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一天,萬昆不見人影。
不過他並沒有跑,他還在工地,在輝運一期幹活。陳路早上的時候問萬昆,之前的事情有沒有什麼差錯,萬昆告訴他沒有。
可是下午的時候,他們兩人得了空,坐在外面抽煙,萬昆跟陳路說,可能自己明天會離開。
陳路直接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萬昆。
「你還說沒事!?」
萬昆左手拿著煙,右胳膊小心地搭在一旁。他胳膊本來沒有好利索,自己在何麗真那拆了石膏,結果第二天早上胳膊肘就腫了,何麗真讓他去醫院,他嘴裡答應,出門就忘了。
「到底怎麼回事?」陳路急著問。
萬昆說:「沒什麼。」
陳路一字一句地對他說:「萬昆,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但我是拿你當朋友的。」
萬昆看著他,說:「哥,我是拿你兄弟的。」
陳路動容,又吸了一口煙,看了看遠處的垃圾堆,那裡正有個撿破爛的老頭,埋著頭挑垃圾。現在輝運一期裝修的人家特別多,垃圾桶那每天都堆滿了裝修的邊角料。
陳路看了一會,轉過頭。
「你告訴我,到底出什麼事了。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你說。」
萬昆說:「沒有能用得著你的地方。」
平日陳路很喜歡萬昆那種沉穩勁,可今天看著他這樣卻是異常地煩躁。
「哥。」萬昆蹲在石階旁,彈了彈煙灰。
陳路轉頭看他。
萬昆把煙放到嘴裡,說:「就算沒有這個事,我也會走的。」
「什麼意思?」
「這次只不過提前了一點。」
「不是……」陳路還是不懂,「之前、你之前,你不是說——」
萬昆好似聽不到他說話一樣,臉色至始至終都沒有變過,他的目光落在中央的那塊噴泉池上,淡淡地說:「遇到這個事,只不過是提早一點而已。」
「怎麼?」陳路蹲下,「那伙人往你身上賴了?」
萬昆靜了一會,陳路忍不住說:「你倒是說話啊!」
萬昆站起身,把煙吐了,深吸一口氣,舒展了一□體,對陳路說:「沒賴,就是想通了。」
「你想通什麼?」
「想通我不能留在這。」
「為什麼?」
「太舒服了。」
陳路又糊塗了,「舒服怎麼了?舒服不好?」
萬昆也不知是回答陳路的話,還是自己在自言自語,他低聲說:「這舒服都是假的。是我太窩囊,太貪,自欺欺人。留在她身邊,永遠不可能真正開始。」
「你到底在說什麼?」
「哥。」萬昆轉頭,看著陳路,說了短短四個字。
「我要走了。」
陳路說不出話了。
驚愕還在,疑問還在,全都在。
可他說不出話了。
萬昆似乎就有這樣一種特質,他不輕易做決定,做了,也不會再輕易更改。
陳路知道,問也沒用。
白問。
「什麼時候啊……」
萬昆回想起何麗真的話,說:「明天是周五了。」
「對啊。」陳路說,「你不會明天就走吧。」
萬昆說:「嗯,明晚吧。」
「去哪?」
「不知道。」
陳路吸了一口冷氣,「不知道!?」
萬昆說:「走哪算哪吧,可能會再往南走點,那邊機會多。」
「不是,我說,你連去哪都沒定就出去打工?」
萬昆滿不在乎地嗯了一聲。
「那家裡呢?已經跟家裡說好了?」
萬昆想起那個家,那個爹,自己忍不住笑了一聲。
「他現在巴不得我早點走,永遠別回來。」
「……」
天色漸暗,萬昆穿了外套準備走,陳路說:「回家?」
「不,今天我住工地。」
陳路和萬昆搭伴往輝運二期的工地走,路上,兩人都沉默。陳路還是沒有從萬昆要走的事情中緩過神來,萬昆是諸事壓身,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
「萬昆。」
快到工地的時候,忽然有人叫萬昆。陳路和萬昆同時停住,回頭看。
何麗真就站在後面不遠處。
陳路下意識地看了萬昆一眼,發現後者目不斜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個女人身上,自己識趣地拎著東西先走了。
