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出書版番外】那是一個秋天

誰知道,那是多少年?

何麗真後來算了算,大概有六年吧。

當然了,與那些電影和小說橋段不同,萬昆並不是同她完全失去了聯繫,相反,他們幾乎每天都會打一個電話。

何麗真覺得,如果把這千千百百個電話錄下來,放在一起聽,就能感覺出萬昆日復一日的變化來。

最開始的電話裡,萬昆只告訴她,自己在參加一個培訓。何麗真問他是不是在工廠裡打工,萬昆笑了笑,說是。

他的電話都是晚上打來的,很晚,有時甚至在午夜過後,那時候他總不會說太多,只簡簡單單地問她在做什麼。

就算他們都知道,她在睡覺,可何麗真還是會清清楚楚地同他講一遍,然後聽他說一句「那你好好休息」,兩人再相互道一句晚安。

通常不到一分鐘。

這種類似老夫老妻,甚至可以說,類似爺孫之間的談話內容,他們慢慢地,都習慣了。

何麗真覺得,萬昆越來越成熟。

他說話變少了,可聲音變穩了。

從前他的聲音也很低沉,但那多少還帶著一些少年人故作深沉的意味。後來慢慢地,就不是這樣了。

她能感覺到,那是一份沉澱。

有人,有事,將他二十年的經歷和苦難聚攏在一起,捊出一道清晰而筆直的線條,指向前方。

她也時常能聽出他聲音裡的疲倦。

她還記得其中一次,那是深冬了,她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走在冰冷的夜路中。

萬昆的電話來了。

她不清楚他到底做了什麼,只覺得他異常累。累得連話都說不動。

何麗真這邊的風呼呼吹著,她把手縮進衣袖。冬季的馬路上,總有一股鐵鏽的味道,免不了路燈昏黃,行人匆怱。

何麗真拿著電話停下腳步,問他:「這麼累了,還打什麼電話。」

萬昆似乎躺在床上,想必困得眼都要睜不開了。

那一通電話裡,萬昆只說了兩個字——老師。

這是他的執念,或者是他的習慣。他總是叫她老師,從前是,現在是,想來往後的日子也會是。

當然,他也回來過。

事實上,他剛走半個月的時候,知道了何麗真辭職的事情,玩了命地想回來找她。

還是孫孟輝攔下了他:「你現在回去,屁也不是。」孫孟輝指著萬昆鼻子罵,「讓女人跟你一起遭罪?一起受苦?你要想這樣就當我沒提拔過你。」

萬昆最終還是留下了。

孫孟輝還曾對他說過一句話。他說:「萬昆,女人天生有一項技能,就是承受。所有女人,都比她們自己想像的能承受得多,你那個尤其。」

萬昆不置可否。

後面幾年,情況漸穩,他回來了很多次。

萬昆問過她,工作丟了,怎麼跟家裡解釋?

何麗真跟他說,她把自己辭職的事情告訴了父母,沒說清理由,只說了工作不太適合,掙得太少,自己找了個新工作。

因為她聽話了一輩子,老人家都沒太在意,只說讓她一個人在外面注意安全。

萬昆聽後,只是點點頭。

走後第二年,萬昆開始給何麗真匯錢。

何麗真開始的時候,嚇壞了,她給萬昆打電話,告訴他不用,說自己需要用錢的地方很少。

可後來,等她看到銀行賬戶上的匯款金額的時候,就不再說這些話了。

她知道,他已經不是那個能被三千塊錢影響生活的孩子了。

萬昆回來看她的時間往往不確定。

有一次,還是冬季,下著雪,外面冷透了。何麗真吃過飯,準備洗碗的時候,屋門砰砰砰地響了起來。

何麗真開門,看著外面的人,忽然想起一句詩來——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當然了,她家是防盜門,門口也沒有犬,只有一隻大花貓。

前幾次萬昆回來,都會事先告訴她。後來,就不說了。

這倒不是為了給她驚喜,而是萬昆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什麼時候能回來。尤其是後面幾年,出門在外,他時不時在機場等飛機時突發念頭,乾脆改了路線。

