,在高知縣的江川崎測量到的四十一度。在如此炎熱的天氣裡,那個吊扇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

  但即便是在盛夏,這個咖啡店裡也很涼爽。

  究竟是誰把這裡弄涼爽的,除了店員以外誰也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雖說剛剛入夏,但地面上早已熱得快趕上三伏天了。一天下午,在咖啡店裡,有個年輕女子正坐在吧檯席位那兒寫著什麼。她旁邊放著一杯因冰塊融化而味道變淡的咖啡。該女子一身夏日打扮,上身穿著一件白色波形褶邊短袖的T恤衫,下身一條灰色緊身短裙,腳下是一雙細帶編織的涼鞋。她脊背筆挺、姿勢優美地坐在那裡,正默默地在一張淡紅色的便箋上飛快地寫著。

  在吧檯裡,一個皮膚白皙、身材苗條的女人正閃動著一雙宛如少女般靈動的俏目,凝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她叫時田計。計或許很在意她所寫的內容吧。只見她時不時地用一種孩子般純真的表情偷偷窺視女子手下的便箋。

  除了這個坐在吧檯寫信的女人以外,店裡還有一位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子,正坐在自己一直坐的那個座位上;離門口最近的桌席旁,則坐著一位名叫房木的男人,他今天也正看著一本雜誌。

  寫信的女子終於「呼」地長出一口氣。受她影響,計也長出了一口氣。

  「對不起,打擾得太久了。」女子一邊把剛剛寫完的信裝進信封,一邊說。

  「沒什麼……」計趕緊把目光移到自己的腳下,回答道。

  「麻煩你把這封信交給我姐姐,好嗎?」女子說著,很有禮貌地用雙手將那個信封遞到了計的面前。

  這個女子的名字叫平井久美。她是這個咖啡店的常客——平井八繪子的妹妹。

  「啊?可是,如果是給你姐姐的話……」計本來想說點什麼,說到半中間時,只見她嘴巴一張一合,卻沒音了。

  「……?」久美歪著頭,頗感不可思議地看著計的臉。計只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笑著說:「這個,是給你姐姐的?」她把目光移到了久美手裡的信封上。

  儘管心中有些疑惑,久美還是說:「恐怕她暫時還不會認真看我這封信……但還是拜託您了。」說完,她向計深深地鞠了一躬。

  計對她過於恭敬的態度,感到不好意思,便一邊回應著「明白了」,一邊像接受一件貴重物品似的鞠了一躬,用雙手接過那封信。

  久美來到收銀台前,把賬單遞上去問:「多少錢?」

  計把剛才接過來的那封信鄭重地放在吧檯上,接過賬單,開始往收銀機裡敲擊金額。

  收銀機的正式名稱叫「現金收款機」。這家店裡的收銀機恐怕是目前還在使用的收銀機裡最古老的一款了。雖說比較古老,但也不是當初開店時就有的。這家店引入收銀機,是在進入昭和以後了。收銀機形狀近似打字機,為了防盜,光是收銀機主體就有四十公斤重。而且,在輸入金額時,每輸入一組數字都會發出「嘎嗒嘎嗒」的巨大響聲。

  「咖啡……烤麵包片……咖喱飯……混合水果冰淇淋……」計「嘎嗒嘎嗒」地敲擊著收銀機鍵盤,聲音很響,但很有節奏。

  「冰淇淋蘇打水……比薩三明治……」

  久美似乎吃了很多東西。賬單不止一張,計開始輸入第二張賬單。

  「咖喱炒飯……香蕉加冰淇淋……咖喱豬排……」

  一般來說,算賬時或許不必把食物飲料都讀出來,但計好像不太注意這些。只見她輸入金額的樣子猶如小孩子在玩玩具似的,一副天真、快活的表情。

  「還有戈根索拉乳酪湯圓、藍紫蘇奶油意大利麵……」

  「吃得太多了,是嗎?」自己吃的東西被這樣大聲讀出來,到底還是覺得不好意思,久美稍稍提高了些聲音說道。也許她想說的是「別再往下讀了」。

  「吃得太多了。」說話的人不是計,而是聽到計「宣讀」的賬單後,目光仍停留在雜誌上的房木那低沉的、近似自言自語的聲音。

  計一下子愣住了,久美則羞得連耳朵都紅了,忙問道:「多少錢?」可是好像還沒有結束呢。

  「啊,嗯……還有混合三明治、烤飯糰,又添加的一份咖喱飯,哦,還有冰咖啡,一共是一萬零二百三十元。」

  計那烏溜溜的大眼睛閃爍著光輝,她微笑著,一點惡意都沒有。

  「喏,給您。」久美迅捷地從錢包裡抽出兩張紙幣。計接過紙幣,用習慣的動作「啪啪」地彈了兩下說:「收您一萬一千元。」又「嘎嗒嘎嗒」地敲起了收銀機。其間,久美始終低著頭。

  只聽「叮」的一聲,收銀台的抽屜開了,計從裡面取出零錢。「找您七百七十元。」說著,計把找的零錢遞到了久美手裡,再次閃動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笑吟吟地看著久美。久美則又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說:「謝謝您的款待。」

  也許是自己吃的食物全被讀了出來,實在是太不好意思了吧,久美正準備逃也似的出門,卻被計叫住了:「喂……」

  「啊?」久美停住腳步,轉身望著計。

  「和你姐姐……」計瞟了一眼自己的腳下,兩手在空中毫無意義地揮舞著說,「還有沒有什麼話需要轉達的?」

  「不用了,都寫在信裡了。」久美毫不遲疑地答道。

  「也是啊。」計彷彿深感遺憾似的輕輕聳了聳肩。

  久美也許是對計的關心感到高興,她嫣然一笑,稍作考慮後這樣說道:

  「如果可以轉告她的話……」

  「嗯……」計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明朗起來。

  「請告訴她,爸爸媽媽已經不生她的氣了……」

  「爸爸媽媽已經不生氣了。」計故意大聲地複述著久美所說的話。

  「……對,請這樣轉告她。」

  計的大眼睛忽閃忽閃著,「嗯,嗯」地點了兩下頭,高興地說:「我明白了!」

  久美緩緩地環視了一下店內,又一次向計有禮貌地鞠了一躬,走出了咖啡店。

  門口的鈴鐺「叮叮咚咚」地作響。

  計一直走到門口,確認久美已經走了之後,迅速轉過身來,面對著一個人都沒有的吧檯說道:「……你和你父母吵架了嗎?」

  這時,原本一個人都沒有的吧檯下面,響起了一個沙啞的聲音:「被逐出家門了呀。」隨著聲音,平井突然探出頭來。

  「你都聽到了吧?」

  「聽到什麼?」

  「你父母好像早就不生你的氣了。」

  「誰知道呢……」

  可能是在吧檯下面蹲得太久了,平井像一個彎了腰的老奶奶似的,搖搖晃晃地從吧檯裡走了出來。依然是頂著滿頭的捲髮筒,上身穿一件豹紋吊帶衫,下身配粉紅色的緊身裙,足蹬一雙沙灘涼鞋,打扮得極為花哨。

  「看上去,你妹妹挺好的呀。」

  平井聳了下肩:「對於外人來說吧。」說著,她坐到了剛才久美坐的那個吧檯座位上。她從豹紋小坤包裡掏出一支菸,點著火,抽了起來。

  一縷煙霧悠悠地飄散開來。平井盯著那縷煙霧,臉上露出少有的奇特表情。好象意識飄到了遠處,一臉恍然若失。

  「你這是怎麼了?」計一邊說著,一邊從平井身後繞到了吧檯。

  平井「呼」地吐出一口煙霧,低聲喃喃著說:「她還恨著我呢。」

  「恨你?」計反問道,那雙本來就大的眼睛,這下睜得更大了。

  「那個丫頭,她不想繼承……」

  計一下子沒能明白平井的話是什麼意思。歪頭思考著。

  「……旅館。」平井說。

  平井的父母家在宮城縣仙台市經營著一家高級旅館。她父母本來是想讓平井繼承這個旅館的,可是十三年前,因為平井離家出走,她妹妹久美不得不把旅館繼承下來。雖然她們的父母都還健在,但畢竟年事已高,所以現在久美作為旅館的年輕女老闆,掌管著旅館的一切。

  自從久美當上了旅館的年輕女老闆之後,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跑到東京來找平井,想要說服她回到父母家去。

  「我跟她說過我根本不想回去,可她還是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平井將兩隻手全用上了,扳著指頭數著。

  「要不是這麼難纏,我也不會那樣……」平井無所顧忌地說完,臉上露出厭煩的表情。

  「話雖這麼說,你也不至於藏起來呀。」

  「不想見嘛……」

  「見什麼?」

  「那張臉。」

  計又歪著頭思索起來。

  「那張臉上寫著呢——都怨姐姐,否則我也不會幹我不願意幹的旅館女老闆,只要姐姐回去,我就可以自由了……」平井顯出一副真的很煩人的表情向計說。

  可是,計卻一臉嚴肅地反駁道:「哦?人家臉上根本就沒有你說的那種表情啊!」

  計說話不經思考,平井早已見怪不怪了。於是她就此把話打住,「不管怎樣,我是再也不想被他們責罵了。」說完,皺著眉頭又吐了口煙。

  計一次次歪頭思索。又似乎是故意地說道:「呀,不好,都這個時間了……」

  平井聽了,把香煙在煙灰缸裡掐滅。「我也該去開店了。」說著,她站起身來,使勁伸了一個懶腰,「蹲在那兒躲了三個小時,腰都疼了……」說著,她用拳頭「嗵嗵」地捶了捶腰,然後趿拉著沙灘鞋踢踢踏踏地向門口走去。