何麗真走過來時,萬昆還沒動,就那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離開已是注定,能多看一眼都是賺的。
何麗真也沒有多說什麼,拉著他的手,說:「吃個飯吧。」
萬昆說:「你想吃什麼?」
何麗真像模像樣地想了一會,說:「學校旁邊的麻辣燙吧。」
萬昆一臉復雜地看著她,「吃什麼?」
「麻辣燙啊。」
「……」
何麗真笑了笑,抬手彈了他腦門一下。
「傻了你啊。」
何麗真個子矮,彈萬昆的腦門得踮起腳來,她聲音軟軟的,動作輕快,好像是想給他提醒,又不忍心用力,斟酌著鬆開細細的手指,釘在萬昆堅硬的腦殼上。
萬昆就覺得自己頭蓋骨輕輕地一聲響。
心本來堅硬如石,這時卻碎開了。
何麗真拉著萬昆的手,往那家麻辣燙店走。
天氣一冷,店裡的人就多了起來,萬昆和何麗真擠在角落裡,點好了菜,坐著等。
何麗真看著萬昆,說:「你怎麼一句話都不說。」
萬昆回過神,想說些什麼,可張了嘴,卻不知從何說起。
何麗真笑了笑,也不催他。
麻辣燙端上來,熱騰騰的。
何麗真掰開方便筷子,挑了挑裡面的面條,跟萬昆說了句:「吃飯了。」
旁邊的客人在高聲聊天,顯得他們這桌更加安靜。
萬昆拿起筷子,低頭吃。
麻辣燙的熱氣熏在萬昆的臉上,讓他覺得很熱,熱得太陽穴發脹。
他抬起頭,看見何麗真的臉也紅撲撲的。
這場面似曾相識。
萬昆怔怔地想著,如果一切有起點的話,應該就是這裡了。
不!
念頭剛剛冒出,他就否認了。
不是這裡。
要比這更早。
「萬昆……」
他們兩人中間,隔著一層若有若無的熱氣,何麗真的神情稍稍有些朦朧,但溫柔依稀可見。
「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的話麼。」
萬昆看她看入迷了,啞聲說:「……記得。」
何麗真笑著說:「你都不問是哪句,就記得。」
「不管哪句,我都記得……」
「是麼。」何麗真依舊笑著,「那你一定記得,當初我告訴你,等你還完欠我的,天大地大,你哪裡都能去。」
萬昆終於動了,他抬頭,看著何麗真。
「哪都能去,換句話說,就是沒地方可去。」
何麗真垂下眉角,不再笑了。
萬昆說:「你還在生氣麼。」
何麗真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心裡還是有氣的。」萬昆伸直胳膊,拉住何麗真的手,何麗真想往回縮,可萬昆沒讓。
他的手很大,很硬。
也很暖。
何麗真死死地低著頭。
「我捨不得……」她不敢看萬昆,連聲音都像只小貓一樣,萬昆看不到她的臉,卻也知道她哭了。
何麗真不想在外面丟人,拼命地忍著,忍到手都抖了。
「我捨不得你走……」
事先想好的那些鼓勵的話,還是沒有說出口。何麗真醞釀了一天,最後臨門一腳,還是敗了。她很想把手裡這碗麻辣燙揚在他的身上,罵他一句畜生。
一句混蛋。
心牆一崩,何麗真的眼淚再也止不住。
她臉上更紅了,像一朵綻放在晚秋的花,結局不用預料。
萬昆握著何麗真的手,靜靜地看著她。
他沒有哄她,甚至沒有安慰她。
看著這樣的何麗真,他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念頭,居然是安心
接連的事情,讓他幾乎開始厭惡自己,可就在這個時候,這個女人,居然還待他如此。
在他身無長物,幾乎潦倒至死的時候,這個女人,居然還肯這樣哭泣。
他安心了。
何麗真忽感萬昆手用力,拉著她過去。
他們身體前傾,萬昆像是說一個秘密一樣,對她說:
「何麗真……你知道麼。」
他的聲音蠱惑又執著,目光帶著一股近乎癲狂的意味。
他輕輕咧嘴,笑得狠,笑得邪。
「有生之年,你再愛不上別的男人了。」
一句話,蓋棺定論。
何麗真忘記那天自己是怎麼回家的。
他們在麻辣燙店門外分開,兩人各回各的地方。
她只記得,那晚她失眠了。
一整夜,她睜著眼睛,看著漆黑的天花板,睡不著覺。
午夜,萬籟俱寂。
何麗真回想從前,從最近的開始回想,一點點往回推。
她腦海中浮現了好多好多場景。
那條小巷、操場、學校外的燒烤店。