孫孟輝罵了好幾次,後來見他沒耽誤工作,就隨他了。

萬昆每次回來都待不了幾天。有時甚至連一天的功夫都沒有,晚上來了,第二天一早就得走,跟住賓館似的。

他變得高大,變得成熟,變得更加透徹世情。從前的果決陰狠,通通藏於皮下,喜怒不形於色。

可何麗真卻覺得,他似乎也沒什麼變化。他依舊是那個喜歡在做愛的時候出聲的人,依舊是那個喜歡懶洋洋地跟她耍賴的人,依舊是那個喜歡抱著她叫她老師的人。

或許唯一的變化,是他對那些情愛的調調更加遊刃有餘。她隱隱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發生了變化。

他成了注視的那個,他成了守護的那個。

無所謂,何麗真想,隨他喜歡好了。

這幾年,何麗真的家裡倒是催過她,希望她能早日成家。尤其是在她三十歲的那年。

那是萬昆走後第四年。

那年何麗真的父母難得地跟她吵了一架,她母親甚至親自過來,逼著她回家結婚。

可何麗真不願意。

她媽媽瞭解她,知道她一定有原因。她問她,是不是心裡有人了?是什麼樣的人?真的喜歡就帶回家來讓他們見一見。

何麗真說:「他在外地。」

「在外地,在外地,每次問都說在外地。」何麗真的母親禁不住地埋怨。

最後她逼得何麗真沒有辦法,只好拿出手機給她看。

她媽媽看後反倒埋怨得更厲害了,她總覺得自己的女兒陷入了一個不現實的境地,不知道從什麼渠道得到靈感,臆想出了一個男人。

最後實在沒有辦法,何麗真在電話裡跟萬昆說了一下情況。

萬昆聽後,稍稍有些發愣,隨後才意識到自己到底幹了件多蠢的事。

那天晚上,萬昆連夜飛回,陪著何麗真回去見她的父母。

老兩口一晚上像做夢一樣。

何麗真什麼話都不用講,就坐在那兒看著,看萬昆怎樣左右逢源。

他穿了一身正裝,帶了一桌子禮物,儀容乾淨得體,講話分寸得宜。

總之就是表明態度——你們對我滿不滿意?滿意她是我的,不滿意她還是我的。

怎麼可能不滿意?