  「哎,信!」歪著頭思索的計好像突然想起似的,鄭重地拿出那封代收的信,遞給了平井。可是平井卻看也不看,揮著手說:「扔了吧。」

  「你不看看嗎?」

  「信的內容我想像得出來,無非『我一個人管著旅館實在是忙不過來,你快點兒回來吧,工作今後慢慢熟悉就是……』咳,不過就是這些唄。」說著,平井從豹紋小坤包裡掏出一個象辭典那麼厚的大錢包,她從錢包裡掏出咖啡錢「哐」一下放在吧檯上,說了句「回見」,便逃也似的離去了。

  門口的鈴鐺傳來一陣「叮叮咚咚」的響聲。

  正當計在那兒發愣的時候,突然門口的鈴鐺又響了,好像是和平井輪換似的,這次是時田數進來了。數是這個店的店老闆時田流的堂妹,在一個美術大學上學,沒課的時候,在這裡打工做女服務員。

  今天數和流兩個人一起去買食材了,可能是購物剛剛回來。她兩隻手拎著好幾個購物袋,左手無名指上還勾著一串嘩啦作響的、上面繫著車鑰匙的鑰匙掛件。T恤衫配牛仔褲,很隨意的打扮,和她平時打著蝴蝶領結、穿著侍酒員圍裙的樣子相比,看上去年齡小了許多。

  「回來了。」計笑著跟她打招呼,手裡還拿著那封信。

  「對不起,回來晚了……」

  「沒關係、沒關係,再說這裡也不忙。」

  「我去換好衣服馬上回來。」

  和打著蝴蝶領結時比,數的表情豐富了許多。她吐了下舌頭,走進了裡面的房間。計的手裡還拿著那封信。

  「他呢?」計的眼睛看著咖啡店門口。

  這個咖啡店的採購由數和流兩人負責。雖然品種不多,但一直都是兩個人一起去買。這是因為流對食材的選購非常講究。但正因為他太過講究,店裡的預算總是透支。因此,採購時讓數和他一起去,是為了監督他。這個時候,一般都是計一個人看店。有時,當流沒能買到自己想要的食材,他也會順路去哪兒喝上一杯。

  「哦,好像說要晚一點兒回來。」數含糊其辭地回答。

  「又去喝酒了吧?」

  數隻是探出頭來,帶著一副歉疚的表情說:「……我馬上換你。」

  計把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氣鼓鼓地說:「我說中了吧?」然後,手裡拿著那封信進裏屋去了。

  店裡只剩下靜靜看書的連衣裙女子和房木。雖說是夏天,但兩個人卻仍然點了熱咖啡。理由大概有兩個,一是熱咖啡可以免費續杯;還有一個就是店裡總是很涼爽,對於長時間坐在那裡不動的人來說,或許咖啡熱點兒也無所謂吧。

  過了一會兒,數身穿與往常一樣的女服務員裝束,從裡間走了出來。

  雖然剛剛入夏,但外面已經是超過三十度的高溫天氣。光是從幾十米開外的停車場走回來,數額頭上的汗就不停地往外冒。她一邊用手絹擦著,一邊「呼」地長出了一口氣。

  「那什麼……」正在讀雜誌的房木抬起頭來,向數說道。

  「哎。」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數吃了一驚,她回答的聲音稍高了一些。

  「可以給我續一杯咖啡嗎?」

  「啊,好的。」並非平時那種一本正經的態度。她的語氣裡似乎還殘留著剛才穿著T恤衫時的那種天真爛漫的味道。

  「……」房木的目光一直追著數,直到她進了廚房,看不見了。

  這個名叫房木的男人,每次來都坐在同一個座位上。如果已經有客人坐在那兒了,他也不會去坐其他座位,而是轉身回家。他並不是每天都來。他一週來兩三次,且午後來,坐在那兒看旅行雜誌,有時會邊看雜誌邊在上面寫些什麼,從第一頁一直看到最後一頁,看完就走。其間,他只點熱咖啡。

  在這家咖啡店裡,咖啡一般稱作「摩卡」。它採用埃塞俄比亞產的香味濃郁的上好咖啡豆製成。這種咖啡酸味濃烈,有一種特殊的味道,也有人敬而遠之。但因為流的考究,這個店不做別的,而只做這一種咖啡——「摩卡」。

  房木卻對這個店的咖啡情有獨鍾,常來喝。對於像他這樣想坐下來慢慢悠悠地讀上一本雜誌的人來說,這裡可以說是最舒適的空間了吧。

  數手裡端著一個玻璃咖啡壺,從廚房裡出來給房木續咖啡。她走到房木的桌子邊,把咖啡杯和墊盤一起端了起來。平常,房木總是一邊看他的雜誌,一邊等著數把咖啡續滿。可是今天卻不同。他表現出一種好奇的神情,偷偷地注意著數的表情變化。

  「……」對於房木不同以往的態度,數還以為他除了想要續咖啡以外,還有什麼想要問的呢。於是她笑著問道:「有什麼事嗎?」

  房木有些不好意思,臉上浮現出討好人的微笑,問數:「……您是新來打工的嗎?」

  「……」

  數不動聲色地把咖啡杯放在房木面前,只答道:「嗯,算是吧。」

  「是嗎?」房木有點害羞似的答道。或許是由於能夠在新人面前稍稍顯示出自己作為常客的存在而感到高興吧。但是,也僅此而已。他馬上又和往常一樣,把視線轉到了他的那本雜誌上。

  數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繼續工作著。說是工作,其實也沒有其他客人。只是把洗好的杯子、盤子用擦碗布擦乾淨,再放回擱板上。

  數一邊熟練地做著手裡的工作,一邊站在吧檯裡跟房木說話。在這狹小的店裡,即使不用太大的聲音,也一點兒不影響兩人的對話。

  「這裡……」

  「……」

  「這裡您常來嗎?」

  「嗯……」

  數儘量迎合著房木,繼續對話。

  「那您知道嗎?這個咖啡店的都市傳說……」

  「嗯,我非常瞭解。」

  「關於那個座位,你也知道嗎?」

  「是的。」

  「那麼,您也是想要回到過去才……」

  「是的。」房木毫不遲疑地回答道。

  數停下了手裡的工作,又問道:「回到過去,那……您想做什麼呢?」

  這麼刨根問底的問題,如果放在平時,數是絶對不會問的。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有些不合適,數趕緊低下頭說道:「啊,對不起……」接著她又幹起了手裡的活兒,並把視線從房木身上移開了。

  「……」房木看了一下低著頭的數,緩緩地取出小型提包,從裡面拿出一個沒有任何圖案裝飾的棕色信封。似乎已經有些年代了,信封的四個角都已經變得皺巴巴的。信封上雖然沒有寫收件人的姓名,但應該是一封信吧。

  房木寶貝似地用兩手拿著信封,為了讓數可以看到,在胸前稍微地抬高了一下。

  「那是……?」數又一次停下手裡的活兒問道。

  「是給我妻子的……」房木聲音低得彷彿是在喃喃自語。

  「我要把它交給妻子……」

  「……是信嗎?」

  「嗯。」

  「給你夫人?」

  「是的,因為錯過機會沒給成……」

  「那麼,你是想回到錯過機會、沒能交給她信的那一天,是嗎?」

  「是的。」說到這兒,房木的回答依然沒有半點遲疑。

  「那麼,你夫人她現在在哪兒?」對於數的這個問題,房木卻不能即刻回答,兩人一時之間陷入了沉默。

  「嗯……」

  數一直凝視著房木,等著他回答。

  終於,房木用小得幾乎難以聽到的聲音答道:「我不知道……」然後他「噌噌」地開始抓頭。

  或許房木也對自己不知道妻子在哪裡的回答感到困惑不已,他的表情有點僵硬。數什麼也沒說。

  房木好像要解釋一下似的說:「啊,不過我真的有過妻子……」他驚慌失措地還想再補充說明一下,「她的名字,的確是叫……」房木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嗵嗵嗵」地敲著額頭。「嗯,」他歪著頭思索著,「叫什麼名字來著?」說著,他再次陷入了沉默。

  計不知什麼時候從裡面的房間出來了。可能是聽到了剛才的對話,計的臉色明顯變得有些蒼白。

  「好奇怪呀……對不起。」房木嘴裡這樣說著,卻勉強裝作哈哈大笑的樣子給人看。數此時的表情說不上是鎮靜還是悲哀,看上去複雜極了,她只回答了一聲:「沒關係。」

  門口的鈴鐺一陣「叮咚」作響。

  當數一言不發,將視線轉向門口時,她禁不住「啊」地叫了一聲。進來的是高竹。

  高竹是在附近的一家綜合醫院工作的護士。今天也許是剛下班回家,她身上穿的不是護士服,而是一件淡綠褐色皺褶束腰長上衣,下身穿著一條七分彈力褲,肩上挎著一個黑色的單肩包。她用一條淡紫色的手帕擦著汗,走了進來。

  高竹衝著吧檯裡的兩個人點了點頭,馬上走到房木的桌子旁,和他打招呼:「房木,今天你也來這兒了呀?」

  房木呆呆地回望著叫自己名字的高竹,十分茫然。過了片刻,他低下頭,沉默不語。

  高竹看到房木的態度好像和平時有些不同,心中感到疑惑,以為他今天可能是身體不舒服。於是,再一次,她聲音溫和地問道:「房木,你還好吧?」

  這時,房木把頭抬了起來,看著高竹的臉,十分抱歉地說:「……我們在哪兒見過面嗎?」「……」瞬間,高竹的笑容從臉上消失了,她一直用來擦汗的淡紫色手帕,悄無聲息地從手裡滑落到地板上。

