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得走了,沒時間了……」
男人口齒不清地嘀咕完,站起身來伸手去拖拉桿箱。
「啊?」女人抬頭看著男人,驚訝得臉部都有些變形。因為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有聽到從男人嘴裡吐出「分手」的「分」字。可是今天是這個交往了三年的男朋友約她出來的,跟她說「有重要的事要說」。她一開始以為他要說的「重要的事」是要談「結婚」的事,還滿心歡喜地期待著呢。可是,剛才他卻突然告訴她,他要去美國工作了,而且飛機就在幾個小時後起飛。現在雖然他連那個「分手」的「分」字也沒說,但她已經能夠感覺到他所謂的「重要的事」,就是「分手的事」了。
「怎麼了?」男人看也不看眼前這個女人,嘴裡嘀咕著反問道。
「你能好好解釋一下嗎?」女人用男人平時最討厭的那種責問式語氣逼問道。
兩個人說話的地方是在咖啡店,因為這個店是在地下,所以沒有窗戶。照明設備有是有,但也只是吊在天花板上的六盞遮光燈和一盞掛在門邊牆上的壁燈。因此,店內常年暈染著一層深褐色的光線,只能依靠那幾個掛鐘來區分白天和黑夜。
在這家店裡,有三個年代古老的大掛鐘,但是三個掛鐘的指針所指的時間卻各不相同。初次來店的客人都搞不懂這到底是故意調成這樣的,還是掛鐘壞了。結果只好靠自己的手錶來確認時間。
這個男人也不例外。只見他看了一下腕上的手錶,確認了一下時間,手指撓著右眉,下嘴唇微微噘了起來。
女人看著男人的表情,揣測他的想法,誇張地表現出鬧情緒的樣子,說道:
「瞧你那樣子,分明在說:『唉,怎麼搞的,這傢伙好麻煩啊!』」
「我沒那意思!」男人嘟囔著。
「就是那意思!」一副毋庸置疑的語氣。
「……」
男人又把下嘴唇噘了起來,視線從女人身上移開,沉默著沒做任何回答。女人被男人這副窩囊樣子氣得要命,睜圓了眼睛瞪著男人說:「你是想讓我說嗎?」
女人伸手去拿眼前桌上的咖啡,冷掉了的咖啡只剩下了甜味,這讓女人的心情更加鬱悶。
男人又一次看了下腕上的手錶,從登機時間倒著推算,如果再不走就真來不及了。他魂不守舍地又一次用手去撓自己的右眉。女人用眼角的餘光捕捉到男人這副擔心時間的樣子,更加生氣,猛地把杯子置於桌上,她用的力氣太大,杯子與托盤碰撞發出了巨大的聲音,男人嚇了一跳。
男人用那只撓著右眉的手,胡亂地撓起了頭髮。隨後,做了一個小小的深呼吸,慢慢地又坐回到女人對面的座位上。表情顯然已經不再是剛才那副怯懦的樣子。
女人看見男人臉上莫名其妙的變化,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低下頭,把目光集中在自己一雙交叉放在膝蓋那兒的手上,不再看男人的臉。
正在擔心著時間的男人,等不及女人把頭抬起來,便開口說道:「我得……」他語調清晰,不再是剛才那種嘀嘀咕咕的聲音。
可是他下面的話一下子被女人打斷了,只見她一副豁出去了的樣子說道:「你走唄?」頭仍是抬也沒抬。
本來是想讓男人解釋一下的,現在女人卻顯然是一副拒絶的樣子。男人猝不及防,宛如時間停止了似的,一下子變得呆若木雞。
「你不是沒時間了嗎?」女人像個耍脾氣的孩子似的說道。男人好像沒有完全理解女人話裡的含義,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女人大概也意識到了自己孩子氣的說話方式有些不妥,她有些尷尬,避開了男人的視線,緊緊地咬住嘴唇。
男人悄無聲息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對站在吧檯裡的女服務員小聲說道:「對不起,請結賬。」男人伸手去拿賬單,賬單卻被女人的手按住。
「我還要再坐會兒呢。」
她本來想說「我來付賬」的,但是男人卻毫不費力地將賬單抽回來,走向收銀台,說:「一起算。」
「不用。」
女人坐著沒動,只是把手伸向男人,示意要自己付。然而,男人卻連看也不看她,從錢包裡拿出一張一千日元紙幣。
「零錢不用找了。」說著,他把錢和賬單一起交給女服務員。一瞬間,他滿臉悲傷地朝女人看了一眼,隨後靜靜地拖著拉桿箱走出了咖啡店。
門上的鈴鐺一陣「叮叮咚咚」地作響。
「……這就是一週前發生的事。」說完,清川二美子就像一隻被慢慢抽出空氣的氣球,一邊巧妙地避開眼前盛著咖啡的杯子,一邊軟綿綿地趴在了桌子上。
這時,一直默默聽著二美子敘述的女服務員和坐在吧檯前的一個客人對視了一下。
二美子把一週前在這個咖啡店裡發生的事從頭到尾講述了一遍。
二美子在高中的時候,就靠自學掌握了六門外語。她以第一名的成績從早稻田大學畢業後,進入了東京都內的一家和醫療相關的大型IT公司工作。第二年,就被任命為主管,擔任了好幾個項目的研發。總之,她就是那種所謂的非常幹練的職場女性。
這一天,她大概是下班後從公司直接過來的,只見她上身穿著一件白色襯衫,外面是一件黑色的西裝外套,下身是一條黑色褲子,渾身上下一副常見的職業女性的打扮。
不過,她外表非凡,與眾不同,長相猶如偶像明星,眉清目秀,小巧秀氣的紅唇,清秀俊美的臉龐,烏黑漂亮的披肩髮閃爍著一層光澤,彷彿天使的光環一樣。她那出眾的身材,即便是穿著衣服也能夠賦予人們想像。簡直像是從時尚雜誌上走出來的模特一般,是一位任誰都會禁不住想多看幾眼的擁有驚人美貌的女子。
「才貌兼備」,大概說的就是二美子這樣的女性吧。至於二美子自己是否意識到了這一點,那就另當別論了。
一直以來,二美子的生活中彷彿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再沒有別的了。當然,她也不是沒有談過戀愛,卻感覺不到像工作那樣的魅力,僅僅如此而已。就這樣,二美子滿足於她現在的工作。以至於她常說「工作就是我的戀人」,並以此為由拒絶了好多男性的邀約,乾脆得就像撣掉灰塵。
這個和她交往的男人叫賀田多五郎。多五郎所在的公司雖然不太大,但和二美子一樣都屬於與醫療相關的公司,他是那家公司的系統工程師。兩年前,因為同一個項目,他在被臨時派駐的公司與二美子相識,是小她三歲的男友。不對,確切地說應該是「前男友」。
一個星期前,當多五郎把她約出來說「有重要的事要說」時,二美子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後才赴約的:一條高雅的淡粉色過膝連衣裙外面罩著一件米色風衣,腳上穿著一雙白色無帶淺口船鞋。當她一路向著約會的地方走去時,不知吸引了多少男人的目光。
可是,在和多五郎交往之前,一心撲在工作上的二美子除了工作穿的西服正裝外,幾乎沒有其他衣服。而且因為和多五郎的約會大都是下班以後從公司直接過去,所以就更不需要換其他衣服了。
然而在二美子的意識裡,「重要的事情」有著「特別」的意味,她內心激動,充滿了期待。為此特意去買了那樣一整套服裝。
不過,那天不巧,當他們來到約會常去的那家咖啡店時,只見門上貼著臨時休業的通知。那家店因為每一張桌子都被隔成了單間,所以用來談論「重要的事情」再合適不過。因此,當看到休業通知,無論是二美子還是多五郎都特別沮喪,沒辦法,只好再去別處找比較合適的地方。
他們找來找去,就在這個人煙稀少的偏僻小巷子裡發現了一塊招牌,因為這個咖啡店在地下,所以完全無法窺視到店裡究竟是什麼樣子。這家店的名字是他們小時候常常哼唱的一首歌的歌詞,這引發了兩人的興趣,他們決定先進去看看再說。
一進去二美子就後悔了,裡面狹窄得超乎想像。店裡雖然有吧檯座席和方桌座席,但吧檯座席只有三個座位,可供兩個人坐的方桌席位也只有三張。也就是說,店裡最多只能坐得下九位客人。二美子期待著的「重要的事情」,如果不用很小的聲音說,大概全咖啡店的人都能聽得到。而且,被遮光吊燈的光線暈染成深褐色的店內氛圍,並不是二美子喜歡的樣子。
簡直像個秘密交易場所。
這就是二美子對這家咖啡店的第一印象。明明知道是徒勞,但她還是一邊戒備著周圍,一邊小心翼翼地在一張空著的方桌席位上坐了下來。
店裡有三位客人和一個女服務員,最裡面的方桌席那兒坐著一位穿著白色短袖連衣裙的女子,只見她正靜靜地看著一本書。靠近門口的一張桌子旁有一個不起眼的男人,他面前攤開著一本旅遊雜誌,正一邊看著,一邊在一個記事本上寫著什麼。吧檯前坐著一個女人,只見她上身穿著一件大紅色的無袖緊身背心,下身是一條綠色的緊腿褲,椅背上搭著一件開襟坎肩,滿頭的捲髮筒就那樣在頭上頂著。不知怎麼,店裡只有這個滿頭捲髮筒的女人瞥了二美子他倆一眼,衝著他們笑了笑。在二美子和多五郎說話的時候,也只有這個女人時不時地和吧檯裡的女服務員說著什麼,哈哈哈地大笑著。
那個捲髮筒女人聽完二美子的講述,只說了聲「這樣啊」,但這並不是說她接受了二美子的說法,她只是隨聲附和,好給這番敘述畫上一個句號。
捲髮筒女人叫平井八繪子,今年快三十了,在附近經營著一家日式小酒吧。她是這裡的常客,每天上班前都要來這裡喝上一杯咖啡。今天也是頂著滿頭的捲髮筒來的,只是衣服與一週前不同,今天她穿了一件明黃色的露肩抹胸背心,下身一條大紅色的迷你短裙,裙子裡面是一條艷紫色的緊身褲。
平井盤腿坐在吧檯前的椅子上,聽著二美子的講述。
「這就是一週前的事,還記得吧?」二美子站起來,隔著吧檯向女服務員追問道。
「嗯?啊。」女服務員一副困惑的表情回答道,眼睛並沒有看二美子。
女服務員的名字叫時田數,數是這個咖啡店老闆的堂妹,一邊上美術大學,一邊在這裡做服務員。她的皮膚白皙,眼睛細長而清秀,臉龐線條很漂亮,但除了這些便再也沒有其他特徵了,如果你見過她一次,馬上閉上眼睛。「哎呀,她長什麼樣來著?」一下子就完全想不起來了。簡而言之就是很不起眼,沒什麼存在感。不過,數自己也屬於那種嫌麻煩而不願意和人交往的性格,所以朋友很少,由此而引起的煩惱,她一次也沒有經歷過。