商場、客廳、吹著冷風的玉米地。
還有那個夜晚,她站在車邊的那次回眸。
【有生之年,你再愛不上別的男人了。】
何麗真捂住自己的臉,在黑夜中,一下一下數著自己的呼吸。
清早,何麗真頭沉沉的,拎包上班。
走廊裡,何麗真跟蔣主任不期而遇。蔣主任剛要開口,何麗真就說:「我知道了,東西已經收拾好了,今天上完課,我就走了。」
蔣主任皺著眉點點頭,又說:「學生那邊,你就不要透露了。」
蔣主任要走,何麗真停了一下,多問了一句:「主任,學校已經跟他的家裡聯系過了麼。」
「還沒。」蔣主任說,「下周吧。」
何麗真輕輕地說:「那就好……」
總要安安心心地走。
何麗真上午到底沒有堅持住,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一覺把午飯都睡過去,睜開眼,已經兩點。
她慌忙地爬起來,跑到廁所。
鏡子裡的女人有些憔悴,右邊臉上還有深深的紅印。
何麗真洗了一把臉,回到辦公室,從包裡拿出一個小袋子,又回到廁所。
現在正在上課,廁所沒有人。何麗真關好門,開始換衣服。
從廁所出來,她到鏡子前整理了一下。
一條藍藍的連衣裙。
在這個季節,穿連衣裙,有些冷了。
可無所謂了。
回到辦公室,屋裡只有胡飛一個人,他看見何麗真,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
「何老師……你、你這是——」
何麗真沖他笑了笑。
下課鈴響了,何麗真抱著書本,往外面走去。
走廊裡的學生跑來跑去,何麗真抱著書,往六班走。
牆壁上半截綠色的漆,下面滿是腳印和球印,一切好像回到最初。
何麗真問自己,你的心情呢。
她走進教室,屋裡吵吵鬧鬧,學生玩成一團,沒人注意到她。
何麗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最後一排。
同樣在幾個男生的縫隙中,同樣是一抹白色的襯衫。
今天放晴了。
他身旁的窗戶半開著,陽光照在他的白襯衫上,亮極了。
風吹過舊窗簾,簾尾掃在萬昆下頜上,他動都沒動一下。
你說這不是輪回,不是命,她都不信。
總算有人看到了她。
大家對一向樸實的語文老師居然穿了一條連衣裙上課,紛紛表示驚訝,不過關注也就十分鍾,十分鍾後,還是該幹什麼幹什麼。
一切如常。
離下課還有兩分鍾,還有一點內容沒有講完,何麗真忽然放下書,不再講題。
「我教你們多久了?」她問。
低下的學生都在等著下課,忽然聽見她問話,有幾個人從睡夢中抬起頭。
「你們對我印象怎麼樣啊?」
還是沒有人回答。
「很……很好!」
全班目光集中在吳威的身上,吳威看著何麗真,兩個字說得眼眶都紅了。
一有人說話,氣氛稍稍暖了,後排有個男生開玩笑似地說:「老師你很好啊,就是太好欺負了。」
他一說,全班都樂了。
何麗真也樂了,「我好欺負啊?」
「是啊。」大家應和。
「還有——」另外一個男生說,「老師你稍稍有點土啊。」
大伙又樂了。
何麗真笑著說:「你看我今天穿的這個呢,這件也土麼?」
那男生巴巴嘴,說:「這件是很好看啦,老師你身材很好啊,多穿點流行的,這件也快過時了。」
何麗真說:「只要是衣服,都會過時的。」她淡淡地笑著,看著那個男生,又把目光轉向其他同學。
「不過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過時的。」
下課鈴響了。
學生躁動起來。
何麗真說:「最後一堂課,我壓堂也說不過去,玩去吧,祝你們開心。」
學生呼啦啦地散去。
很快,教室裡只剩下三個人。
何麗真,萬昆,還有吳威。
何麗真看著吳威,「下課了,怎麼不出去玩?」
吳威搖搖頭,眼眶似乎還是紅的,「老師,你剛剛想說什麼。」
「嗯?」
「什麼不會過時。」
何麗真說:「很多啊,誠實,善良,勇敢,這些都不會過時。」
吳威站起來,路過何麗真身邊,何麗真拍拍他的肩膀,說:「吳威,勤奮也永遠不會過時,以後要過得快樂一點。」
吳威好像預料到什麼,忽然抱住何麗真,哭了起來。