這麼一個高大帥氣的男人,看起來多金又有內涵,關鍵還年輕,上哪兒找去。何麗真的父母滿意得快要哭出來了。

可他們也有自己的顧慮。

何麗真的父親性格木訥,不太會說話,便由她的母親委婉地向萬昆表達了意思——何麗真年紀不小了。

可這次萬昆卻沒有回應。

何麗真看到這個情況,總算是開了口。她笑著跟父母說:「我不急,他現在忙,再等等。」她的父母沒有再說什麼,因為他們看到了何麗真與萬昆對視的目光。

那感覺,形容不出,大概就是——除此無他吧。

萬昆那時沒有同意結婚,是因為當時他在興工並不順利。或者說,是孫孟輝並不順利。

興江工業集團遠遠比萬昆想的龐大得多,也複雜得多。它前身主要做礦產開發、國際工程承包,還有光電物流等項目,後來產業做大,也向汽車和地產方面發展。

這種大企業裡,總會有些彎彎道道。

萬昆來的第二年,就被孫孟輝叫著,跟在他身邊做事。慢慢地,萬昆發現,其實孫孟輝的日子也不是那麼好過。

孫孟輝身為興江大公子,容貌上多多少少有點丟分,五官普通,身材油胖,有人似乎暗地裡笑過他,可孫孟輝從不回應。

萬昆曾問他:「怎麼不減減肥?」

孫孟輝說:「你真以為他們是覺得我胖才這樣的?」

萬昆不說話了。

集團內部競爭,在萬昆去的第四年進展到白熱化,一些高層骨幹工程師抱成團,開始公開反對以孫孟輝為首的集團公子哥兒。

其實矛盾早就有了,兩邊人的觀念想法相差太多。

工程師覺得,公子哥兒屁事不干,還佔著位置,集團被他們接手早晚出事。

公子哥兒覺得,工程師情商太低,不懂圓滑應酬,以為技術就是一切。

有一陣孫孟輝基本被架空了。那時候他脾氣極為暴躁,手下的人也有不少看到風向不對轉了陣營。

萬昆沒有。但孫孟輝也沒覺得他多忠誠,每天指著他鼻子,大罵他說:「你就是在看熱鬧!」

孫孟輝消沉了一陣子,萬昆沒怎麼安慰他。

「你也滾吧。」孫孟輝在最低潮的時候,曾對萬昆說。

萬昆思索一番,認真地回他一句:「你都三十了,要不干了就回老家結婚吧」

孫孟輝氣得臉都鼓起來了,當場把手裡五萬多的紅酒砸得稀碎。

砸完之後,孫孟輝在狼藉的辦公室裡指著萬昆,說:「你要不走,就跟我一起,咱們哥倆開一條血路出來。」

最後,他們贏了。

其實比起孫孟輝,萬昆這種半路出家的空降兵在集團裡才更讓人看不起,可萬昆不在乎。

世上最難的日子都走過了,剩下的只會更好。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地過去。

平靜的日子很容易讓人覺得,下一秒就是天荒地老。

終於有一天,興工開完一場董事會。出來的時候,孫孟輝忽然問萬昆:「那女人還在等你嗎?」

萬昆愣住了。

六祖能慧那個叫什麼說法來著?

頓悟。

又是一個秋天。

晴空萬里。

何麗真在給學生上課。

楊城二中,依舊是這裡。

何麗真離開學校第三年,就重新回去了。那時候蔣主任已經退休,學校裡跟她熟的幾個老師也基本都知道了情況。

她因為之前的事離職,再復職,可也沒人能拿以前的事兒說些什麼。

因為那年萬昆給學校捐了一座圖書館,附帶書籍。

二中會有人去圖書館嗎?

管他有沒有,反正樓建起來了,素來古板的校長非常滿意。

圖書館有一個很有深意的名字——求真圖書館。

彭倩每次跟何麗真路過那裡,都會拿這個取笑她。

就是那個秋日。

晴空萬里。

何麗真在給學生上課。

她已經是班主任了,帶著一個高一班。

剛上高中的小孩們依舊青澀,又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矛盾之中透著可愛。

課上,何麗真在講郁達夫的散文《故都的秋》。

「……秋蟬的衰弱的殘聲,更是北國的特產;因為北平處處全長著樹,屋子又低,所以無論在什麼地方,都能聽見它們的啼唱……」何麗真語氣平緩,字正腔圓地朗讀著。

每讀完一段,她都會停下,講述自己的看法和理解,再讓學生標註重點語句進行分析。

「這篇散文總是散發著悲涼的調子,又讓人覺得濃厚,大家有這樣的感覺嗎?」何麗真站在講台上發問,下面的學生依舊睡的睡,溜神的溜神。

「你們應該有這樣的感受,文學和人性是相通的。好的作品都是來源於生活,來源於曾經讓你感到震撼的場景和畫面。你們現在還小,所以不能很好地領悟,以後或許會有這樣的機會——當你身處異國他鄉,聽到,或者看到某一個畫面,或者某一段文字,你的腦海會浮現出心底最深層的記憶。到那時,你才會明白,原來當初那些平淡的記憶,對你們如此重要。」

學生依舊左耳進右耳出,何麗真也不在意,拿起書本,說:「大家劃分一下自然段。」

學生拿起筆,在書本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畫著。何麗真就在課上這僅有的幾分鐘空閒時間裡,轉頭看了看窗外。

還不是深秋,天氣沒有那麼冷,教室裡的窗戶開著,外面陽光明媚,晴空如洗。

一分鐘後,何麗真問他們:「劃好了嗎?有沒有同學站起來說一下?」

當然沒人舉手。

何麗真也習慣了,回到講台上,接著說:「我來說一下段落劃分。」

她講解了一遍,怕學生記不住,轉身又寫在黑板上。寫的時候自己還喃喃地唸著:「第一段是這樣的……」

就在這個時候,何麗真忽然有種預感,有什麼事兒要發生了。

不過半秒鐘的時間,她聽到窗外傳來一聲呼喚,那聲音清朗,底氣十足,拖著長長的回音,在空當的操場上迴蕩。

那一瞬間,時光似乎定格了。

可也只有她的時光定格了。

陽光濃郁,其中十方微塵,粒粒都在震顫。

何麗真的手裡還拿著粉筆,指尖沾著粉筆灰,有些澀。

聽到那是萬昆的聲音,是他在一遍一遍地喊著:「老師——」

喊到幾乎全樓的學生都扒著窗戶往外看,他也不在意。

他總是對這些事兒,不在意的。

沒人回應,他就等幾秒,然後深吸一口氣,再長長地喊出:「老師——」

操場上,他站在最中間,穿著白色襯衫,外面是一身高級西裝。他雙手虛虛地卡在腰上的白襯衫上,把西服掀到後面;頭微微仰著,露出突出的喉結;西裝筆挺,堅硬的皮帶扣他喜歡金屬材質的,正在陽光下泛著光——好像不管什麼衣服,他都能穿出流氓的姿態。