「那,現在你男朋友呢?」平井似乎對此並不感興趣似的,一邊玩弄著手裡的咖啡杯一邊問。
「在美國。」二美子鼓起腮幫子回答道。
「就是說,你男朋友還是選擇了工作?」平井看也不看二美子,直爽地擊中要害。
「不是的。」二美子瞪大眼睛否定道。
「哦?不會吧,我說得應該沒錯吧?他已經去了美國,不是嗎?」平井一副吃驚的表情回擊道。
二美子也拚命地反駁:「我剛才說的你沒聽明白嗎?」
「什麼呀?」
「我自尊心太強了,怎麼也說不出『別去』這兩個字,唉,我那點女人的小心思唄!」
「你也知道啊?」平井一邊這樣說著,一邊仰身大笑,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對平井的反應,二美子理也不理,她衝著數求援道:「你能理解的,對吧?」
幾秒鐘後,數作出一副思考的樣子說:「就是說,你實際上是不想讓他去美國的?」數畢竟是數,她的回答一語中的。
「當然,話是這麼說,可是……」
平井開心地看著在那兒扭扭捏捏不敢承認的二美子,乾脆地說道:「搞不懂。」因為如果換作平井的話,她肯定會當場大聲哭喊著說「別走」。當然是裝哭嘍,眼淚是女人的武器嘛。這是平井的理論。
二美子兩眼發亮地把目光投向吧檯裡面的數,鄭重其事地說道:「總之,無論如何也請你讓我回到那天,就是一週前的那天!」
二美子想要回到一週前!聽了這異想天開的想法,平井一邊看著數困惑的表情,一邊低聲嘟囔著:「可是……」
數也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哦,啊?」地應對著,其他再也沒說別的。
這個咖啡店因為「能夠回到過去」這個都市傳說而名聲大噪,還是幾年前的事。當時,因為二美子對這些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興趣,所以聽過後很快就忘掉了。一週前來到這個咖啡店,也完全是出於偶然。
昨晚,二美子漫不經心地看著一個綜藝電視節目。節目開始,當她聽主持人說到「都市傳說」這幾個字時,像被雷擊中了一樣,一下子喚醒了腦海裡關於這家咖啡店的記憶。雖然記憶是片段式的,不那麼完整,但「能夠回到過去的咖啡店」這幾個字她卻記得一清二楚。
「如果能回到過去的話,說不定還能重歸於好,說不定還能和多五郎再好好談一談。」這些不現實的想法在二美子的腦海裡翻來覆去地折騰,使她失去了冷靜的判斷力。
第二天,她連早飯也忘了吃就去了公司,卻始終無法進入工作狀態。她一心注意的只有時間,哪怕早一秒也好,恨不得馬上就去那裡確認。
因為始終無法集中注意力,她在工作中接二連三地出現小失誤,好幾次被同事們關切地問:「你不要緊吧?」越臨近下班時間,她就越心神不安,最後幾乎快要忍不住了。
從公司到咖啡店,要轉乘三十分鐘的電車。從最近的那一站下了車,二美子幾乎是小跑著來到咖啡店。她一邊大口喘著氣,一邊走進店內,沒等數說完「歡迎光臨」就直衝沖地對著數大嚷:「請讓我回到過去!」一直到她把後面的話全部說完,這個氣勢都沒有減弱。
不過,看到眼前這兩個人的反應,二美子變得不安起來。平井看著二美子只是眯眯地笑著;表情冰冷的數,視線連往二美子這裡掃也不掃一下。
而且,如果真的能夠回到過去的話,應該有更多的人湧向這裡來才對。可是,她在這裡能夠看到的和一週前一樣,只有那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子和看旅遊雜誌的男人,另外就是平井和數了。
二美子有些不安地問:「能夠回到過去的,對吧?」她甚至覺得應該一開始就問的,現在後悔也晚了。
「到底能不能啊?」二美子隔著吧檯,向數逼問道。
被逼問的數依然沒有看二美子的眼睛,只是「嗯,啊,那個……」曖昧地回應著。
但是,二美子聽了這個回應後,眼睛竟然閃閃發亮起來,太好了!她沒說「NO」!她沒說「NO」!二美子激動得幾乎要跳起來了。
「請讓我回到過去!」二美子說道。那架勢好像要從吧檯上跳過去。
「回去後,你想幹什麼呢?」平井一邊啜飲著已經冷掉的咖啡,一邊冷靜地質問道。
「重新和好!」二美子神情認真。
「原來如此。」平井聳了聳肩說。
「拜託了!」二美子越發響亮的聲音響徹整個店內。
二美子最近才開始有了要和多五郎結婚的想法。今年二十八歲的二美子之前也已數次被住在函館的父母催婚了。「還不打算結婚嗎?」「還沒有合適的人嗎?」自從去年二十五歲的妹妹結婚以後,父母催得就更急了,幾乎是一週一封催婚郵件。二美子除了妹妹以外,還有一個二十三歲的弟弟,而弟弟也在老家和一個當地女孩結了婚,剩下的就只有二美子了。
本來二美子對結婚這件事並不著急,但妹妹結婚的消息,使二美子的想法有了很大的變化。她想,如果跟五郎結婚的話,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平井從豹紋小皮包裡拿出一支菸,用公事公辦的口氣說:「好好跟她解釋一下比較好吧?」一邊說著,一邊點著了煙。
「也是。」數回應道,依然是毫無抑揚頓挫的平淡聲音。然後,數繞過吧檯來到二美子面前,用宛如在撫慰哭泣的孩子似的溫柔眼神看著二美子說:
「那個呀,請你一定要聽好了啊。」
「什、什麼?」二美子緊張起來。
「能回去,的確能夠回到過去,可是……」
「可是?」
「就算回到了過去,但不管你怎麼努力,也還是改變不了現實。」
二美子冷不防聽到「改變不了現實」這幾個字,一時沒能完全理解這句話的含義,禁不住大聲反問道:「啊?你剛剛說什麼?」
數平和如水地繼續解釋道:「即使你回到過去,把你的真實想法告訴了那個已經去了美國的男朋友……」
「即使告訴了他?」
「也改變不了現實。」
「啊,什麼?」
不想聽!二美子拚命地摀住耳朵,但還是聽到了數所直言的、她最不想聽的話:「你男朋友去了美國這件事是絶對改變不了的。」
二美子全身禁不住顫抖起來。但是,數依然平靜地繼續說著,言辭越發冷酷無情。
「即便你回到過去,坦率地告訴他你不想讓他去美國,或許你能夠把自己的情感傳遞給他,但是,現實卻絲毫不會發生改變。」
聽了數這些冷酷無情的話,二美子禁不住大聲抗議道:「這還有什麼意義?」
「你再反對也沒有用。」平井好像早就料到事情會是這樣似的,一邊吸著煙,一邊平靜地插話說。
「為什麼?」二美子用哀求的目光問數。
「不為什麼。」對於二美子的疑問,數隻是簡潔地回答道,「……規則即是如此而已。」
通常,在電影和小說裡穿越時空,都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則,那就是「即便回到過去,可能影響到現實的干預也是不容許的」。因為,比如在你回到過去的那段時間裡,發生了妨礙你父母邂逅、結婚等行為,那麼就等於你失去了出生的基本條件,導致現實中的自己會消失。
這是眾多穿越劇中改採用的普遍定義,當然,二美子也是堅信「只要改變了過去,現實就會發生變化」這一定義的芸芸眾生之一。正因為如此,她才想要回到過去,再重新來過,和五郎重歸於好。
可是這卻成了永遠也實現不了的夢。
二美子希望,「即便是回到過去,無論怎樣努力也改變不了現實」這一令人難以置信的規則,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可是數卻只回答了一句「規則就是這樣定的」,之後就沒有了下文。數不是因為存有壞心眼而故意不告訴她,也不是因為這個問題太令人費解而無法說明。只是「規則就是這樣定的」。其中的理由可能連數也不明白。她那平靜如水的表情就是最好的說明。
平井看著二美子的神色,有些幸災樂禍似地笑道:「非常遺憾!」她悠然自得地吐了一口煙。從二美子開始講明自己意圖的那一刻起,平井早就等著對她說這句確定的台詞了。
「怎麼會是這樣?」二美子渾身的力氣彷彿一下子泄光了似的,軟綿綿地癱坐在椅子上,時至現在,她又清晰地想起了雜誌上那篇介紹這家咖啡店的報導。
文章是以《探究以「都市傳說」而聞名的「能夠回到過去的咖啡店」的真相》為標題的,大致的內容如下——
咖啡店的名字叫「富尼古麗,富尼古拉」。因「能夠回到過去」而名聲大噪,連日來,湧向店裡的客人排起了一字長蛇陣,但還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回到過去。為什麼呢?因為要想回到過去,須遵守一系列極其煩瑣的規則。
首先第一項規則是:「即便是回到過去,如果想要見的那個人從未來過這家咖啡店,那麼你也見不到這個人。」所以,根據每個人的不同目的,有的人可能即便回到了過去,也毫無意義。
其次是:「即便是回到過去,但無論怎樣努力,也改變不了現實。」你可能會問: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規則?對於這個問題,你只能得到店方「不知道」這一答覆。
而且,在採訪中,沒能找到一位真正回到了過去的人。
也就是說,在這家咖啡店是否真的能夠回到過去,根本無法判明。假如說,即便回到過去也無法改變現實的話,那不是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嗎?所以,這家店作為一個都市傳說甚有趣味,卻毫無存在的意義。這就是那篇報導所下的結論。
作為補充,文章中還寫道:「似乎還有其他幾項為回到過去而設定的規則,但具體內容不詳。」
當伏在桌子上的二美子回過神來時,她才注意到平井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在了自己的對面,開始笑嘻嘻地給她解釋其他幾項規則。
而二美子則趴在桌子上,盯著眼前的糖罐,一邊聽著平井的解說,一邊呆呆地想著:這家店用的糖,怎麼不是方糖呢?