  房木得了阿爾茨海默病,產生了記憶障礙。

  阿爾茨海默病,是由於腦神經細胞急劇減少,腦部發生病變性萎縮,從而引起智力下降的一種疾病,有的人甚至性格都會發生變化。由於腦的機能只是部分發生退化,所以該病有個特徵,那就是病人即使忘了某些事情,也還記得其他事情,因此人們也把這種病叫「早老性痴呆」。

  而房木的症狀是,從最新的記憶開始慢慢地往前消失,由原來的倔脾氣變得溫和起來。也就是說,房木記得自己有妻子這件事,卻記不得眼前站著的這個高竹就是自己的妻子。

  高竹小聲說:「……哦,沒有。」一邊說著,一邊一步一步地向後退。

  數始終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凝視著高竹,計則臉色蒼白地垂下了頭。

  高竹慢慢地轉過身,腳步飛快地來到離房木最遠的一角吧檯座位上坐下來。之後,她才發現手帕掉了。但高竹好像那不是自己的東西似的,裝作沒看見。

  房木看到自己腳邊掉的那枚手帕,便撿了起來。房木盯著手帕看了一會兒,然後從椅子上站起,朝著高竹坐的吧檯這邊走了過來。

  「對不起,最近不知怎麼了,特別愛忘事。」說著,他鞠了一躬。高竹連看也不敢看房木,只是說了聲「哪裡」,便伸出顫抖的手接過了房木遞過來的手帕。

  房木再次微微鞠了一躬後,步履沉重地回他自己的座位上去了。但即使坐在座位上,他也安穩不下來,一會兒翻上幾頁雜誌,一會兒撓撓頭。

  過了一會兒,他伸手端起咖啡,一口氣喝光,小聲嘟囔道:「咖啡冷掉了哦……」其實咖啡是剛剛續的。

  「再給您換新的吧?」數馬上回應道。

  房木卻匆匆站了起來,說:「今天就算了,回去了。」正說著呢,就開始收拾桌子上攤開的雜誌之類的東西。

  「……」高竹把手帕放在膝蓋上,緊緊地攥著,一直低著頭,一動也不動。

  房木來到收銀台前,遞上了賬單。

  「多少錢?」

  「三百八十元。」數用眼角的餘光留意著高竹回答道,接著,在收銀機上「噼裡啪啦」地輸入金額。

  「三百八十元……」房木從用舊了的男式皮革錢包裡,取出一張一千元的紙幣,「喏,就是它了。」說著,他把錢遞給了數。

  「收您一千元。」數接過錢,在往收銀機裡輸入金額期間,房木偷偷瞟了幾眼高竹,但他並非要做什麼,只是心神不安地等著數給他找錢而已。

  「……」

  「找您六百二十元。」

  房木迅速伸出手接過找回的零錢,帶著歉意似的說了聲「謝謝款待」,就快步走出了咖啡店。

  門口鈴鐺一陣「叮咚」作響。

  「謝謝……」

  房木走後好一陣,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只有連衣裙女子似乎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依舊一本正經地坐在那裡,靜靜地看著手中的書。

  店內好像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變得異常寂靜。

  本來這個咖啡店也從不放BGM(背景音樂)。如果說店裡可聽到的聲音,那就是三隻大掛鐘「嘀嘀嗒嗒」的鐘擺聲和連衣裙女子翻書頁的聲音了。

  沉寂了好一會兒,數對坐在吧檯席位上的高竹叫道:「高竹……」卻沒有下文。因為數也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麼好。也許是察覺到了數的尷尬吧,只聽高竹說道:「沒事,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她對著兩個人笑了笑,又說,「別擔心。」

  可是,對話又到此中斷了。高竹也無法忍受這沉重的氣氛,把頭垂了下去。

  關於房木的病,高竹很早以前就告訴過數和計,當然也告訴了流和平井。高竹甚至預想到了有一天房木可能也會把自己完全忘掉,所以平時她總是說:「即便是那樣,我作為一個護士也要照顧他。正因為是護士,所以有些事只有我才能夠做到。」言外之意是自己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在這家咖啡店裡,她之所以讓數和計叫她的舊姓「高竹」,也是為了防止房木腦子混亂。以前數和計也都一直把高竹叫作「房木」來著。

  阿爾茨海默病的病情發展,根據年齡及男女、原因和應對等情況的不同,每個患者各有不同。與其他人相比,房木的病情發展是相當快的。

  高竹沉浸在被房木徹底忘掉的打擊中,無法自拔,大家一籌莫展,不知道怎樣才能改變一下這沉悶的氣氛。

  正在此時,大家以為躲進了廚房的計,突然手裡拿著一瓶一升裝的、尚未開封的酒返了回來。她把酒瓶「嗵」的一聲放在了吧檯上,笑盈盈地說:「客人送的,喝嗎?」含笑的雙目卻是通紅通紅的。那瓶酒的標籤上寫著「七幸」。

  計這出人意料的舉動,給沉悶的氣氛稍稍注入了一點活力。可以說這三人緊張的心情都緩和了下來。儘管高竹心裡依然痛苦難耐,但她不會錯失良機,於是,她回答道:「那麼,就只來一點兒吧……」

  對於高竹來說,她也祈盼著改善一下此刻的緊張氛圍呢。計常常會做出一些離奇古怪的反常舉動,這一點高竹也知道,但沒想到在這種場合體會到了。這也許正是平井常常掛在嘴邊的「計具有能夠幸福生活的才能」吧,高竹此時才有了切身的感受。

  計的臉上已經沒有了剛才的奇妙表情,大眼睛炯炯有神地凝視著高竹。

  看著她的眼睛,高竹不可思議地感覺到,心情漸漸地恢復了平靜。

  「我去看看有什麼下酒菜沒有。」數進廚房去了。

  「要熱一下嗎?」

  「不用……」

  「那麼,就這樣喝吧……」

  計說著,手法熟練地打開了酒瓶,給已備好在那裡的每個玻璃杯斟滿酒。高竹心裡覺得好笑:這是打算讓我喝多少啊?她禁不住「噗哧」一聲笑出聲來。

  計在酒杯裡斟滿日本酒,把杯子「噌噌噌」地推到了高竹的面前。

  「謝謝。」高竹強忍住笑說道。

  數拿著瓶裝的西式泡菜回來了。

  「只有這個東西可以下酒了……」

  「足夠了。」計說著,把泡菜專用的小碟子遞給數。

  數把瓶子裡的泡菜夾到小碟子裡,又準備了三把小叉子。計說:「我喝這個。」說著從吧檯下面的冰箱裡拿出紙盒裝的橘子汁,倒進玻璃杯裡。橘子汁也是斟得滿滿的,幾乎快要從杯子裡溢出來了。高竹拚命忍住笑,伸手端起了杯子。

  在座的這三個人均不是特別熟悉日本清酒的人。至於計,雖然是她提議說「喝一杯」的,但她其實也不會喝酒,只好拿橘子汁來代替。

  計說,客人送她的這瓶「七幸」酒,其名字的由來,據說好像是「喝了這種酒,可以獲得七次幸福」的意思。「七幸」是一種精心釀造的酒,無色透明。外行人看不出來,它其實是一種略帶點青色調的、被稱為「青芽」的高檔清酒,香型是濃郁的水果香味,口感比較清淡,正像它的名字寫的那樣,這種酒,喝了會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高竹品嚐著「七幸」酒的甘甜滋味,想起了五年前夏日的一天,她第一次來這家咖啡店時的情景。那一年,全國範圍內,創歷史紀錄新高的炎熱天氣在持續,電視裡連日來都在向社會呼籲,說這是由全球變暖引起的云云。

  那天,碰巧她拉著難得和自己同一天休息的丈夫一起出來買東西,而天氣卻熱得就像蒸籠一樣。原本不願意跟著她出來的丈夫,還沒過一會兒,就說想找個涼快的地方休息休息。可是,大家想的似乎都一樣。無論他們走到哪裡——咖啡店還是家庭餐館——到處都坐滿了納涼的客人。

  偶然間,二人發現一個小胡同裡豎著一個小小的招牌。咖啡店的名稱為——「富尼古麗,富尼古拉」。那是他們以前唱過的一首歌曲。

  雖然應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歌曲的曲調卻還記得非常清楚。歌詞是關於想去攀登火山的。在酷暑中,他倆彷彿被灼熱的熔岩從頭上澆下來一樣,豆大的汗珠噴湧而出。

  然而,推開沉重的木門,走進店裡,卻頓感涼爽怡人。連門口鈴鐺那「叮叮咚咚」的響聲都那麼動聽,令人心情舒暢。而且,儘管是一間有著三張雙人咖啡桌和一個三人吧檯的小咖啡店,店裡的客人卻只有一個——坐在離門口最遠座位上的、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子。他們暗自慶幸來到了一方秘密寶地。

  「太好了!」丈夫說著,一屁股坐在了離門口最近的那張桌子的座位上,急急地向端來冰水、長著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的女人要了一杯冰咖啡。高竹說了聲「我也要一杯」,坐在了丈夫對面的座位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好意思和妻子面對面坐,他轉移到吧檯座位上去了。