何麗真拍他的頭,「好了好了,幹什麼這是。你——」
「我知道。」吳威揉眼睛,「我先走。」
吳威離開教室,還特地關上了門。
何麗真轉過頭,萬昆靠在椅背上,雙手插兜,長腿相疊,靜靜地看著她。
何麗真說:「不管走多遠,不管到哪去,我希望將來讓你立足於世的,是這些永遠不會過時的東西。」
萬昆依舊靜靜地看著她,靜靜地聽著。
「到那時……」
何麗真也看著萬昆,看他簡潔利索的短發,寬闊的背脊,厚實的胸膛,還有敞開領口的白色襯衫。
萬昆低沉地開口:「到時怎樣……」
何麗真輕輕地說:「到時,你所有的過錯,我都會忘了的。」
風吹起,長長的風。
萬昆忽然站起身,從腳下拎起一個包,頭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那陣風還沒結束。
吹著空座位旁的窗簾,像翻飛的翅膀。
所以,這就是完整了。
何麗真回到講台,收拾好書本。
暫時完整了。
萬昆從學校出來,李瑩看見,叫他。
萬昆沒聽到一樣,大步流星地接著走。
「萬昆!我叫你你沒——」李瑩沖過來,拉住萬昆的胳膊,手下肌肉似鐵,萬昆側過頭,淡淡地問:「有事?」
李瑩鬆手了。
她看著萬昆,覺得臉還是那張臉,可人,卻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
「沒事我走了。」
萬昆走出學校,站在馬路邊上,拿出手機,撥出一個號碼。
電話響了三聲,接通了。
「他在不在。」萬昆開門見山。
這個手機號是孫孟輝手下律師的,那天在警局,劉律師作為孫孟輝的代表,跟他們交涉。
劉律師似乎沒碰見過這麼直白的,說:「你要找孫總?」
「讓他接電話。」
「……」劉律師說,「孫總在開會,如果你——」
「你們決定完了麼。」
劉律師在電話那邊忍不住想罵人了,但畢竟涵養還在,深吸一口氣,說:「請問萬先生要什麼決定,我們已——」
「我今晚要走。」萬昆從懷裡掏出煙盒,咬出一根煙,點著。
對面沒動靜了。
萬昆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說:「不過我不是跑,你們有什麼決定,早點跟我說。」
劉律師沉默了一會,似乎是在思索。
「有一句話你幫我轉告他。」萬昆看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車輛,低聲說:「你們最好期待一次能整死我,如果不能……」萬昆停了停,他的語氣完全不像威脅,可字字句句,都鑽人心。「將來,老子一定整死你們。」
劉律師總算放下手頭的活,認認真真地回復一句:「你放心,我一定幫你轉達。」
放下電話,萬昆站了許久。
他想回頭看看,再看一眼她在的地方。
可他最終忍住了。
劉律師輕輕敲門,進入會議室。
屋裡煙霧繚繞,會開了三個多小時了,熱火朝天,孫孟輝帶頭抽煙。
劉律師走到孫孟輝身邊,俯身說了幾句話。
下面的工程師和項目經理們都靜了。
孫孟輝低聲回了他幾句,劉律師點頭要走。
「哎。」孫孟輝好像想起什麼,又叫住他,「叫小王多訂一張機票,再給我江叔打個電話,就說我要帶個人回去,他那邊的培訓名額空一個給我。」
「好的。」
孫孟輝轉過身,沖下面說:「繼續。」
會議室重新喧鬧起來。
何麗真穿著藍色的連衣裙,站在走廊的窗戶旁,看著那道背影,在馬路邊站了很久很久。
「這男人很帥。」
何麗真轉頭,彭倩站在她身邊,沖她笑著眨眨眼,「是吧。」
何麗真輕輕點頭,「是。」
「你愛他麼?」彭倩問。
「愛。」
彭倩說:「愛多久?」
何麗真低聲說:「你都說是愛了,還問我多久。」
彭倩靜默了。
「真好……」她抿了抿嘴,自己也笑了,跟何麗真一起看向窗外,低喃,「這真好……」
未來惶惶,誰也不能預料。
不過,能不能預料已經無所謂了。
何麗真想,萬昆說她有生之年再不能愛上別人。是不是真的,何麗真不知道。
她唯一能確定的,是這輩子,她不可能再對第二個人這樣了。
《有生之年》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