「不僅僅是這些哦,能夠回到的過去,僅限於坐在咖啡店裡的某個座位上的時間,對吧?而且即便回到了過去,也不能離開那個座位半步……」
平井邊掰著第五根手指數著,邊朝著數問道:「還有什麼來著?」
數擦拭著玻璃酒杯,「有時間限制。」她也不看這邊,自言自語似地補充道。
「時間限制?」二美子不由得抬起頭,向數反問道。數隻是微笑著點了點頭。
平井輕輕地拍了一下桌子,說道:「說實在話,在聽了這些規則後,幾乎沒有人還想回到過去呢。」她說話時的表情一副很開心的樣子。是的,平井實際上也是像看笑話一樣在看二美子。
「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像你這樣毫不遲疑、直愣愣地帶著誤解哭喊著『想要回到過去』的客人了。」
「平井!」數有些責備地提醒著平井。
「這個世上還沒有那麼好的事!你還是算了吧。」平井一不做二不休地繼續攻擊著。
「平井!」數又一次提醒道,這次語氣稍稍重了一些。
「沒事,沒事,這些事情還是都清清楚楚地告訴她比較好……哎?」
時間已經太晚了,二美子好像全身力氣盡失,又重新趴在了桌子上。平井「哈哈哈」笑出聲來。正在這時,坐在離門口最近的那張桌子上,看著旅遊雜誌的男人衝著數輕聲說道:「請再來一杯咖啡。」
「啊?好的。」
「叮叮咚咚」,門口的鈴鐺一陣作響。
「歡迎光臨!」隨著數的聲音在店內響起,一個女人走了進來,淡藍色的棉針織連衣裙,米色的針織開衫,深藍色的旅遊鞋,手裡拎著一個純白色的手提包。女人膚色白皙,眼睛又大又亮,閃爍著少女似的的光輝。
「我回來了。」
「堂姐。」雖然數對著大眼睛的女人叫「堂姐」,但其實她是數堂哥的妻子,所以確切地說,應該叫「堂嫂」才對。女人的名字叫時田計。
「櫻花,已經凋謝了哦。」說這話時,計的表情好像並沒有那麼遺憾,而是笑眯眯地看著數。
「是啊。」數也爽快地隨聲應道,與對待二美子等客人時彬彬有禮的態度有所不同,臉上的表情顯得柔和了很多。
「回來了?」說話的是平井。不知道是拿二美子開涮玩夠了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只見她離開了二美子的桌子,一邊朝吧檯這邊走過來,一邊跟計打招呼。
「去哪兒了?」平井問。
「醫院。」
「定期檢查?」
「嗯。」
「今天的臉色好像不錯嘛。」
「是吧?」
計看了一眼趴在桌子上的二美子,滿腹狐疑的樣子,卻看到平井對著她輕輕地搖頭,便什麼也沒說,直接走進吧檯後面的裏屋去了。
「叮叮咚咚」,門上的鈴鐺又是一陣作響。
計走進裏屋後不久,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進來,為了避免被上門框碰到頭,他在門口還來了一個大彎腰。他上身穿著白色的廚師服,外面罩著一件薄薄的寬鬆夾克,下面穿著一條黑色的褲子,右手拿著一串嘩啦作響的鑰匙。男人名叫時田流,是這個咖啡店的老闆。
「回來啦。」數跟流打了個招呼。流輕輕地點了點頭,細長得好像一條線似的眼睛朝離門口最近的那個座位上正看著旅行雜誌的男人望去。
平井默默地把咖啡杯推到了數的面前,示意她「再添一杯」,數到廚房準備咖啡去了。平井把胳膊肘架在桌子上,手托著下巴靜靜地看著流。
流來到門口的那張桌子前,站在那兒輕聲打著招呼:「房木先生。」
這個被叫作房木的男人,一瞬間表情有些困惑,好像不敢確定是不是在叫自己。只見他慢慢地抬起頭看著流,流輕輕地衝他點了點頭說:「你好。」
被叫作房木的男人臉上毫無表情地回應道:「……謝謝。」又埋頭去看他的旅行雜誌了。流就那樣站在那兒,又看了一會兒那個男人,然後衝著廚房叫道:「數!」
「什麼事?」數從廚房裡探出頭來答應道。
「請幫我給高竹小姐打個電話。」一瞬間,數愣了一下。
「因為我在找她。」流說著又把目光投向了房木,數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應道:「哦,知道了。」說完,數給平井的杯子裡續好咖啡,到裡面的房間去打電話了。
流斜視了一眼趴在桌子上的二美子,轉身繞到吧檯裡面,從碗櫃裡取出一隻玻璃杯,從吧檯下面的冰箱裡取出一個裝有橘子汁的紙盒,隨手倒了一杯,一口氣喝光。
流到後面的廚房去洗玻璃杯了,不久就聽到有人用手指尖敲著吧檯。
「……?」流探出頭來一瞧,平井在向他輕輕地招手,流手也沒擦,慢吞吞地走了出來。平井稍稍向前探著身子,低聲問道:「怎麼樣啊?」流一邊找餐巾紙,一邊「嗯」了一聲。不知是在回答平井的詢問呢,還是因找不到餐巾紙在發洩不滿。於是平井把聲音壓得更低,問道:「檢查……」流沒有回答平井的問題,只是用手稍稍撓了撓鼻頭。
「情況不好嗎?」平井的表情嚴肅起來,很擔心地問道。流的表情卻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嘟囔著說道:「這次似乎還沒嚴重到需要住院的程度。」平井輕輕地長吁了一口氣,說了聲:「是嗎?」把目光投向了計剛才進去的那個房間。
計一出生心臟就不好,一直以來都過著住院、出院的生活。可是,天性和藹可親、無憂無慮的計,不管身體多麼不舒服,臉上卻總是掛著笑容。因為平井對計的性格太瞭解了,所以才想要再跟流確認一下。
流終於找到了餐巾紙,他一邊用紙擦著手,一邊問:「平井小姐那邊不要緊吧?」他轉變了話題,平井一下子不知道他是指「哪方面不要緊」,她把眼睛瞪得圓圓的,問道:「你在說什麼?」
「你妹妹,不是來過好幾次了嘛?」
「……啊,嗯。」平井毫無意義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含糊不清地答道。
「你父母家是經營旅館的?」
「算……是吧。」
流雖然知道得不太詳細,但他只聽說過,因為平井的離家出走,她妹妹繼承了家裡的旅館。
「你妹妹一個人經營,肯定很不容易吧?」
「沒事,沒事。我妹妹很能幹的。」
「可是……」
「事到如今也回不去了呀。」平井彷彿索性一吐為快似的說著,從豹紋小皮包裡拿出一個有詞典大小的錢包,嘩啦嘩啦地開始翻找零錢。
「為什麼?」
「就是回去,我也做不了什麼呀。」平井做了個鬼臉,歪著頭回答道。流又說了聲「可是……」,好像還想說點什麼,但平井打斷了流接下來想說的話,說了聲:「謝謝!」把咖啡錢放在吧檯上,逃也似的離開了咖啡店。
門口的鈴鐺一陣叮咚作響。
流一邊把平井放在那兒的零錢收起來,一邊瞟了一眼趴在桌子上的二美子,但也僅僅是看了一眼而已。他也許對這個趴在那兒的女人究竟是誰根本不感興趣,只是把收起的零錢放在那只大手裡「嘩啦啦」地玩著。
「哥……」數探出頭來叫了流一聲。數雖然叫流「哥」,但其實他們不是親兄妹,而是堂兄妹。
「嗯?」
「我姐叫你。」
流環顧了一下店內,回答道:「知道了。」隨手把方才收起的零錢遞給了數。
「高竹說,她一會兒就到。」數向流彙報說。流默默地點了點頭。
「店裡,拜託了。」說著,他就進裡面的房間去了。
「好的。」數答應道,其實,店裡只有那個看小說的連衣裙女子、趴在桌子上的二美子和那個邊看雜誌邊往小筆記本上記著什麼的被叫作房木的男人而已。
數把流交給她的零錢放進收銀機裡,就去收拾平井用過的杯子。這時店裡三個古老的大掛鐘中的一個「噹噹噹」地響了起來,低沉的聲音響了五下,店裡隨即又恢復了寧靜。
「咖啡……」房木舉著咖啡杯,對著吧檯裡的數叫道。她這才想來自己忘了給他添加咖啡,剛才他就要過了。
「啊……」數急急忙忙地跑進了廚房,很快她就拿著一個盛著咖啡的透明玻璃咖啡壺走了出來。
「那我也要回到過去。」在桌子上趴了好一會兒的二美子嘴裡嘟囔著。
數一邊給房木添咖啡,一邊用眼角的餘光注視著二美子的神情。
「那我也要回到過去!」二美子突然坐直了身子,「即使什麼也改變不了,也沒關係。即使就像現在這樣也沒關係!」說完,她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冒冒失失地走到數的眼前。
數一邊輕輕地把咖啡杯放在房木面前的桌子上,一邊嘴裡叫著「啊!哦、哦」,一邊皺著眉向後倒退了兩步。
二美子又往前逼近了一些,說:「所以,請讓我回到過去,回到一週前!」好像一下子想通了似的,二美子的語氣裡沒有絲毫猶豫。也許她只是在為這個能夠回到過去的機會而興奮。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哦,可是……」二美子粗暴的態度,讓數有些不知所措,她轉身從二美子的旁邊穿過去,逃也似的回到了吧檯裡,說,「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規則……」
聽了數的話,二美子的眉毛頓時變成了八字形,大叫道:「啊?還有啊?」
從來沒來過這個咖啡店的人,見不到;改變不了現實;能夠回到過去的座位只有一個,位置是固定的,而且在回到過去的時間裡,不能從那個座位上離開;有時間限制。二美子屈指一個一個地數著,她已經厭煩之極了。
「也許這是最重要的了……」只是剛才那些規則就已經讓二美子不勝其煩了,現在竟然又出現了「最重要的」,二美子幾乎有些灰心了。不過,她還是緊緊地咬了咬嘴唇,說道:「既然都到這個分上了,怎麼著都行啊……說吧……」二美子為了向數表明自己的決心,刻意把雙臂交叉著抱在前胸,「嗯、嗯」地連連點著頭。
數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意思是說:「好吧,我知道了。」她手裡拿著那個透明玻璃咖啡壺,回到廚房去了。
剩下二美子一個人了。為了讓自己的心沉靜下來,她做了一個深呼吸。