  高竹早就習慣了丈夫的這種做法,也絲毫不介意。只是對自己工作的醫院附近竟然存在一家如此安靜的咖啡店而自己尚且不知,她深感錯愕。

  粗大而結實的柱子,天花板處縱橫交錯的天然原木大梁反射出栗子皮般的深褐色光澤,還有三隻大掛鐘。雖然高竹不太瞭解古董,但一看就知道這裡都是年代古老的東西 壁是猶如黃豆粉般古樸的土牆,隨著長年歲月的流逝而自然生成的、似隱似現的斑斑舊跡,反而顯得古色古香、別具一格。儘管是在白天,這裡卻讓人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是因為沒有窗戶的緣故吧。暗淡的燈光將整個店內暈染成一片深棕色,說不出的一股復古的氛圍,讓人感到非常愉悅。

  然而店內如此涼爽,環顧四周的每個角落,卻尋不著類似空調之類的東西。只有天花板上有一個木製的吊扇在那裡慢慢騰騰地旋轉而已。她感到特別不可思議,也曾經問過計和流,但他們自己也只是說「以前一直是這樣的」,給不出一個具有說服力的答案。

  但高竹卻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個咖啡店的氛圍,還有計他們的性格。於是在工作間歇的時間,她經常會來這裡坐一坐。

  「乾……」數正想提議乾杯,可還沒說出「杯」字,她突然意識到現在不應當是乾杯的時候,現出了糟糕的神情。這時計也面露窘態,窺視著高竹的臉色說:「……現在乾杯好像有點奇怪,對吧?」

  「沒關係的,不必那麼在意……」高竹回答,她將自己的杯子舉到數的面前。

  「對不起……」

  「沒事兒。」高竹體貼地笑了笑,用自己的杯子碰了一下數的玻璃杯,出乎意料地,發出了清晰悅耳的聲音,在整個咖啡店內迴響不已。

  高竹喝了一口「七幸」,一股柔和甜美之感頓時在嘴巴裡蔓延開來。

  「大概是從半年前開始的吧?你們開始稱呼我的舊姓……」高竹斷斷續續地講了起來,「我就這樣從他的記憶中消失了,連點兒聲音也沒有,慢慢地、慢慢地……」

  說到這兒,高竹呵呵地低聲笑了笑,喃喃道:「雖然我早已做好了思想準備……」

  聽到她這樣說,計的眼圈又紅了,高竹連忙擺了擺手說道:「啊,不過,真的沒關係的。」

  「因為我是護士嘛,即便是我這個人完全從他的記憶裡消失了,我也要以一個護士的身份照顧他,而且我也有能力這樣做。」高竹為了不讓她倆覺得自己在逞強,乾脆這樣說。當然,她也並非逞強。正因為自己是護士,所以她有方法和能力照顧他。

  數把玩著手裡的玻璃杯,臉上沒帶任何表情,而計的眼裡又流下了淚水。

  「啪嗒」一聲,高竹的背後傳來了書被合上的聲音。那是連衣裙女子把正在讀的小說合上了。高竹回過頭去,只見連衣裙女子把夾著書籤的小說放在桌子上,從白色小包裡拿出一塊手帕,正要從椅子上站起來。也許現在是要去廁所吧。連衣裙女子站起身來,開始向廁所那邊走去,腳步很快,卻一點兒聲息都沒有。如果不是合上小說的聲音,說不定高竹也不會注意到她。

  高竹的目光一直追逐著連衣裙女子的身影,計卻只是瞟了她一下,而數卻連看都沒看她一眼,獨自喝了一口「七幸」酒。對於這二人來說,這也許早已是家常便飯了吧。

  「對了,那個人回到過去是想要幹什麼來著?」連衣裙女子走後,高竹一直盯著她坐過的那個座位輕聲嘟囔道。關於那個座位能夠回到過去的傳說,高竹當然是知道的。

  在顯著出現阿爾茨海默病症狀之前,房木是不相信此類傳說的。當高竹笑嘻嘻地和他談起這家咖啡店「能夠回到過去」的傳說時,他也只回應了一句「荒誕之極」。他不相信什麼靈異現象和超常現象之類的東西。

  當高竹聽說曾經是那樣子的房木在喪失記憶後,常來這個咖啡店等著那個連衣裙女子離開座位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的確,隨著阿爾茨海默病的病情發展,有的人性格會發生改變,現在的房木就變得有些木訥。因此,他的信念以及所相信的事物發生改變也就不奇怪了。那麼,他究竟是為了什麼想要回到過去呢?

  她很在意這件事,也曾經問過房木,但他總是說「這是秘密」,不肯告訴她。

  「……說是有封信想要交給你……」數好像看透了高竹在想什麼似的,對她說道。

  「給我?」

  「是的。」

  「一封信?」

  「房木說是他沒能交給你的……」

  高竹一時陷入了沉思,好像是聽了別人的事似的,只回答了一聲「哦」。

  也許是高竹的反應過於冷淡了,數的臉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她以為自己說了多餘的話。

  可是,高竹從數那兒聽到房木想要回到過去的理由,也只能冷淡地回應。並非因為聽到了他返回過去的理由本身,而是她驟然之間無法相信房木會給自己寫信。因為房木根本不擅長閲讀和書寫文字。

  房木生長在一個人口急劇減少的村莊。小時候因為家裡窮,他常常會被叫到自己家經營的紫菜店幫忙,都沒怎麼認真去學校讀過書,雖然會寫平假名,但漢字卻只會寫在小學低年級時學過的有限的幾個漢字。

  高竹和房木是在二十三年前,經他們一個共同的朋友介紹認識的。那是在高竹二十一歲、房木二十六歲的時候。那個年代手機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普及,他們之間的聯繫主要靠電話或寫信。房木希望成為一名園藝師,他必須吃住在工作的地方,於是兩個人的聯繫就只能以寫信為主了。

  那時,高竹也剛考上護士學校,兩個人見面的機會雖然很少,通信卻很頻繁。高竹的信話題很豐富,自我介紹當然不用說了,還有護士學校裡的新鮮事、讀書感想以及自己將來的夢想,在自己身邊發生的小事到大事、自己當時的感覺、怎樣處理的等等,事無鉅細都寫進了信裡。內容多的時候,甚至寫過十頁信紙。

  然而,房木的回信卻總是非常簡短。有時候甚至一張信紙上只寫著「真有意思」或「原來如此」一句話。一開始高竹還以為他工作忙,沒有時間寫回信呢,但是,她給他寫了好幾封信,也看不到他一封認認真真的回信。她開始認為,他之所以寫這麼短的信,或許是因為不喜歡她吧。於是高竹寫了一封信,大致的內容是:如果你不喜歡我的話,就不用勉強回信了,只要你不回信,我也就死了心了。

  平時不到一個星期就能收到的回信,這次過了一個月卻仍沒有寄來。高竹很受打擊。因為房木的回信確實都很短,但短是短,卻沒有給她留下什麼不好的印象。他的信沒有華麗的辭藻和刻意追求的形式,卻可以讓人從中感覺到他率真的人品。因此,高竹雖然在信中說如果收不到回信就死心,但一個半月過去了,她還是無法放棄,一直等著房木的回信。

  兩個月過去了。一天,高竹突然收到了房木的來信,信上只寫著:「我們結婚吧。」

  這一句話,頓時使高竹的心中產生了從未有過的激動。然而,面對房木這封彷彿看透了自己心思的來信,高竹有些不太情願再給他認認真真地回信,於是也只寫了一句「好啊」,就把信寄了出去。

  房木不怎麼會讀寫的事,是高竹後來才知道的。得知這一事實後,高竹問他是怎麼讀懂她以前寫給他的那些信的,房木說遇到不認識的漢字太多的信時,就盯著那些字發呆。把在發呆的過程中懵懵懂懂感覺到的東西,寫下來寄給她。關於最後那封信,他說當他呆呆地盯著那些字時,忽然有一種彷彿「什麼重要的東西就要失去了」似的感覺襲來,於是他把單詞一個個記下來,分別去問不同的朋友,再把意思連貫起來,才把那封信讀完,因此,拖了很久才回信。

  「……」半天了,高竹依然是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是這麼大的一個褐色信封。」數用手指在空中一邊比畫一邊說道。

  「褐色信封?」高竹聽到褐色信封時,覺得這的確像極了房木,但還是毫無頭緒。

  「情書?」說話的是計,天真無邪的大眼睛靈動地閃著光芒。高竹苦笑著,使勁擺著手否定說:「不是、不是。」

  「可是,如果真的是情書,怎麼辦?」平時並不參與別人私人話題的數,今天可能是想改變一下剛才沉悶的氣氛吧,她勉強笑了一笑,表示對「情書說」的支持。

  高竹或許也希望能改變一下話題吧,她順水推舟地接受了對房木不擅長讀寫之事並不知情的二人的「情書說」。她略帶羞澀地答道:「可能會想讀一讀吧。」這的確也是她的真心話。如果那封信真的是房木寫給她的情書的話,她的確想讀一讀。

  「去試試看嘛。」計說。

  「啊?」高竹一時沒有明白計在說什麼,愣了一下。

  連數也對計這荒唐的提議吃了一驚,她急忙把玻璃杯放在吧檯上,偷窺了一下計說:「堂姐……」

  「你應該接受呀。」計的話裡帶著一股力量。

  「計,等等。」高竹儘力想讓計那天馬行空的想法就此打住,但為時已晚。計根本不管高竹的制止,喘著粗氣說道:「房木先生寫給你的情書,你當然應該接受呀!」計是認定了房木寫的那封信就是情書了。作為多年好友,高竹深知一旦計認定了的事,那麼任誰說什麼都不管用了。