可這樣的姿態讓他更容易飽滿胸腔,大聲呼叫。也因為如此,讓他每一次呼喊,都好似能撕破天際。

離他不遠處,停著三輛豪車。幾個人靠在車邊上,齊刷刷地看著。

開玩笑,興工最鮮活的鑽石王老五要娶老婆了,哪有不來看熱鬧的道理。

學生們都瘋了。這種難得一見的場面,講一個學期都不會膩。

何麗真根本控制不了班裡的場面。

不,她放下書本,心想,她是能控制的。

何麗真下樓,走出教學樓,走進操場。

她完全不適應萬眾矚目的感覺。

萬昆明白,他自己走了過去。

彭倩在窗戶邊,擠得比誰都靠前,還帶頭吹了聲口哨。很快,整棟樓的學生都意識到女主角是誰了,一時間叫聲震天。

陽光之下,萬昆的眼睛黑得發亮。

何麗真看著他,說:「你能不能別這麼顯眼,這是學校。」

萬昆輕輕咧開嘴,笑得得瑟。

「不管怎麼說,這樣影響別人上課總是不好的,你看學生都——」

「等久了吧。」

他低沉的一句話,讓何麗真喉嚨一緊萬般感受湧上心頭。

她低下頭。

萬昆又走近一步,高大的身材把陽光都擋住了。

「啊……」萬昆輕輕地晃了晃頭,好似在思索,「今年我二十六歲了吧。」

何麗真輕聲說:「你連自己多大都記不住了?」

萬昆笑了,說:「你還記得你二十六歲的時候嗎?」

何麗真不說話了。萬昆彎下腰,在她臉前低聲說:「你二十六歲的時候,碰見了我。」

何麗真總覺得自己要哭了,她在心裡跟自己說,別哭,太丟人了,全校都看著呢。

「現在我二十六歲了。」萬昆的神色也有些悠遠,從前所有的記憶潮水般地湧出。他輕笑了一聲,接著說,「我來娶你。」

何麗真還在心裡跟自己說話,都三十幾歲了,聽人說幾句話就哭,真是白活了。

萬昆說:「是不是怪我說晚了?」

何麗真閉著嘴,她覺得只要一開口,眼淚肯定更止不住了。

「別怪我。」萬昆說,「過得太快了。」他低了低頭,語氣平淡地說,「這六年,發生了不少事情,可你知道嗎,每次我回想的時候,總覺得都沒有當初那幾個月活得過癮。」

何麗真一時哭笑不得,嗔道:「……這叫什麼話?」

「所以我都忘了時間了。」萬昆說。

何麗真抬起眼,淚眼婆娑地看著他,說:「萬昆……」

萬昆點頭,問:「怎麼?」

何麗真說:「這六年發生了什麼,我不清楚,但是你扯皮的本事,比以前更厲害了倒是真的。」

這話被後面幾個公子哥兒聽見,哈哈大笑。

「嫂子威武,終於有人敢說這話了!」

萬昆一眼瞪回去,叱道:「你們在這兒幹什麼?」

「開玩笑,昆哥求婚,我們做兄弟的當然要來撐場面。」

眾人紛紛同意,那人還舉起手裡的DV,晃了晃,開玩笑地說:「我全錄下來了。」

萬昆不說話,下巴微微揚起,直視著他。

那人誠懇地說:「你放心,你在裡面老帥了。」

萬昆挑挑眉,叮囑到:「要錄就舉起來好好錄,回去畫面要是抖了,我就拆了你。」

「您老放心,專業水平。」

萬昆點點頭,轉過身,一把將毫無防備的何麗真拉了過來,抱起就是一吻。

他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看著懷裡羞得不敢露臉的女人,表面看似鎮定,可心中的激盪,無法表訴。

「這六年,發生了不少事情,可你知道嗎,每次我回想的時候,總覺得都沒有當初那幾個月活得過癮。」

「我也真的覺得,那幾個月,就是我的一輩子了。」

那是一個秋日。

晴空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