起初,二美子想要回到過去的目的是阻止多五郎去美國。也許「阻止」這兩個字聽起來有些霸道,那就用「不想讓你去」這種愛情告白好了,也許這樣能讓他打消去美國的念頭。如果順利的話,說不定就不會分手了。也就是說,之所以想要回到過去,就是因為想要「改變現實」。
可是,如果說改變不了現實的話,那就意味著無論是多五郎去美國的事,還是分手的事,全都無法改變了。然而,二美子現在卻強烈地想要回到過去,想要回去試試。於是,回到過去這件事本身就漸漸成了她的主要目的。能夠真實地體驗這種不可思議的現象,也使二美子心情激動萬分。她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不過能夠回到過去的這種經歷只會有好處,絶對不會有壞處的。」二美子自言自語道。
二美子剛做完深呼吸,數就回來了,二美子像一個等待判決的被告一樣,面部表情緊張得有些僵硬。可是,數在吧檯裡卻告訴她:「只有坐在這個咖啡店的某一個座位上,你才能回到過去。」
二美子一聽,隨即問道:「哪裡?坐在哪個座位上才可以?」她晃著頭尋找,幾乎聽到了晃動的嗡嗡聲,隨即環視起整個咖啡店。
數沒理會二美子的反應,靜靜地注視著那個穿著白色半袖連衣裙的女子。
二美子注意到了數的視線,於是也順著她的視線看向那個連衣裙女子。
「就是那個座位。」數輕聲說道。
「……啊?就是那個女子坐著的位子?」二美子依然凝視著那個穿著連衣裙女子,隔著吧檯小聲問數。
「是的。」數的回答非常簡潔。
但二美子不等聽完數這簡短的回答,早已邁開步,向著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子那邊走了過去。
連衣裙女子猶如透明般的白皙肌膚,與烏黑的長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卻給人一種「紅顏薄命」的感覺。雖說已經是春天了,但依然有點涼颼颼的,而她身上除了一條短袖連衣裙外,並沒有帶外套之類的衣服。
儘管二美子感到有點不太對勁,但事到如今,終究已顧及不到這些了。於是她衝著那個連衣裙女子說道:「對不起,請把這個座位讓給我一下,好嗎?」二美子本來是打算壓抑著自己焦急的心情,儘量做到不失禮地、很客氣地跟她說的。可是,當看到那個連衣裙女子好像完全沒有聽到似的、連一點兒反應也沒有時,二美子有些惱火了。不過她知道,有極少數人在讀書的時候,由於注意力太集中,會根本聽不到周圍的聲音。她想,一定是這樣吧,於是再次衝著那女子說:「喂……你能聽到嗎?」
「……」連衣裙女子還是什麼反應也沒有。
「沒用的。」未承想,從二美子身後傳來了一句話,這是數的聲音。數說的這聲「沒用的」到底是什麼意思,二美子費了好半天才理解。
意思是「你只是讓她把座位讓給你,是沒用的」,還是「非常有禮貌地拜託她讓座,是沒用的」?等一下,難道這也是一個所謂的規則?必須符合那條規則才可以嗎?可是如果那樣的話,「沒用的」這種說法總覺得好像哪裡不對。
雖然只是一瞬的工夫,二美子的大腦卻在高速運轉,琢磨著這句話的含義。可她最後脫口而出的,卻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詢問。
「為什麼?」二美子問,望向數的眼神像孩子一樣純真。數也毫不迴避地直視著二美子,回答道:「那個人,是幽靈。」她的語調清晰,使人感覺到她並非在撒謊騙人。於是,二美子的大腦又不得不全速運轉地琢磨起來。
幽靈?就是那種發著「嗚~嗷~」怪叫、飄飄忽忽、一到夏天就會出現在柳樹下的幽靈?這個女子?雖說她的面部表情有些冰冷,可……自己剛才不會是聽錯了吧,幽靈?幽靈?難道是把「高齡」聽成了「幽靈」?這個人因為年齡大,所以站不起來了?如果從這句話本身的意思來說,是講得通的。可是,不對呀,這個身穿連衣裙的女子,怎麼看也就只是二十歲左右的樣子,不可能是「老年人」。
二美子的大腦一片混亂,卻仍然全速運轉著,可是想來想去最後問出來的話又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幽靈?」
「是的。」
「你在開玩笑吧?」
「是真的。」
二美子愣住了。她倒是還沒想到去研究到底有沒有幽靈這個問題,眼前坐著的這個連衣裙女子實在是太有真實感和存在感了,實在無法相信她是幽靈。二美子說:「可是她是這樣真實清晰……」
「是的,看得見的。」數好像早就準備好了這個答案似的,立刻回答道。可二美子還是對數的話半信半疑。
「可是……」
二美子不禁伸出手想要去摸那個連衣裙女子的肩,可就在二美子的手快要觸碰到那個女子時,數說道:「摸得著的。」
聽了這些似乎早有準備的回答,二美子還是想要確認一下是否真的摸得著,她把手放在了那個女子的肩上。沒錯,她清楚地感觸到了那個連衣裙女子肩部柔軟的肌膚以及衣服的質感,她實在難以相信這是個幽靈。她慢慢地縮回手,然後又一次把手放在了連衣裙女子的肩上,一臉疑惑地看著數,那表情好像是在說,「能夠如此真切地觸碰到,你竟說這個人是幽靈,太奇怪了吧」。可是,數卻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回答道:「是幽靈。」
「……真的是幽靈?」二美子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連衣裙女子的臉,有些不禮貌地湊近看著她說道。
「是的。」數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簡直難以置信!」二美子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眼前這個女孩兒是幽靈的這個事實。如果能夠清楚地看到卻觸摸不到的話,倒是還能理解。可問題是這個女孩兒不僅能夠摸得著,而且還有腳。她正在讀的書雖然書名沒有見過,但書卻是無論哪個商店都能買到的那種普普通通的書。於是,二美子做了一個假設——實際上是不能回到過去的!
其實這家咖啡店不能讓人回到過去,但他們卻說能夠回到過去。之所以這樣,是想以此作為賣點來招攬顧客。恐怕那些煩人的規則,也是為了讓那些慕名而來、想要回到過去的客人死了這個心的第一關吧。而對於個別闖過了第一關、依然想要回到過去的客人,毫無疑問,這裡等著他們的就是第二關。對他們說這是幽靈,把他們嚇退。而那個身穿連衣裙的女子的反應則是為了真像一個幽靈而故意表演給人看的。二美子有點兒賭氣地想:假的就是假的,今天不揭穿她,我決不罷休!
二美子非常客氣地對連衣裙女子懇求道:「實在對不起,這個座位能讓給我坐一會兒嗎?」
可是,那個連衣裙女子還是好像什麼都沒聽到似的,一點兒反應也沒有,聚精會神地看著她的書。
如此懇求,她竟然不理自己!二美子一下子氣得火冒三丈,她一把抓住連衣裙女子的兩隻胳膊。
「啊!不行!」數連忙大聲制止她。
「嘿,你怎麼不理我?」二美子說著就想強行把連衣裙女子從座位上拉起來。這時,只見那個連衣裙女子突然「咔」的一下雙目圓睜,直直地瞪向二美子。瞬時之間,二美子突然感覺到有一種力量向自己猛襲過來,使自己的身體一下子變得重了好幾倍。她感到宛如有幾十床被子突然從上方蓋到了身上。店內的照明好像風中的燭火一樣,開始閃爍變暗。也不知是從哪裡傳來了一陣好像給亡靈唸經超度一樣的不祥聲音,這聲音漸漸地傳遍了整個咖啡店。二美子的身體一動也不能動,膝蓋無力支撐,四肢著地,爬在了地上。
「哎呀,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二美子完全弄不明白。
數發出「哎呀哎呀」的聲音,略帶驚愕的表情,不加思索地告訴她,這是詛咒。聽到是詛咒,二美子一時還無法理解。
「啊?」二美子彷彿呻吟似地說道。她感到壓在自己身上的力量越來越重,終於支撐不住,「撲通」一聲臉朝下趴在了地板上。
「怎麼?啊?這是怎麼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是咒語,當你試圖強行使她離開那個座位時,就會被詛咒。」數說完,也不管還趴在地上的二美子,兀自轉身進了廚房。趴伏於地上的二美子雖然無法看到數走進廚房的身影,但因為她的一隻耳朵貼在地板上,所以能夠清楚地聽到數漸漸遠去的腳步聲。一陣渾身澆了冰水似的恐怖,襲上二美子心頭。
「啊?不是真的吧?這,到底該怎麼辦啊?」可是卻聽不到任何回應。二美子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連衣裙女子直到現在依然表情可怕地瞪著二美子,和剛才那個安安靜靜讀書的女子相比,簡直判若兩人。於是二美子衝著廚房,大聲叫:「救命!救命!」
不知是不是因為聽到了她的叫聲,數很快又出來了,手裡還拿著一個盛著咖啡的玻璃咖啡壺,但趴伏在地上的二美子是看不到這些的。
二美子聽著漸漸靠近的腳步聲,一時間弄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規則、幽靈、詛咒,腦子裡混亂之極。而且數到底幫她還是不幫,一直沒有任何回應。正當二美子想再次大聲喊「救命」時,卻聽到了數不慌不忙的聲音:「要不要給您再續一杯咖啡?」
二美子焦躁不安起來。數既不知道二美子內心的恐懼,也沒有要幫她的意思,而是想要給那個連衣裙女子添加咖啡!二美子想:沒錯,你的確告訴了我那是幽靈,我卻不相信,這是我不好;為了迫使那女子給我讓座,抓住女子的手臂想把她從座位上拉起來,也是我不好。可是,我這麼喊「救命」,你不但不理我,還不慌不忙地要給那個女子續咖啡?這還算是人嗎!幽靈怎麼可能想要續咖啡呢?