  數也「哎呀呀」,一副無奈的樣子,微笑著嘆了一口氣。

  高竹又把目光投向了連衣裙女子坐過的那個座位。

  「……」

  她聽說過關於那個座位能夠回到過去的傳言,也知道有很多討厭的規則。不過,自己從來沒想過要回到過去這類事。說實話,她甚至對回到過去的傳言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

  可是,如果真的能夠回到過去的話,她倒是也想試試。

  她心裡最惦記的還是那封信。如果數的話是真的,只要能夠回到房木沒能交給她信的那一天,說不定真的能夠拿到那封信呢,高竹心裡湧起了淡淡的期望。

  問題是,房木想要回到過去交給她的那封信,自己先回去取過來合適嗎?她覺得這和硬搶簡直沒有區別,一時之間下不了決心。

  高竹做了個深呼吸,冷靜地分析著他們的現狀。

  如果按照那個規則,即使回到過去,無論怎樣努力也改變不了現狀的話,那麼即便是她回到過去,拿到了那封信,也改變不了現實中任何東西。關於這一點,當她跟數確認時,數毫不遲疑地即刻回答道:「改變不了。」

  「……」高竹心裡非常猶豫。既然改變不了現實,那麼即使高竹將那封信搶到手,也還是改變不了房木想要回到過去交給她那封信的現實。

  可以說是為了給自己增加些底氣吧,高竹把玻璃杯裡的「七幸」酒一口喝光,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嗵」的一聲把杯子放在了吧檯上。

  「是啊,就是啊。」她似乎在自言自語似的喃喃道。

  「如果那封信真的是寫給我的情書的話,我拿來看看也是理所當然的呀。」高竹終於鼓足勇氣用了「情書」這個詞,以消除自己的負疚感。

  計也「嗯、嗯」地重重點著頭,雖然沒有必要,可她也隨著高竹一起把自己那杯橘汁一口氣喝光了。她的鼻息變得更加粗重起來。

  「……」數沒有像她們倆那樣一口氣喝光,而是靜靜地把手裡的杯子放在吧檯上,慢慢地轉身進了廚房。

  高竹來到能夠回到過去的那個座位前,全身的血液禁不住往上湧去。她的身體慢慢移進了桌子和椅子之間的空當,坐了下來。

  這個咖啡店的椅子腿都是貓腳形,柔和的曲線是那種只有古董傢俱才會有的,椅座和靠背都用一種淡淡的、苔綠色的布包著。

  再仔細一看,才發現所有的椅子都像新買的一樣。不僅僅是椅子,店內目光所及之處的一切都泛著嶄新的光澤。這家店據說從明治初期開始營業,至今經營了一百多年,卻絲毫沒有塵土的氣味。

  高竹禁不住感嘆:平時得花多少工夫打掃才能保持這樣的狀態啊!她嘆了一口氣,這才發現數正靜靜地站在這張桌子旁,樣子顯得很怪異。她手裡托著一個銀色的托盤,上面放著一個純白色的咖啡杯,咖啡壺並不是平時給客人們用的那種玻璃咖啡壺,而是一種比較小的銀色咖啡壺。

  當看到數的表情時,高竹嚇了一跳。剛才數臉上那種少女似的天真爛漫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店中籠罩著一種玄奧、可怕而嚴肅的氣氛。

  「規則,你都知道的,對吧?」數用一種平穩的、稍有距離感的聲音問道。

  高竹急忙在腦子裡整理為了回到過去所需要遵守的規則。

  首先,第一個規則是,即使是回到過去,也無法見到從未來過這個咖啡店的人。也就是說,如果你是為了想要見誰而回到過去,那麼你想要見的那個人來沒來過這家咖啡店就成了關鍵。高竹終於認識到了,原來即便是人們聽了這家咖啡店能夠回到過去的傳言,從全國各地湧到這裡來也是無意義的。好在房木已經來過這裡很多次,所以見他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第二個規則,回到過去,無論你怎樣努力也改變不了現實。關於這一點,高竹也早已確認過了。回到過去,即使她把房木沒能交給她的那封信拿到手,也改變不了現實中的任何事情。不僅僅是那封信,比如關於阿爾茨海默病,即便是發現了劃時代的治療方法,而且這個方法能夠在回到過去時在房木身上一試,也無法使房木現在的病情得到絲毫改善。這是什麼破規則啊!

  第三個,要想回到過去,就得坐到連衣裙女子一直坐著的座位上。聽說,平常那個連衣裙女子一天只上一次廁所。但誰也不知道她都是什麼時間去。今天碰巧高竹遇上了這個瞬間。聽說如果硬要把連衣裙女子從座位上拉開,就會受到詛咒,儘管還不清楚這個說法是真是假。今天自己可以說是碰巧在場,只能說自己幸運而已。

  討厭的規則還有幾個。

  第四個,在回到過去的時間段裡,不能離開椅子。但這並非屁股被黏在椅子上動不了。而是,好像你一站起身離開椅子,就會被強制拉回到現實中來。這家咖啡店在地下,所以手機沒有信號。當你回到過去,而你想見的那個人卻不在這個店裡,那麼,如果你想打電話聯繫的話,也會因為手機不在服務區內而聯繫不上。而且,因為不能離開座位,即使你想走到地面上去打電話也無法做到。這又是一個可恨的規則!

  高竹聽說過,這裡很多年前被那個「都市傳說」鬧得每天都有大批的客人蜂擁而來,大家都想回到過去。但她現在明白了,原來還有這麼多討厭的規則,難怪客人們都不來了呢。

  高竹突然意識到數還在默默地等著她的答覆,於是她向數確認道:「只要在咖啡完全冷掉之前喝光就行了,對吧?」

  「是的。」

  「還有嗎?」

  高竹記得的規則只有這些。如果說除了規則以外還有什麼想問的話,她想知道怎樣才能回到自己想回的那一天和那個時間段。

  「強烈地想像你想要回去的那一天。」數好像看透了高竹心裡的疑問似的補充了一句。

  她說讓自己想像,可自己的腦子裡卻一片茫然。

  高竹禁不住反問道:「想像?」

  「房木先生還沒有忘掉你的日子,想給你信的那一天,還有,他拿著信來咖啡店的那一天……」多餘的話一句也沒有,數簡潔地把要想像的內容告訴了她。高竹為了能夠一個一個地清晰地想像、仔細地回味出那些日子,便把數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還沒忘掉我的日子、信、來店的日子……」

  房木還沒有忘掉高竹的日子,高竹還大致記得。正好是三年前的夏天,那時房木的病還沒有任何症兆。

  房木想要把信交給高竹的日子,這倒是較難想得出。作為收信方的高竹,無法想像出哪一天房木想給她信。可如果要回到房木寫信之前的日子,那就沒有任何意義了。高竹決定只單純地想像房木正在寫信的姿態。

  還有房木拿著信來到這個咖啡店的日子,這個很重要。因為即便是回到了過去,見到了房木,如果他當時手裡沒拿著信也就毫無意義了。只是,房木平時總是把重要的東西都放在他的那個小型提包裡隨身攜帶。如果那封信真的是情書的話,房木是不可能把它放在家裡的。為了不讓高竹發現,他必定會放在那個小型提包裡隨身攜帶吧。

  雖然不知道他是想在哪一天把信交給她,但可能性比較大的日子還是有的。於是高竹就想像著房木拿著提包的樣子。

  「可以了嗎?」數以平靜的聲音問道。

  「請等一下。」高竹做了一個深呼吸,又一次小聲複述道,「還沒有忘記我的日子、信、來咖啡店的日子……」

  高竹知道再這麼掙扎下去就永遠也開始不了了。於是她終於下了決心,目光直視著數的眼睛回答道:「好了。」

  數輕輕地點了一下頭,把一個空咖啡杯放在高竹面前,右手從托盤裡慢慢地拿起那個銀色咖啡壺,一招一式宛如芭蕾舞的動作——優雅、幹練、漂亮。

  數低頭注視著高竹,「那麼,」只聽她輕輕地說道,「請在咖啡未冷前……」一句話扭轉了時空。

  她的話在寂靜的店裡迴響著,連高竹也感到空氣驟然之間緊張了起來。

  數像是在舉行一個嚴肅的儀式似的,開始往杯子裡面倒入咖啡。

  銀色的咖啡壺,壺嘴非常細,這使得倒出來的咖啡看上去像一條細細的黑線。而且,銀色壺和廣口玻璃咖啡壺不同,它倒咖啡時不會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咖啡是緩緩地、無聲無息地注入到雪白的咖啡杯裡的。

  高竹平時從未見過這個銀色咖啡壺。和在其他咖啡店見過的咖啡壺相比,它好像稍稍有些小。可是,儘管如此,它的格調卻非常高雅,很有厚重感。或許裡面盛的咖啡也非常特別。

  高竹正這樣想的時候,只見從倒滿了咖啡的杯子裡,慢悠悠、飄忽忽地升起了一縷蒸汽。瞬間周圍的一切景物看上去都飄飄忽忽地開始扭曲、變形。高竹還以為是自己產生了錯覺。想起剛才自己一口氣喝了一大杯「七幸」酒,高竹心想,是不是這會兒酒勁上來了呢。

  可是,並非如此。

  高竹隨即再吃一驚,因為飄飄忽忽、晃晃悠悠的竟是自己的身體本身!