可是,二美子並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她只是喊道:「怎麼這樣啊?」
可她的話音還沒落,就聽到一個清澈的聲音回答道:「拜託了。」是那個連衣裙女子的聲音。剎那之間,二美子的身體一下子輕鬆了。
「啊……」詛咒解開了。二美子大口喘著氣,跪在地板上,直起上身,氣憤地瞪著數。數若無其事地歪著頭看著她,似乎想問:「你怎麼了?」那個連衣裙女子喝了一口數給她倒的咖啡,又安靜地看起書來。
數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似的,轉身進了廚房,去清洗咖啡壺了。
二美子戰戰兢兢地伸出手去,又用指尖輕輕地觸碰了一下女子的肩部。果然還在,還真真實實地在這兒。
發生的事情遠遠超出了想像,二美子的大腦仍處於混亂之中。可是她親身經歷了。沒錯,二美子的身體真真切切地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所控制。雖然大腦還來不及思考,可心臟卻早已受其影響,大量血液從心臟擠出,併流向全身。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靠在吧檯上。這時,數也從廚房裡出來了。
二美子神情緊張地顫聲問道:「真的是幽靈?」
數隻回答道:「是。」然後給吧檯上的罐子裡加糖。
這件事對於二美子來說,是第一次體驗,但對於數來說,卻像往罐子裡加糖一樣,只是日常生活中普通的一幕罷了。
雖然令人難以置信,但二美子想,如果說幽靈、詛咒是真實發生的事,那麼「能夠回到過去」這件事也許就是真的了。親身經歷了「咒語」這件事後,原本還對「能回到過去」持半信半疑態度的二美子,現在完全相信了。
但是,問題來了。要想回到過去,就必須坐到那把指定的座椅上,這是規則。可那把椅子上現在坐著幽靈,無法用語言溝通,如果來強硬的,則會被「詛咒」。那麼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
「只能等。」數好像看透了二美子心中的疑問,回答道。
「怎麼等?」
「她每天肯定會上一次廁所,而且只上一次。」
「幽靈也要上廁所啊?」
「瞅準那個時機,坐上去。」
二美子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數,數輕輕地點了點頭,意思好像是除了這樣沒有別的方法了。而對於二美子的疑問,不管是「幽靈也要上廁所啊」,還是其他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問題,數也只是面無表情地一概不作答。
二美子又大大地做了一個深呼吸。好不容易抓到手的稻草,怎麼可能輕易放棄?如果是「稻草富翁」,就不會浪費手裡的這根稻草。
「明白了……我等,我可以等!」
「順便說一下啊,對於她來說,是沒有晝夜之分的。」
「好的,好的,」二美子已經無所謂了,「這裡幾點鐘關門呢?」
「大致是二十點關門,不過如果你要等的話,可以一直待在這裡。」
「O~K!」二美子「嗵」的一下坐在了三個桌子席位最中間的那個位置上,正好和那個連衣裙女子坐了個面對面。她把雙臂交叉著抱在胸前,喘著粗氣瞪著那個女子說:「那我就試試唄!」
連衣裙女子依然如故地靜靜看著小說。
「吁……」數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叮咚」,門口的鈴鐺響了起來。
「歡迎光臨!」
門開了,進來的是一個女人,她看上去剛剛四十歲出頭的樣子。
「啊,高竹女士。」
那個被稱作高竹的女人,護士服外面罩著一件深藍色開衫,肩上背著一個樣式普通的單肩包,從外面走進來時,她有些氣喘吁吁的樣子,大概是跑著來的。她用手撫著胸口,調整著呼吸,語調中略帶急促地說:「謝謝你的電話。」
數微笑著點了點頭,進廚房裡去了。
高竹兩三步便走到離門口最近的桌席,站在名叫房木的男子身邊。房木卻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高竹。於是高竹對著房木柔聲叫道:「房木。」宛如和孩子說話一樣。
一瞬間,房木好像沒有意識到她是在叫自己,好一會兒沒有任何反應,後來大概是眼角的餘光看到了人影,這才表情呆呆地抬起了頭。
「高竹?」他認出高竹後,大惑不解地喃喃道。
高竹馬上回答:「是的,我是高竹。」語調清晰明確。
「怎麼了?」
「現在是休息時間,所以想來這兒喝杯咖啡……」
「是這樣啊。」說完,房木又埋頭看起了雜誌。
高竹凝視著眼前的房木,慢慢地坐在了他對面的椅子上,房木依然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他翻動著雜誌。
「最近,你好像常來這裡啊。」高竹說,一邊宛如初次來這家店的客人一樣,四下打量著店裡的情形,房木聽了只是應了聲:「嗯。」
「你喜歡這裡,對吧?」
「也不是……」儘管嘴上否定著,但可以感覺得出這裡的確是他喜歡的地方。房木的臉上出現了些許笑容,小聲對高竹說道,「一直在等著呢。」
高竹反問道:「等什麼?」
房木把目光投向那個連衣裙女子坐著的桌席,答道:「等那個座位空出來……」房木的表情好像少年那樣散發著光輝。
店裡很狹小,儘管沒有刻意豎著耳朵聽,房木的話還是傳進了二美子的耳朵裡。
當二美子聽到房木也和自己一樣為了回到過去,正等著連衣裙女子上廁所時,驚訝得不由地「啊」了一聲。
聽到二美子的聲音,高竹瞟了二美子一眼,房木卻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
高竹說:「哦,是這樣啊。」他也只是「嗯」了一聲,算是回答,說著端起咖啡杯「嗞嗞」地喝了一口咖啡。
難道是來了一個自己的對手?二美子有些不安起來。她旋即明白,如果房木是奔著同一個目的來,這對她極為不利。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二美子來到這個咖啡店時,人家房木已經在這裡了。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當然應該是房木優先了。再說了,二美子又不是那種能夠無視秩序的人。
連衣裙女子一天只上一次廁所,這就意味著一天只能有一次機會。可二美子恨不得現在就能回到過去,如果讓她再等上一天,她實在是受不了。真是節外生枝!二美子的臉上流露出掩飾不住的焦躁。
為了確認房木來這兒的目的究竟是不是回到過去,二美子傾斜著身子,毫不避諱地豎直耳朵聽起來。
「今天坐上了嗎?」
「沒有。」
「是嗎?」
「嗯。」
兩個人的對話果然應了二美子的不好的猜想。她的臉有些扭曲。
「房木,回到過去,你想幹什麼?」
沒錯,房木是在等,等那個連衣裙女子去廁所的時機。二美子精神上受到了巨大的打擊。她的臉上浮現出沮喪的表情,再次趴在了桌子上。
可那兩位卻不管二美子是否受到了打擊,依然繼續著他們的對話:
「是不是有什麼想要重新做一遍的事?」
「這個嘛。」房木稍稍考慮了一會兒,臉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說:「這是秘密。」
「是嗎?」
「是。」
雖然房木告訴她這是秘密,但高竹聽了反倒高興地笑了。她把目光投向了連衣裙女子的座位,說:「可是,今天說不定她不再去廁所了呢。」
這句話完全出乎二美子的預料,她不由得又「啊」了一聲,把頭抬了起來。由於動作過猛,甚至連頸椎處發出的「咔吧」聲都聽得見。
竟然還有「說不定不去廁所」這樣的事?可是數說得很肯定呀,說是一天「肯定」要去一次廁所的。可是從這句「今天說不定不再去廁所了呢」的說法可以推斷出,連衣裙女子每天「肯定」要去,且只去一次的廁所,已經去過了。不,這不可能。我不希望是這樣,請否定!二美子以祈禱的心情,焦急地等待著房木接下來的話。
「也許吧。」房木直接就認可了。
不會吧!二美子張大嘴巴,幾乎要叫起來。可是她因過於震驚,連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來了。為什麼那個連衣裙女子今天不再去廁所了?那個叫高竹的女人難道知道些什麼?二美子很想確認這個答案。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二美子根本無法進入這二人所營造的氛圍之中。有句話叫作「做人要會看眼色」,二美子眼中的高竹,渾身上下都彷彿透著「別打攪我們」的氣息。二美子不明白她不希望別人打攪他們什麼。其中卻總是存在著某些使別人插不進去的氛圍。二美子無計可施,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這時,突然高竹柔聲對房木說道:「要不,今天就回家吧?」
「啊?」一個絶佳的機會降臨到了二美子的頭上。先不管那個連衣裙女子到底去沒去過廁所,如果房木走了的話,起碼自己的競爭對手就暫時不存在了。
剛才高竹推測「連衣裙女子今天說不定不去廁所了」,房木一聲「也許吧」就輕易認可了,但說到底那也還只是「也許」。房木的回應也很有可能是「可是,還是先等等看吧」。如果是二美子的話,她肯定會說「等」。
二美子不敢抱太高的期望,全神貫注地等待著房木的回答,恨不得渾身都長滿耳朵。而房木則將視線投向連衣裙女子,稍作思考後,回答道:「好吧。」
他的回答實在是過於平淡了,二美子頗感洩氣,即便如此,心裡也激動得不得了,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撲通撲通」地都快要從胸膛裡跳出來了。
「那,把這杯咖啡喝完就……」高竹把目光移向還剩下的半杯咖啡,說道。
不過此刻的房木大概滿腦子想的都是要回家的事吧,只聽他說道:「沒關係的,已經涼了……」說著,他笨拙地將桌子上的雜誌、草稿紙、鉛筆、信封等整理好,站起身來,一邊穿上建築工人們常穿的帶毛絨領的寬鬆夾克衫,一邊向收銀台走了過去。
數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廚房裡出來了,她接過房木遞過來的賬單。「多少錢?」房木問。數在老式自製收銀機上「嘁哩喀喳」地輸入金額。與此同時,房木用手在小型包、胸前的口袋、屁兜等處翻找,嘴裡嘟囔著:「哎呀,我的錢包呢?」看樣子是忘帶錢包了。只見他在同樣的地方來回找了好幾遍,可還是沒找到錢包,這時的他看上去快要哭了。
「在這裡。」正在為難之際,高竹將錢包遞到房木面前。
那是一個用舊的男式皮革錢包。對摺式,因為裡面裝了很多收據似的東西,錢包被撐得鼓鼓囊囊的。房木盯著高竹遞到他眼前的錢包看了好一會兒。但似乎也並沒有在猶豫是否要將錢包接過來。他只是呆呆地盯視而已。過了一會兒,他才什麼也沒說,接過了錢包,問道:「多少錢?」接著熟練地在錢包裡翻找零錢。高竹在這個過程中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在房木的身後注視著他付賬。
「三百八十元。」
房木拿出一枚硬幣,遞給了數。
「收您五百元。」數從房木手中接過錢,敲擊了幾下收銀機,「嘩啦嘩啦」地從裡面取出零錢,說道:「找您一百二十元。」說著,她用很有禮貌的動作,把零錢和收據一起交到了房木的手裡。
「多謝款待。」房木說完,把找回的零錢小心地放入錢包,又把錢包收進了自己的背包。他好像完全不記得還有高竹的存在,獨自匆匆忙忙地走出了店門。
門上的鈴鐺一陣「叮咚」作響。
對於房木的這種態度,高竹的臉上卻連一點兒惱怒的表情都沒有,她只是對著數說了聲謝謝,就追趕房木去了。
門上的鈴鐺又是一陣「叮咚」作響。
「好奇怪呀,這些人。」二美子嘟囔了一句。
數把房木用過的那張桌子收拾乾淨,又轉身進了廚房。
意外出現的競爭對手,曾讓二美子有些不安,但是,當店裡只剩下她和那個連衣裙女子時,她確信自己贏了。
「這下子競爭對手消失了,接下來我只需要等那個座位空出來了……」
儘管這麼說,但咖啡店沒有窗戶,店裡的三個大掛鐘,每一個的指針所指的時間都不一樣,只要沒有客人出入,人對時間的感覺就會在不知不覺中變得遲鈍。
二美子一邊昏昏沉沉地打著瞌睡,一邊又把規則在腦子裡過了一遍。
首先,第一個規則是:即便回到過去,如果你想要見的那個人從未來過這家咖啡店的話,那你也見不到他。很巧,二美子和多五郎分手時,正好選擇了這家咖啡店。
第二個規則是:即便回到過去,不管你怎樣努力也改變不了現實。這就意味著,即便是回到了一週前的那一天,懇求他別走,也依然改變不了多五郎去了美國的現實。二美子直到現在還在哀歎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規則。可是規則就是規則,一點辦法也沒有。
第三個規則是:必須坐在那把規定好的椅子上才能回到過去。而現在,那把椅子上正坐著連衣裙女子,如果強迫她讓開的話,就會被詛咒。
第四個規則是:即便回到過去,在那段時間裡,也不能離開椅子半步。就是說,無論什麼理由,在回到過去的那段時間裡,你連廁所也不能去。
第五個規則是:有時間限制,關於這個規則,二美子還沒詳細問,還不清楚時間到底有多長。
二美子在腦子裡把這些規則來來回回地想了好幾遍。在這個過程中,她也在想,如果是這樣的話,回到過去不是毫無意義了嗎?還有,如果無法改變現實的話,那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
在已經數不清將這些規則確認了多少遍的時間裡,二美子不知不覺竟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關於將來的夢想,多五郎是在和二美子的第三次約會時被問到的。那次約會,多五郎是被二美子硬拉去的。多五郎是人們所說的那種遊戲迷,而在眾多的遊戲中,他尤其喜歡玩MMORPG[註]。多五郎的叔叔是一款具有世界級規模的遊戲的開發人之一,這款遊戲的名字叫作「Arm of magic」。不用說,多五郎從小就受到叔叔很大影響,他的夢想就是進入叔叔所在的遊戲公司「TIP-G」公司工作。可是,要接受TIP-G的入職考試,必須有五年以上與醫療相關的系統工程師的經驗,而且還需要有自己開發的從未公佈過的新遊戲程序。與醫療相關的系統在這個行業中是最事關人命的系統,所以不允許有一點點系統上的錯誤。現在很多在線遊戲即使在開賣後,也依然可以用升級的方式彌補系統錯誤,所以,稍微有些系統錯誤,大家也能夠容忍。但是,TIP-G為了得到更優秀的程序員,只把有過醫療系統相關工作經驗的人作為選拔對象。
二美子聽了多五郎的講述後,只覺得這是一個宏偉壯觀的夢想,卻不知道TIP-G的公司總部是在美國。
第七次約會,二美子在等多五郎的時候,有兩個男子過來跟她搭訕——說白了就是想跟她交朋友。雖然這兩個人長得都很帥,但二美子卻沒搭理他們。在大街上被人搭訕,對於二美子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她也懂得應對之法。但是,那天碰巧這個場面被多五郎看到了,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面現窘態。二美子立刻飛奔著向他身邊跑去。兩個男子臉上露出了輕蔑的表情,稱多五郎為「那個令人噁心的傢伙」,並且還開始勸說起二美子來。多五郎低頭不語,二美子衝著那兩個人回敬道:「(英語)你們根本不知道他的魅力所在。(俄語)他在工作中,有敢於面對困難的勇氣。(法語)有永遠不放棄的精神。(希臘語)並且,他擁有把不可能變成可能的實力。(意大利語)我非常瞭解,他為了獲得這樣的實力,付出了非同尋常的努力。(西班牙語)在我看來沒有比他更有魅力的男人了。」二美子的語速很快。最後,她用日語說道:「如果我剛才所說的話,你們倆都聽明白了,我就跟你們交往。」那兩個人呆呆地在那兒站了半天,然後互相對視了一眼,很窘迫地離開了。
二美子衝著多五郎甜甜地笑了笑,然後用剛剛學會的葡萄牙語說道:「當然,剛才我說了什麼,多五郎是都明白的,對吧?」多五郎羞澀地輕輕點了點頭。
第十次約會的時候,多五郎向她坦白,至今為止自己還從來沒交過女朋友。二美子高興地說:「這就是說,我是你第一個正式交往的女朋友嘍?」對於二美子的表白,多五郎只是睜大眼睛聽著,什麼也沒說。
兩個人的交往從這一天算是正式開始了。
二美子不知睡了多久,突然,那個連衣裙女子把正在讀的書「啪嗒」一聲合上了。她嘆了一口氣,從白色的小挎包裡拿出一條潔白的手帕,慢慢地站起身來,朝著廁所那邊悄無聲息地走了過去。
「……」
二美子還在那兒睡著,根本不知道連衣裙女子站起來要去廁所了。
過了片刻,數從裡面的房間走了出來。大概是營業時間還沒結束,她身上還穿著工作時穿的白色襯衣、黑色蝴蝶領結、職業小馬甲、黑色褲子和侍酒師穿的圍裙。數邊收拾連衣裙女子用過的桌子,邊衝著二美子說道:「這位客人……」
「……」
「這位客人。」
「哎……」
二美子嚇了一跳,騰地一下坐直了身子。她一邊拚命眨著睡意惺忪的眼睛,一邊茫然地環顧著四周,最後終於注意到了對面的異樣——那個連衣裙女子不見了!