  高竹的身體變成了蒸汽。當她意識到時,發現自己周圍的景物都在自上而下地流動著,變成蒸汽的高竹留下了,時間回溯到了過去。

  高竹閉上了眼睛,並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如果回到過去這件事確實無誤的話,那她得做好心理準備才行。

  高竹第一次注意到房木的異常變化是緣於他說的一句話。

  那天,高竹正在一邊準備晚飯,一邊等著房木下班回家。

  房木是園藝師,園藝師的工作並不只是剪枝、修整葉子那麼簡單,還需考慮房子和院子的協調。只是,太豪華了不行,太簡陋了也不好。關鍵在於如何取得平衡——這也是房木的口頭禪。

  他的工作,早上上班時間很早,但只要天色一暗下來,必定結束。而且只要不是脫不開身的事,房木基本是下班就直接回家的。所以,高竹不上夜班的時候,肯定會在家做好晚飯等著房木回來一起吃。

  但是那天,天色很晚了房木也沒回家,這雖然是很少有的事,但高竹以為說不定他和朋友們一起去喝酒了,所以也沒太在意。結果那天房木比平時晚了兩個小時才回到家。

  平時房木回家時,肯定會按門鈴。並且,每次都是按三下,告訴高竹自己回來了。可是那天他沒有按門鈴,而是「咔嗒咔嗒」地轉動著門把手,當高竹聽到聲音問時,他才說「是我」。高竹嚇了一跳,趕緊把門打開。以為他受了傷連門鈴也按不了了呢。可是,站在眼前的是與往常沒有任何變化的房木。鼠灰色的套袖,深藍色的馬褲,極為簡樸的衣服,肩上挎著工具袋,很不好意思地說道:「迷路了。」

  這是整整兩年前的夏末發生的事了。

  高竹是護士,由於工作關係,她對各種疾病的初期症狀非常敏感。她確信這不是單純的遺忘。過了一段時間,他連去沒去工作都似乎記不清了。病情惡化時,他甚至有在半夜時分突然說著「差點兒忘了,我還有很重要的工作沒做」就爬起來的情形。高竹當時並沒有強硬地去糾正他,只是說等天亮了確認一下再說吧,設法先讓他平靜下來。

  她還瞞著房木去諮詢了專治這種病的醫生。她也做了各種努力,即使可以稍微控制他的病情發展也好。然而,房木的失憶卻一天比一天嚴重,忘記的事情越來越多。

  房木喜歡旅行,但與其說他喜歡旅行,不如說他是喜歡看旅行目的地的庭院。高竹也儘可能把自己的休假和他的湊到一起,跟著他一起去。房木說他這是工作,不願意讓她陪,但她也從不放在心上。旅行時房木常常蹙著眉頭,但高竹知道那是他心情好時常有的習慣,所以並不在意。

  即便是病情惡化的時候,房木出去旅行之事也沒有中斷過。只不過,常常同一個地方重複去好幾次。

  漸漸地他的病情也開始影響到了二人的生活。他買回來的東西,自己卻記不得了,問:「這是誰買的?」因為這些而鬧得不愉快的日子也越來越多。

  現在住的公寓是結婚後才搬進來的,房木外出後,因回不了家,由警察幫他跟家裡聯繫的事也發生了多次。

  並且,半年前,房木竟然開始稱呼高竹的婚前舊姓「高竹」了。

  不知過了多久,悠悠蕩蕩的、眩暈似的感覺消失了。高竹睜開眼,看到了緩緩旋轉的吊扇,手和腳也從蒸汽的狀態中恢復了知覺。可是,到底是不是真的回到了過去,她還不知道。

  這個咖啡店沒有窗戶,燈光也總是昏昏暗暗的,只將店內暈染上了一層深棕色而已。不看鐘錶的話根本無法知道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可以借助確認時間的掛鐘儘管有三座,所指的時間卻各不相同。如果說有什麼不一樣的話,那就是剛才給她倒咖啡的數和計不見了。高竹努力想使自己平靜下來,可是她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在不斷加快,怎麼也控制不住。

  高竹又一次環顧了一下店內。

  「一個人也沒有。」她有些孤單地輕聲自語道。她只是盼望著房木能在這兒,可是他卻不在,這使高竹沮喪極了。

  高竹怔怔地看著吊扇心想:雖然很遺憾,但這樣也挺好的。說實在的,這讓自己輕鬆了很多。自己的確是很想看那封信,可是畢竟去「硬搶」的做法還是會讓她有一種罪惡感,如果讓房木知道她是為了看那封信而從未來回來的,那他肯定會很不高興的。而且,假如無法改變現實,那信不讀也罷。如果說讀了信就能讓房木的病情好轉的話,即使讓她拿命去換,她也一定會讀一讀的。可是,房木的病情和那封信沒有一絲一毫的關聯。而且房木把高竹忘了的這個現實也得不到任何改變。

  高竹冷靜地分析了自己。剛才當她突然聽到房木說「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時,她感到很不安,甚至有些悲傷。儘管她已經做好了精神準備,可事到臨頭,自己還是不夠冷靜。但也僅此而已。高竹又恢復了平靜。

  如果說這裡現在是在過去的話,也已經沒什麼用了。那就返回到現實中去吧。她又想起來她曾經下過的決心:即便是自己對於房木來說成了一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還是能照顧他的,哪怕就讓自己做那些只有護士才能做到的事也罷。

  「不可能是情書吧?」她輕聲自語著,伸手正打算端起咖啡杯。

  這時只聽到門口的鈴鐺「叮叮咚咚」地作響。

  好像有人進來了。這個咖啡店從地面沿著台階走下來後,正面是一個足有兩米高的大門,門扇上反射著原木紋理特有的光澤。當這道門被打開時,門上的鈴鐺就會發出響聲。但進了門並不是馬上就能到店裡,而是有一個沒鋪地板的寬闊空間,其右側的正中央才是直通咖啡店的入口。從木門到入口還有兩三步的距離,店裡的人從聽見門上的鈴鐺聲,到可以看到客人的身影為止,還需要幾秒鐘的時間。

  因此,高竹雖然聽到了門上的鈴鐺響,但進來的是誰她還不知道。是流,還是計?高竹發現自己有點緊張。確切地說,她正在忐忑不安地期待著什麼。這樣的經歷很少有,不,或許不會有第二次了。如果進來的是計,她說不定會問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而如果進來的是數,她會和平時一樣,只是可能會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吧。

  高竹在腦子裡翻來覆去地想像著各種場景。可是,進來的那個人既不是計,也不是數。出現在沒有門扇的入口處的,竟然是房木!

  高竹禁不住「啊」了一聲。她竟然疏忽了,今天是來見房木的呀,怎麼會沒想到進來的是房木呢。

  深藍色的開領短袖衫,駝色短褲。平時不用上班的節假日,房木總是這樣的裝束。外面大概很熱吧,他用手上拿著的小型提包代替扇子「啪噠啪噠」地扇著。

  高竹的身體似乎被束縛住了,動彈不得。房木站在門口,一句話也不說,很奇怪地凝視著高竹。

  「那什麼……」話一開口,高竹卻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了。因為,自從他們認識以來,甚至結為夫妻之後,房木也從來沒有這樣凝視過她。她感到既高興又害羞。

  而且,雖然她是以三年前作為想像的時間段的,但這裡卻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證明她已經回到了三年前。弄不好的話,說不定結果只是回到了「三天前」呢,甚至只是「三」這個數字對了,其他的都對不上號呢。她有些痛恨「想像」這個東西,因為它的不確定因素太多了。

  這時,突然聽到他生硬地說道:「……咳,原來你在這兒啊。」這正是他一貫的說話方式,不,應該說是房木生病前的語氣。這正是她所想像的,不,這正是高竹記憶中的房木。

  「一直等,也不見你回家,原來……」說著,房木的視線從高竹身上移開,有些不高興地皺起眉頭咳嗽了兩聲。

  「老公……我可以這樣叫的,對吧?」

  「嗯?」

  「知道我是誰嗎?」

  「啊?」房木用一種詫異的眼神看著高竹。

  不過,高竹當然不是在和他開玩笑。高竹必須確認一下。沒錯,她是回到了過去,但究竟是回到了什麼時候呢?是房木的阿爾茨海默病發病前,還是發病後呢?

  「你說說我叫什麼?」

  「開什麼玩笑?」房木沒有回答高竹的問題,而是很生氣地回敬了她一句。

  可是,高竹卻高興地笑了:「嗯,算了……」她輕輕地搖了搖頭。通過剛才兩人之間的簡短對話,高竹一下子全明白了。

  沒錯,她已經回到過去了,眼前的房木是失憶前的房木。如果是按照自己的「想像」回到的過去的話,這應該是三年前的房木。

  高竹隨意地來迴轉動手裡的咖啡杯,面帶微笑。

  看著眼前的高竹,房木說道:「奇怪的傢伙。」說完,發現店裡除了他們倆以外,好像再沒有其他人。於是,他衝著廚房裡叫道:「老闆。」沒有聽到任何回應,他只好趿拉著竹皮屐涼鞋,「啪噠啪噠」地繞進吧檯,探頭朝裡面的房間望瞭望,那裡也沒有一個人影。

  「怎麼搞的,怎麼一個人也沒有啊!」房木自顧自地嘟囔著,坐在了離高竹最遠的一個吧檯座位上。

  高竹故意似的,輕輕咳嗽了一聲。房木不耐煩地回過頭說:「怎麼了?」

  「為什麼……坐那麼遠?」

  「不行嗎?坐哪兒還不是都一樣?」

  「坐這兒唄。」

  「……」

  「這兒……」高竹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兩下,用以告訴房木,自己對面的座位空著呢。

  可是,房木卻滿臉不高興地答道:「算了,就這兒吧。」

  「為什麼?」高竹不滿地問道。

  「都老夫老妻的了,還面對面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像什麼話嘛。」語氣好像半是惱怒似的,眉頭也皺在了一起。但他雖然說話生硬、不中聽,但高竹太瞭解他了,皺眉並不表示他生氣了,而是他心情好時的一個習慣動作——皺眉是為了掩飾自己心情。

  高竹微笑著說:「是啊,我們是夫妻哦……」聽到從房木嘴裡說出「夫妻」這兩個字,高竹比什麼都高興。

  「什麼呀?真煩。」

  如今不管房木說什麼,高竹只覺得那麼甜蜜、那麼幸福。

  高竹不經意地喝了口咖啡,禁不住「啊」了一聲,咖啡已經變得有些溫吞吞的了,高竹這才想起時間不是無限的,時間不多了。在這杯咖啡完全冷掉前她還有必須要做的事。

  「啊,老公!」

  「什麼呀?」

  「那什麼,那個……你難道沒有什麼東西要交給我嗎?」高竹心裡像是有小鹿亂撞。因為如果信是房木在發病前寫的,高竹覺得說不定真是情書呢。雖然理智告訴她,這不可能。但萬一是情書的話,她想要看一看的想法,在知道「怎麼做也改變不了現實」的規則後,仍然彷彿排山倒海似的,怎麼也按捺不住。

  「啊?」

  「這樣的,這麼大的一個……」高竹就象數做給她看時一樣,用手指在空中比畫著。

  「……」雖然高竹在那裡引導著,房木的臉上卻帶著氣憤的表情。他瞪著她,一動也不動。高竹看到後一下子就明白了,完了!

  結婚後不久,他們也有過類似的場景。那是高竹的生日,房木給她準備了禮物。可是,前一天,高竹偶然在房木的提包裡發現了那個禮物。高竹高興得不得了,因為她還從來沒有收到過房木給她的禮物呢,這是第一次。

  當天,房木下班回到家,高竹在過於高興之下,竟問道:「今天,你是不是有什麼東西給我呀?」

  房木沉默了片刻,說:「沒有啊。」

  之後便再也沒有了下文。後來,高竹在垃圾箱裡發現了那個禮物,是一條淡紫色的手絹。

  高竹這次又犯了同樣的錯誤。房木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願意被別人說破。即使他手裡帶著那封信,被她這麼說破,肯定也不會交給她了吧。如果是情書的話,就更不用想了。

  時間已經不多了,高竹在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懊悔。房木還在用氣憤的表情瞪著她。高竹微笑著看向房木,用愉快的語調說道:「對不起,對不起,就當我什麼也沒說,忘了它吧。」——為了使房木聽起來是:不管怎樣都好,只是隨便問問而已。

  「啊,對了,今天晚上吃牛肉火鍋吧?」這是房木最愛吃的。雖然他還板著臉,但只要一提這個,他肯定心情好轉。

  高竹慢慢地把手伸向咖啡杯,用手掌試了試咖啡的溫度,還不要緊,還不要緊。

  高竹心裡暗自決定,先暫時忘掉情書的事,要好好地和房木一起度過這寶貴的時間。從房木的反應來看,毫無疑問,他是給自己寫了一封信。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理應會用剛才那種很生硬的口氣回敬她說:「啊?說什麼呢?」

  高竹想,如果自己再不想辦法,這樣下去,房木很可能會把那封信扔掉。高竹決定換一種作戰方式,先把房木哄高興,別再重蹈上次自己生日時的覆轍。

  她看了一眼房木,只見他的臉還是綳得緊緊的。不過,高竹早就司空見慣了。他這是不想讓高竹以為自己是一聽到「吃牛肉火鍋」心情才變好的。一點兒都不坦誠!這正是阿爾茨海默病發病前的房木!連那板著的臉都讓人憐愛。高竹從內心裡感謝這回到過去的時光。可是,高竹錯了。

  「哦……原來是這樣啊。」房木陰沉下臉來,一邊嘟囔著一邊從吧檯那兒站起身來,踢踢踏踏地來到高竹面前。

  「嗯?什、什麼?」高竹抬頭看著像門神一樣站在面前、兩眼瞪著自己的房木。

  「怎、怎麼了?」高竹抬高了聲調,這樣的反應於他而言還是第一次。

  「你是從未來回來的,對吧?」

  聽到從房木口中冒出來的這句異乎尋常的話,高竹禁不住「啊」了一聲。可是他說得沒錯,自己是從未來回來的。

  「哦,嗯……」高竹拚命地回憶著是否有「回到過去後,不能讓會見的人知道自己是從未來回來的」這條規則,但好像沒有。

  「那什麼……」

  「我說呢,為什麼你會坐在那個位子上……」

  「這個嘛……」

  「這就是說,你也知道我病了的事了?」

  高竹的心臟彷彿要從嗓子裡跳出來了。高竹以為自己是回到了房木發病前的那段時間了呢,原來是自己錯了。

  眼前的房木知道自己病了。看一下房木身上穿的衣服也能知道,他們所在的季節是夏天。那麼應該能夠推測出這是兩年前了吧?房木迷了路,高竹漸漸發現房木病了。這麼說他們是回到兩年前的那個夏天了?如果是一年前的話,房木的病情已經惡化,他和高竹說話時,已經變得有些不靈活了。

  自己主觀地以為是回到了三年前呢,但實際上按照自己想像的三個主要條件——「房木還沒有把高竹忘掉」;「想要把信交給她」;「拿著那封信來到了咖啡店」,現在自己回到的這一天,的確是全部滿足了這三個條件。之所以「三年前」這個時間點不符合這些條件,肯定是因為那時房木還沒有寫這封信呢。

  這就是說,那封信是房木在發病後寫的了?那就不可能是情書了。最好不過的是,眼前的房木已經發現了自己的病,那麼信的內容應該和他的病有關。想想剛才高竹問到他那封信時,他那氣鼓鼓的樣子,一定沒錯。

  「你不是也知道嗎?」彷彿責備似的,房木大聲問道。

  高竹知道這時她不能隨便編個謊話糊弄過去。

  「……」高竹默默地、輕輕點了點頭。房木一見,一下子力氣全無地喃喃道:「明白了。」

  高竹又恢復了冷靜。即使無論自己做什麼都無法改變現實,但自己也絶不能說一句讓房木不安的話。

  早知事情會成這樣,也許就不回到過去了。自己還深信那是一封情書,覺得開心得不行呢,現在想來好丟人。高竹很後悔,很後悔。可是現在還不是想這些問題的時候,因為房木還一直沉默著沒有說話。

  看著垂頭喪氣的房木,高竹禁不住叫道:「老公。」她還是第一次看到房木如此消沉的樣子,她感到揪心般的痛苦。

  這時,房木轉身背對著高竹,朝著剛才他坐過的吧檯座位走去。只見他走到吧檯前,抓起放在那裡的小型提包,從裡面拿出了一個褐色信封,又回到高竹面前。他的表情,不知為什麼,好像不是不安和絶望,而是有些羞澀似的。

  房木用難以聽清、嘶啞的聲音,慢慢地講述起來。

  「現在你還不知道我病了的事……」房木當時也許是這樣以為的吧?其實那時,我大概已經發現他病了,或者將要發現他病了吧。

  「我不知道怎樣告訴你才好……」房木把褐色信封打開一條小縫,給她看了一下裡面的信。原來房木是想以書信的形式,把自己得了阿爾茨海默病的事告訴高竹。

  可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現在讀了這封信也沒有任何意義了。因為我已經知道了。本來「我」應該是在過去拿到這封信的。可房木卻無法將這封信交給過去的我。不,是沒能交給過去的我。但沒關係,因為這就是現實。

  高竹決定就這樣返回算了。她覺得最好不要再談論這個病了。萬一被房木問起病情就糟了。如果告訴他,他的病正在不斷地加重,那麼眼前的房木不知會遭受多大的打擊。應該在他問自己之前返回。現在、馬上……

  咖啡的溫度已經到了可以一口喝光的程度。「咖啡不能完全冷了……」高竹說著,端起杯子就要喝。正在這時,她突然聽到房木低垂著頭,低聲喃喃道:「看來……我真的……是把關於你的事給忘了……」

  高竹聞言,腦子裡一下子變得一片空白。竟然連端到眼前的咖啡是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的事?

  高竹怯怯地把視線投向房木,房木也神情落寞地回視著高竹。高竹簡直不敢相信房木竟然會顯出這樣的表情。她一時吐不出一個字來,也無法直視房木,便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簾。

  面對房木的詢問,高竹雖然沒做任何回答,但她的表現等於說「YES」了。

  房木看著高竹,一下子明白了,有些悲傷地輕聲說道:「果然……是這樣的。」他的頭垂得更深了,看上去脖頸都快要折斷了。

  高竹的眼裡湧出了淚水。

  自從被診斷為阿爾茨海默病以後,房木在記憶一天天消退的不安和恐懼中,寧肯一個人忍耐,也不想讓妻子高竹知道。

  就是眼前這個丈夫,當他知道高竹是來自未來時,首先希望確認的竟是自己有沒有把妻子高竹給忘掉!

  高竹既高興又悲傷。正因為如此,她忘了擦掉臉上的淚水,抬起頭來。彷彿想顯示自己臉上的淚都是喜悅的淚水似的,滿面笑容地對著房木說:「其實吧,你的病已經好了。」(眼下,我必須努力做出護士的樣子來。)

  「那什麼,我這是聽未來的你說的。」(既然說什麼都改變不了現實的話。)

  「還說,有一陣子你很不安……」(哪怕一瞬也好!如果這樣瞎編也能消除他的不安的話。)

  高竹想,如果自己編的瞎話能管用的話,即便是讓她去死她都在所不辭。高竹的聲音有些哽咽,臉上淚水縱橫,儘管如此,她依然滿面笑容,繼續說道:「不過,沒關係的……」(沒關係的!)