「啊!」
「座位空出來了,您坐嗎?」
「當、當然!」二美子急急忙忙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朝那個能夠回到過去的座椅走去。她的視線落在椅子上,凝視著椅子的目光好像恨不得要把那把椅子舔舐一遍。從表面上看來,那只是一把再平常不過的椅子。二美子的心狂跳了起來。
跨越了那麼多的規則,甚至曾被詛咒,二美子終於得到了能夠回到過去的車票。
「那麼,我這就可以回到一週前了?」
二美子做了一個大大的深呼吸,讓狂跳的心平靜下來,身子慢慢地滑進桌子和椅子間的空當裡。
「……」
一想到只要坐到這把椅子上就能回到一週前,二美子的緊張和興奮就達到了最高潮。她輕輕地一跳,猛地坐在椅子上,然後大聲叫道:「好了,請讓我回到一週前!」
「……」
二美子心裡充滿了期待,她環顧店內。因為沒有窗戶,所以不知道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三個古老大掛鐘的指針所指的時間全都不一樣,所以也不知道現在是幾點了。可是應該有什麼地方不一樣才對呀。二美子又環顧了一下四周,拚命地想找出能夠證明自己已經回到了一週前的證據,卻連一個異樣的東西也沒有發現。如果說現在已經回到了一週前的話,那麼多五郎應該在這兒才對呀。然而,哪裡都沒有多五郎的影子。
「好像還沒有回去吧?」
二美子輕輕地嘟囔著。眼下,還沒有回到過去呢。我是不是太笨了呀?竟然相信能夠回到過去這種不現實的荒唐事……二美子的臉上呈現出難以掩飾的不安。不知何時,數站在了二美子身邊。只見她手裡端著一個銀色托盤,盤子裡放著一個銀色的咖啡壺和一個純白的咖啡杯。
「喂,回不去呀!」
二美子禁不住口氣強硬地問,然而,數一臉平靜、輕描淡寫地回答道:「還有一個規則。」
被騙了!還有一個!要回到過去,只是坐在這把椅子上還不行啊!二美子聽到還有新的規則,都快要氣瘋了,她忍不住叫道:「還有啊?」但另一方面,她也明白自己並非回不到過去,這使她稍稍安心了一些。
數根本沒理會二美子的心境如何,她繼續解說:「現在我來給你倒咖啡。」她把白色咖啡杯放在二美子面前的桌子上,說道。
「咖啡?為什麼需要咖啡?」
「如果你想回到過去,那麼就得從這個杯子裡倒滿了咖啡開始……」
她全然不理會二美子的質疑。不過二美子覺得被如此徹底無視,在某種意義上倒有一種爽快感。
「而且,只限於從咖啡杯倒滿,到咖啡完全變涼為止的這段時間。」爽快感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啊?這麼短啊?」
「最後,還有一個最最重要的規則。」規則在不斷升級。二美子早就領教過了。她伸手去拿眼前桌子上的咖啡杯,嘴裡只嘀咕著:「沒完沒了的規則……」
這是一隻再普通不過的咖啡杯,只是尚未倒入咖啡而已,但二美子卻總覺得它好像比一般的陶器要涼一些。
數繼續說:「請聽好了,如果回到了過去,請在這杯咖啡完全冷掉之前,把咖啡喝完……」
「啊?可是我最怕喝咖啡……」
「這一點請你一定要遵守。」數把臉湊近至離二美子的鼻尖只剩幾釐米處,眼睛睜得大大的,低聲說道。
「啊?」
「否則,你身上會發生嚴重的事情……」
「啊?啊?」二美子幾乎動搖了。她事先也並非沒有考慮過。畢竟回到過去這件事違背自然法則,所以肯定會有相應的風險。可是,她沒想到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被告知。簡直就像快要衝到終點時,卻遇到了一個陷阱。
話雖這麼說,可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就沒有退路了。二美子提心吊膽地窺探著數的臉,問道:「……什麼改變?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兒?」
「如果不能在咖啡冷掉之前喝光的話……」
「……不能喝光的話?」
「那麼你就會變成幽靈,從此一直在這裡坐下去。」
二美子如同聽到炸雷一般,震驚異常。
「啊?」
「其實剛才坐在這兒的那個女子就是這樣的。」
「沒能遵守規則?」
「是的,她是去見她死去的丈夫,也許是不知不覺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吧,等到注意到時,咖啡已經完全冷掉了。」
「……就變成了幽靈?」
「是的。」數回答道。
二美子看著數那張平靜如水的臉,感到其中風險之高遠遠超出想像。
為了回到過去,她需要遵守很多極其煩瑣的規則。遭遇幽靈,被下詛咒,這些畢竟是一時性的東西。然而,這次的話可有點兒不一樣。過去是能夠回去的,卻只有那杯咖啡從熱變冷的時間。二美子不知道一杯熱騰騰的咖啡變得完全冷掉需要花多長時間,可終歸不會太長。但對一般人來說,在這段時間裡喝完一杯咖啡,倒也不是什麼難事。所以到這兒為止,二美子覺得還沒什麼。可問題是,如果喝不完就會變成幽靈,那就得另當別論了。即便是回到過去,改變不了任何現狀也無所謂,因為起碼沒有風險。雖沒什麼好處,但也沒什麼壞處呀。可是,如果就此變成了幽靈,那就完全是壞事了。
二美子心裡又開始左右搖擺,猶疑不定。腦海裡浮現出令她擔心的好幾種情形。最令人害怕的一種,是數給她倒的咖啡特別難喝。如果是普通的咖啡味道那還好說,若是辛辣的咖啡,或是芥末味咖啡,對她來說,想喝光比登天還難。
莫非自己想得太多了?二美子晃了晃腦袋,想把瞬間掠過的不安完全抹掉。
「總之,只要我能在咖啡完全冷掉之前把它喝光就行了,對吧?」
「是的。」
二美子下了決心,或者說開始有些賭氣。
數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即便二美子說「我還是決定放棄」,估計她的臉色也不會有一點兒變化。
二美子閉上雙眼,把緊握著的拳頭放在膝蓋上,好像要集中精力似的,她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我準備好了。」隨後,她凝望著數的眼睛,鏗鏘有力地說道:「請給我倒咖啡吧。」
數輕輕地點了點頭,用右手慢慢地從托盤裡拿起了銀色咖啡壺。她低頭盯著二美子說道:「那麼,就……」,接著又小聲重複了一遍,「請在咖啡未冷前……」
短短一句話,卻扭轉了時空。
數動作緩慢地開始往咖啡杯裡注入咖啡。看似無心之舉,但一連串的動作卻是那麼優美,透著一種儀式般的崇高。
注滿了咖啡的杯子裡開始緩緩地升騰起一縷蒸汽,隨著那蒸汽飄飄悠悠地瀰漫開來,二美子所坐的桌子周圍的一切,也開始悠悠蕩蕩地扭曲、變形。
二美子害怕極了,她閉上了眼睛,自己也彷彿蒸汽一樣飄忽變形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
她緊張地用力攥緊了拳頭。自己會不會哪兒都去不了,就這樣變成一股煙霧消失不見?二美子在這種不安的侵襲中,回憶起和多五郎邂逅時的情景。
二美子是在兩年前的春天與多五郎邂逅相識的。當時二美子二十六歲,多五郎二十三歲。
二美子在被派駐的公司,遇到了同樣被別的公司派駐來的多五郎。當時二美子被任命為派駐公司項目的負責人。
二美子是那種為了工作絶不妥協的人,即使對方是比自己年長的前輩。所以有時她會為了工作和上司或同事發生爭執。但因為她的直爽性格與不遺餘力的工作作風,她在周圍人中的口碑並不差。
多五郎雖然比二美子小三歲,做事卻常透著三十多歲的人才有的穩重。說白了,就是顯得老成。二美子最初並未發現他比自己小,跟他說話還一直用敬語。
但是,儘管多五郎在工作團隊中年齡最小,工作能力卻比誰都強。作為一個工程師,他技術高超、工作熟練卻沉默寡言。所以連二美子都覺得他是一個靠得住的人。
有一次,有個快要到交貨期限的項目發現了一個棘手的「BUG」,所謂「BUG」就是在計算機程序中存在的錯誤和不好的狀態。即使是很微小的「BUG」,作為與醫療相關的系統程序,也是致命的,所以就這樣是不能交貨的。
可是,如果要找到這個「BUG」,那簡直比在一個泳道長二十五米的游泳池裡滴下一滴墨水,蒸餾後再把它提取出來還要難,而且沒有時間了。如果不能按期交貨,那麼作為主任的二美子就得承擔所有責任。
離交貨期只有一個星期了,而他們發現要想找到並解決這個「BUG」至少也得一個月!所有的人都覺得趕不上交貨時間了,打算放棄,二美子也做好了提交辭呈的思想準備。
正在這個時候,在被派駐的那個公司裡卻見不到多五郎的人影。電話也聯繫不上。於是大家都開始推測那個「BUG」是多五郎造成的,他怕擔責任,所以就不來上班了。當然,誰也沒有肯定就是多五郎的錯,只是往往人們應付的責任、過失越重大,就越想往別人身上推。不來上班的多五郎正好就成了大家推卸責任的目標。當然,二美子也開始懷疑傳言說不定就是真的。
但是,多五郎卻在失去聯繫後的第四天,出現在了公司裡,並告訴大家「缺陷」找到了。也不知幾天沒刮鬍子、沒洗澡了,他身上都有味道了。可沒有一個人責怪他,因為從他疲憊至極的樣子裡,很容易就能想像出他一直在不眠不休地工作。包括二美子在內,團隊裡幾乎所有人都打算放棄的難題,被多五郎一個人成功地解決了。這簡直是奇蹟!擅自不來公司上班,也不與公司聯繫的多五郎,作為一個職場中人,雖然有些違反規定,可是對待工作,他比誰都認真;作為編程人員,他比任何人都優秀!