  「肯定能好的……」(肯定能好!)

  「放心吧。」(絶對能好的!)

  高竹一句一句堅定有力地對房木說。這是高竹真實的想法,不是在說謊。即使房木把自己完全忘記,即使現實得不到任何改變,她也依然這樣想。

  房木定定地注視高竹的眼睛,無論眼中有多少淚想要噴湧而出,她也一眨不眨地回望著房木。

  房木好像很開心似的輕聲說:「是這樣啊。」

  「……嗯。」高竹對著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房木看向她的表情顯得特別溫和,他的目光落在了手裡拿著的那個褐色信封上,他慢慢地向高竹走過來,走到離她還有一臂之距時,他像個孩子似的把手裡的褐色信封遞到高竹面前說:「給你……」

  高竹說:「能治好的……」把信封又輕輕地推了回去。

  「那,你就把它扔了吧……」說著,房木有些倔強地又把信封推了過來。這句話和房木平時總是生硬的說話方式不同,他的口氣格外柔和,這倒讓高竹有些不安起來,擔心自己別錯失什麼重要的東西。

  當房木再次拿著信封的手又往高竹面前伸了伸,示意她收下時,高竹小心翼翼地用顫抖的手接過了那封信,即使不知道他的用意。

  「咖啡要冷了……」房木熟知規則,他是想催促高竹在咖啡變冷前喝完。房木自始至終臉上都帶著溫和的笑。

  高竹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手伸向了咖啡杯。「……」當房木清楚地看到高竹的手拿起咖啡杯時,他把身子背了過去。或許是覺得夫妻倆的時間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大顆的淚珠從高竹的眼裡滾落了下來。

  「老公……」高竹對著房木的背影,再也忍不住地叫了出來,可是房木卻沒有回頭。她看到房木的肩膀好像正在輕輕地顫抖。

  看著那個背影,高竹端起杯子一口氣把咖啡喝光了。並不是因為咖啡快要冷掉了,而是因為高竹明白,房木背過身去,是體貼地想讓她平安返回到未來。

  「老公……」高竹的身體又被飄飄忽忽的感覺包圍了。當她把咖啡杯「哐」的一聲放回到托盤上時,她看到自己離開杯子的手又變成了蒸汽。接下來是該回到現實世界裡去了。極其短暫的夫妻倆相聚的時間就這樣結束了。

  突然,房木回過頭來。或許是他聽到了咖啡杯放在托盤上的碰撞聲後,身體的本能反應吧。高竹雖然不知道自己在房木的眼裡是怎樣的,但房木的樣子看上去像是在極力捕捉著她的身影。

  在高竹的意識與飄飄悠悠的蒸汽一同越來越淡化下去的過程中,她看到房木的嘴巴輕輕地在動。如果她沒看錯的話,好像是在說:「謝謝。」

  高竹的意識化為了蒸汽,時間開始從過去向現在移動。店裡的景物由上而下像錄影帶快進似的變換著。高竹的眼淚始終在流淌,怎麼也抑制不住。

  當高竹回過神來時,數和計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簾。回來了。回到了房木徹底把高竹忘記的那一天。

  計看著高竹的表情,不安起來。她面露擔心之色,問道:「信呢?」而沒有問:「情書呢?」

  高竹的視線落在了那個褐色信封上。那是過去的房木給她的信。高竹慢慢地把信從褐色信封裡抽了出來。相當熟悉的字體,像蚯蚓爬似的,是房木寫的。

  高竹的目光追尋著信上的字跡,由上而下地來回看了好幾遍後,她用右手摀住嘴,強忍著嗚咽,大顆的淚珠從眼裡滾落了下來。

  也許是看到她哭得過於突然,站在旁邊的數也擔心起來,叫道:「高竹?」可是,高竹的雙肩聳動不已,最後再也忍不住,「哇哇」地大哭起來。

  數和計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看著高竹。

  過了一會兒,高竹把看過的那封信遞過去給數。數接過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看,她把詢問的目光投向了吧檯裡的計。計表情嚴肅地微微點了點頭。數低頭看了一下哭泣著的高竹,開始看起那封信來。

  「……因為你是護士,你也許已經注意到我得了一種會慢慢地把一切事情全部忘卻的疾病,所以,即使我的記憶漸漸失去,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即使我把你也給忘記了,身為護士的你,大概也會十分冷靜地、哪怕是失去了自我也會好好陪伴我的吧。

  「可是,我只希望你記住這一點:我們是夫妻,所以如果做夫妻你覺得痛苦的話,就分手好了。我身邊不需要作為一個護士的你。如果你不喜歡我這個丈夫了,離開我即可。在我面前,你只要做一個妻子就夠了。

  「因為我們是夫妻,即使我的記憶漸漸喪失,我也希望我們還是夫妻。我絶不希望你僅僅是出於同情而和我在一起。

  「……這些話,和你面對面時,怎麼也說不出口,所以就寫了這封信。」

  數剛把信讀完,高竹和計都仰頭看著天花板,大聲地哭了起來。

  高竹終於明白房木為什麼把這封信交給了來自未來的自己。因為房木知道高竹發現了他的病後,她會採取怎樣的行動,所有的一切他都猜得到。而且,來自未來的高竹果然如房木寫的那樣,作為一個護士在照顧著房木。

  在漸漸喪失記憶的擔心和恐懼中,房木對高竹的希望僅僅是想讓她繼續做一個妻子。房木的心一直是在高竹身上的,即使他喪失了記憶。這樣想來,她就能理解他總是看旅行雜誌,攤開記事本,不斷地寫著什麼的行為了。

  高竹以前曾經看到過一次他記的東西。那些筆記裡,房木把為了看當地的庭院而去旅行過的地方都畫上了圈,高竹還以為他只是捨不得那份園藝師的工作呢。可是她錯了,他畫了圈的地方都是和高竹一起去過的地方。高竹當時卻沒注意到,或者說她沒能注意到。那些勾勾畫畫,是他怕自己忘掉高竹而做的奮力抗爭。

  當然,高竹一直以來像個護士一樣照顧房木也並沒有錯,她相信那是最妥善的做法。他寫這封信也並非想責怪高竹,即使高竹說他的病「治好了」是在騙他,他也肯定是非常想相信她的話的。否則,房木最後不會說「謝謝」的。

  高竹哭了一會兒後,連衣裙女子從廁所出來了。她來到高竹面前,用低沉的聲音說道:「走開。」

  「好的。」高竹連忙從座位上站起來,給她讓座。連衣裙女子適時的出現,使高竹的心情因此得以調節。

  高竹用哭腫的眼睛看著數和計。數把剛才讀過的信舉在手裡揮了揮。

  「可是吧……」高竹對著她們笑了。

  計的大眼睛裡一邊還在像瀑布似的嘩嘩地流著眼淚,一邊不住地「嗯、嗯」地點著頭。

  「我,我這是幹什麼呀?」高竹凝視著那封信,輕聲地自語著。

  「高竹……」計抽泣著用一種擔心的眼神看著高竹。

  高竹把手裡的信小心翼翼地摺疊好,放回信封裡。然後說道:「走了。」聲音裡充滿了力量。

  數微微地點了點頭,計的臉上依然掛著淚。高竹看著比自己哭得還厲害的計,心裡禁不住有點好笑:她身體裡的水分會不會全變成了淚,都流完了呀?

  高竹長長地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不再迷茫,神情變得明澈、清朗。高竹從放在吧檯上的單肩包裡拿出錢包,取出三百八十元遞給數,說了聲:「謝謝。」

  數表情平靜地回了她一個微笑,高竹輕輕點了點頭,朝著店門口走去。

  高竹的腳步很輕快,因為她想快點兒見到房木。

  當她通過了沒有門扇的咖啡店出口,身影在兩個人的視線裡消失不見的時候,高竹突然「啊」地大叫一聲,又折返了回來。數和計互相對望了一下,不知發生了什麼。高竹斬釘截鐵地說:「從明天起,禁止再叫我的舊姓了啊。」她的臉上綻放出像孩子一樣純真的笑容。

  本來也是她自己讓計和數叫她「高竹」的。那是在房木開始叫她「高竹」的時候,這是為了不使他腦子發生混亂而做出的決定,現在已經不需要了。

  計的臉上也終於恢復了笑容,那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睜得大大的,精神氣十足地應道:

  「好!」

  高竹又接著說道:「也轉告其他人一下啊。」說著,也不等她們回答,揮了揮右手,走了。叮叮咚咚,門口的鈴鐺一陣作響。

  數好像自言自語似地答道:「知道了。」然後走向收銀台,把剛才高竹付給她的咖啡錢收起來。

  計把高竹喝完的咖啡杯收走,走進廚房去給連衣裙女子重新續了一杯新咖啡。

  「咔嚓、咔嚓」,數往收銀機裡輸入數字時敲擊鍵盤的聲音在陰涼的店裡迴響。

  天花板上的吊扇依然在那裡無聲無息地旋轉著。

  計從廚房走出來,一邊給連衣裙女子添加新咖啡,一邊輕聲說道:「今年夏天也請您多多關照。」

  連衣裙女子也不回答,靜靜地看小說。計用手撫著小腹甜甜地笑了。

  真正的夏天從現在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