二美子向多五郎表達了自己內心的感激之情後,為自己也曾一時懷疑過這次的事是多五郎的過失而表示歉意。可是,多五郎卻只是對著向他鞠躬道歉的二美子笑著說了一句:「那你就請我喝一杯咖啡吧。」就在那一瞬間,二美子墜入了愛河。
按期交了貨,被派駐的地方變了之後,和多五郎見面的機會就少之又少了。但二美子是個行動派,只要時間允許,她就以請他喝杯咖啡為藉口,把他帶到各個地方去。
不僅僅是工作,多五郎是什麼事都能默默做好的那種人。只要有了目標,他的眼裡便再也看不到別的了。
二美子是在第一次去多五郎家的時候,才知道開發了MMORPG的遊戲軟件公司TIP-G是一家美國公司。
那天,當看著多五郎開心地說著進TIP-G公司工作是他的夢想時,二美子變得不安起來。
萬一他的夢想實現了,在我和他的夢想之間,他會選擇哪一方呢?不許考慮,也不許比較,可是……
隨著時間的流逝,二美子越發感覺到自己將要失去的東西有多麼重要,便越發不敢跟多五郎確認了。
時間過得很快,這年春天,多五郎成功進入了卓越的TIP-G公司,實現了他的夢想。
二美子的擔心果然應驗了,多五郎選擇了去美國。他選擇了自己的夢想。而二美子卻是在一個星期前才被告知的,就在這家咖啡店裡。
二美子好像剛剛從睡夢中醒過來一樣,蒙矇矓矓地睜開了眼睛。
此時,自己的魂魄宛如蒸汽般飄飄蕩蕩的感覺突然消失了,手腳的感覺也恢復了。二美子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臉以及身體的各個部位,確認了自己的存在。
回過神來時,二美子發現自己眼前有個男人,正用驚訝的表情看著自己。如果沒弄錯的話,他就是多五郎。現在理應在美國的多五郎,卻坐在自己面前。二美子知道自己是真的回到過去了。
她馬上明白了為什麼多五郎會是那樣一副驚訝的表情。
沒錯,她已經回到了一個星期前。店內也依然是記憶中的樣子。離門口最近的那張桌子旁坐著名叫房木的男人。吧檯那兒坐著平井,數也在那兒。多五郎正坐在一個星期前他們對談的那個座位上。
只有一個不同,那就是二美子坐著的位子。一週前,她坐在多五郎對面。而現在她卻坐在了連衣裙女子原來的座位上。雖然他們依然是面對面,但卻不是同一張桌子,離得好遠。
並非是遠近的問題,而是太不自然了。也難怪多五郎會有那種驚訝的表情。
「……」
雖然二美子也覺得很彆扭,但她卻不能離開這個座位。因為規則是這樣定的。可是,如果多五郎問起她為什麼會坐在這個座位上的話,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二美子「咕嚕」一聲嚥了口唾沫。
「那,我得走了,時間來不及了……」
多五郎嘴裡說出的是她曾經聽到過的話,雖然他臉上帶著驚訝的表情,卻並沒有提及這種極不自然的位置關係。也許這也是回到過去時一個不成文的規則吧。二美子自我安慰地解釋著。從多五郎說的話裡,她知道了自己所回到的時間段。
「啊,沒關係,沒關係,你說你的時間來不及了,其實我也沒時間了呀……」
「什麼?」
「對不起……」
對話好像雞同鴨講,各說各的。雖然知道了所回到的時間段,但畢竟回到過去這種事對於二美子來說是初次經歷,所以她的腦子有些混亂。
「……」
二美子覺得自己首先應該冷靜下來,她抬眼察看著多五郎的表情,喝了一口咖啡。
「溫的!這咖啡已經變溫了!這樣的話,不是很快就冷掉了嘛!」
二美子感到很驚愕。因為咖啡的溫度已經降到了可以讓她一口喝光的程度。這真是出乎意料的陷阱!二美子狠狠地瞪了一眼站在那兒的數,她那張和往常一樣冰冷的面孔看上去實在令人厭惡。而且……
「……苦死了!」咖啡出乎意料的苦,遠遠超過了二美子迄今為止喝過的最苦的咖啡。二美子極為費解的言辭,使多五郎面露困惑之色。
多五郎撓著右邊的眉毛,看了一下手錶,擔心著時間。二美子知道是怎麼回事,於是她急匆匆地說道:「啊,哦,這裡面有很深的緣由……」話一說出口,二美子就從眼前的糖罐裡挖了好多糖放進咖啡裡,又加了很多奶進去,然後慌里慌張地攪拌起來,杯勺碰撞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緣由?」多五郎皺起眉頭,不知是對二美子往咖啡裡放的糖太多表示不滿呢,還是不想聽她所謂的「很深的緣由」,那一瞬二美子沒有搞明白。
「……總之,我想跟你把話好好說清楚。」
多五郎又看了下手錶。
「請等一下……」二美子好像是想要先嘗一下咖啡的味道,喝了一口,然後點點頭表示還滿意。
二美子是在和多五郎認識後才有了喝咖啡的習慣的。自從發生了前面說過的那件事後,二美子便經常以請他喝咖啡為由,開始帶著多五郎到處轉,漸漸地便成了習慣。一直不喜歡喝咖啡的二美子每次喝咖啡都要放很多糖和奶,為此還被多五郎笑話過。
「哇,瞧你臉上的表情,是不是在想:『這傢伙是怎麼了,在這麼重要的時刻竟然還喝什麼咖啡!』」
「……我沒有!」
「你有!看你臉上的表情我就知道你在想什麼!」二美子聲音尖利地反駁著。
「……」
「……」
果然,二人的談話中斷了,二美子很後悔。好不容易回到了過去,難道自己又要像一週前那樣,執拗得像耍小孩子脾氣,最後把多五郎嚇得縮回去嗎?
「……」
多五郎有些窘迫地站起身來,衝著吧檯裡的數說:「請問……多少錢?」他伸手去拿賬單。
二美子知道,如果這樣的話,五郎付完賬,就走了。
「等一下!」
「沒事,就這麼點錢。」
「我不是為了說這些才來這兒的。」
「啊?」
(「別走!」)「為什麼沒和我商量呢?」(「我不想讓你走!」)
「那什麼……」
「我知道你把工作看得很重……你要想去美國也沒關係,我不反對……」(「我以為你會永遠和我在一起呢。」),「可是,至少……」(「難道這只是我一廂情願?」),「希望你能跟我商量商量……什麼的,可是你卻不商量就擅自決定走……」(「我對你是真心的。」),「那什麼,好像突然有些……」(「我是那麼愛著你。」),「一個人會很寂寞的……」
「……」
「我想說的是……」
「……」(「到現在才說?」)
「就是這些。」
二美子本來是想,既然改變不了現實,那就把真實的感情都告訴他吧,可最後還是沒能說出口。因為她覺得如果說出來了自己就輸了。她不喜歡那種「工作和我,你選擇哪個?」之類的責問。因為二美子在遇到多五郎之前就一直是以工作為主的,所以她不想問這類問題。她也不想成為那種對著小自己三歲的男友還整天撒嬌的女人。她的自尊心太強了。也許還有對多五郎優先選擇工作的嫉妒吧,她沒能坦白地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好啊,去吧。那什麼……算了,反正怎麼說,你去美國的決定也是不會改變的……」二美子說完,一口氣把咖啡喝光了。喝完後,「呼」的一下眼前又有了那種眩暈的感覺,周圍的一切都飄飄忽忽地搖晃起來。
我到底是來幹什麼的呀?當二美子這樣想的時候,突然聽到多五郎嘟囔著:「一直……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自己配不上你。」二美子一時間不知多五郎想要表達什麼。
多五郎繼續說道:「每次你請我喝咖啡的時候,我都對自己說,不能愛上她。」
「啊?」
「因為我是這樣的……」說著,多五郎把遮在右眉上的頭髮撩起來,那裡,從右眉上方開始,一直延伸到右耳,有一條很長的燒傷疤痕。
「遇到你以前,我一直不討女孩子們喜歡,她們都不會搭理我。」
「我……」
「我們開始交往以後也依然是這樣……」
「我從來沒有在意過這些!」她大聲說道,可是二美子的話都變成了蒸汽,多五郎根本聽不到了。
「我覺得你總有一天會喜歡上別的長得帥的男人……」
「不可能!」
「我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不是那樣的!」
二美子第一次聽到多五郎說出了心中的秘密,感到無比震驚。可是說起來也不是沒有跡象。因為,當二美子越是喜歡多五郎,越是想跟他結婚,就越是能感覺到面前有一道看不到的屏障。
問他「你喜歡我嗎」,他雖然會重重地點頭,卻從來沒有聽到過從他口中說出「我喜歡你」這句話。一起逛街的時候,多五郎有時候會好像抱歉似的,做出撓右眉上方的動作,隨後垂下頭來。原來他對街上男人們看向二美子的目光也很在意。
沒想到你對那樣的事也很在意呀。
不過,二美子剛這樣想就後悔了。因為這對於二美子來說也許是「不值得一提的事」,可對於多五郎來說,卻是多年以來令他飽受折磨的自卑感來源。
為什麼我竟然一點也沒有察覺到他的感受呢?
二美子的意識越來越模糊,眩暈似的悠悠蕩蕩之感席捲了她的全身。
多五郎拿起賬單,一隻手拉著拉桿箱,向收銀台走去。
現實改變不了,但改變不了就對了。
他的選擇是對的,我根本不值得他為了我放棄夢想。對多五郎就死心吧,放開手,只讓自己從內心裡真誠地祝願他能成功吧。
二美子想要閉上自己那雙哭紅的眼睛。正在這個時候,多五郎突然背對著二美子喃喃道:「三年……」接著又輕聲說道,「請等我三年……三年後我一定會回來的。」
多五郎的聲音雖然很小,但在這狹窄的咖啡店裡,即便是意識已然模糊不清、感覺到多五郎的聲音如蒸汽般逐漸遠去的二美子,還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了。
「回來以後……」多五郎的手又做著撓右眉的動作,背對著二美子好像在嘀咕著什麼。
「……嗯?」在那一瞬間,二美子的意識就像飄飄忽忽的蒸汽一樣從那裡消失了。
在意識快要消失之前,她看到了多五郎正要走出咖啡店時回望她的表情。雖然只是一剎那,但她分明看到他的嘴巴好像是在說:「請你再請我喝咖啡。」臉上的笑容依然如當初那樣親切。
回過神來時,她一個人在那個傳說的座位上坐著。
儘管感覺還是像做夢一樣,可眼前的咖啡杯卻的確空了。
嘴巴裡甜膩膩的。
「……」
過了一會兒,連衣裙女子從廁所回來了。她用責備的眼神看著坐在自己座位上的二美子,悄無聲息地迅速走了過來。
「走開。」她低沉的聲音裡含有一股異乎尋常的咄咄逼人之勢。
「對不起,對不起……」二美子連聲道歉,慌忙從座位上站起來。做夢似的感覺尚未消失。
她甚至懷疑自己剛才是否真的回到了過去。因為現實無法改變,即使是從過去回來了,卻感覺不到任何變化,要說正常也是理所當然。
從廚房裡飄出咖啡的香味。只見數端著一個托盤走了出來,托盤上的杯子裡是新沏的咖啡。
數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從一直站在那兒悵然若失的二美子眼前走過去,來到連衣裙女子的桌前。她先把二美子用過的杯子撤掉,把新沏的咖啡放在了連衣裙女子的面前。連衣裙女子微微點了點頭,又看起她的書來。
數走回吧檯的時候,好像只是順便問問似的說:「……怎麼樣?」
聽了這一句話,二美子才真實地感覺到自己確實是曾經回到過去了,回到了一週前的那一天。既然如此,那麼……
「那個……」
「嗯。」
「現實一點兒也改變不了,對吧?」
「是的。」
「那麼今後呢?」
「你指的是?」
「從今往後……」二美子斟酌著措辭問,「從今往後,也就是將來的事呢?」
數轉過身來,看著二美子說:「未來還沒出現呢,這當然要看您怎麼把握了。」說完,數第一次莞然露出笑容。
二美子的眼睛裡放出光芒。
數又輕聲說道:「咖啡費……加上深夜費,一共是四百二十元……」她平靜地說著,走到收銀台前站定。二美子深深地點了點頭,腳步輕快地走到收銀台前。
付完四百二十元後,她凝視著數的眼睛說了一聲「謝謝」,並深深地鞠了一躬。接著,她慢慢地環視了一下店裡,這次不是對著哪個人,而是對著某種東西,或者說是對著這個咖啡店,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後瀟瀟灑灑地走了出去。
門上的鈴鐺「叮叮咚咚」地作響。
數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情,她敲擊著收銀機,連衣裙女子微笑著,靜靜地合上了那本題目為《戀人》的小說。
[註] MMORPG,即多人在線角色扮演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