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鴉雀無聲,公孫華頓了頓,擲地有聲道:「陛下,在下曾出使過衛國,衛世子當時接待的在下。我們一見如故,興趣相投,曾秉燭而談三天三夜,俗話說白頭如新,傾蓋如故,用來形容我和衛世子再恰當不過,此番我出使貴國,衛世子也客居在此,我見到故人自然要敘敘舊。可一席話談下來,發現衛世子像完全變了一個人……」
他說到這裡,抬頭覷了晉王一眼,王座兩側各放置著半人高的青銅燈台,燭火被風吹得微微晃動,晉王靠在玉座裡,依舊是端正的坐姿,仿佛連動都沒有動過,冕旒在臉上投下斑駁陰影,他似乎在沉思,淡淡的聲音:「公孫先生直說無妨。」
座下群臣都很激動,一個個目光如刀地探過來,卿季宣聞言也訝然地看向宋緋,眼神頗有些復雜。
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宋緋不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險境,所以即使心裡緊張,面上也能表現得神色如常。令不知情的人完全摸不著邊際。
那頭公孫華受到晉王鼓舞,繼續道:「在下和衛世子談起以前往事,他竟似完全不知,在下心中起疑,故意說錯話試探了一下,這才確定這個衛世子果然是假的。」
晉王打斷他道:「口說無憑,公孫先生可有什麼證據?」
公孫華霍然回身,指著宋緋道:「他跟真正的衛世子長得很像,在下心想除非是親兄弟否則不會長得這麼相像,可是眾所周知,衛侯只得這一個兒子,所以在下斗膽猜測他是衛世子的妹妹。是真是假,讓人驗明正身不就得了?」
此話一出,更加不得了了。有人失手打翻了酒爵,有人失手丟了銀箸,有人嘴裡的菜吃到一半張著嘴,連晉王身後執羽扇的小宮女都差點失了手把扇子砸到晉王背上。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宋緋的身上,臉上的表情一個比一個匪夷所思,由此可見,宋緋平時偽裝得有多成功。
相比較而言,晉王鎮定得簡直不是人。他一手撩起冕旒瞧著宋緋,燈影下:「世子可有什麼話說?」
宋緋手心冒汗,她早就預料到今日之場面,昨夜一宿未睡,心中已經羅列了好幾種應對的方法。她抬起頭來,突然大笑道:「公孫先生真是好笑,你想討好晉王好順利完成宋王交代的任務,何必拉我下水?哼,你們這些辨士總想著憑一張嘴就斂盡天下財寶,不顧事實歪曲真相。」
公孫華道:「世子若是底氣十足,何不讓人驗明正身?」
宋緋站起身來,走到公孫華面前,背著手轉了一圈,「真是笑話,我是為了晉衛兩國的盟約甘願做質子的,不是來受辱的。若是世上都如公孫先生這般,我該被驗多少回身?」頓了頓,「公孫先生說我是女人更加可笑,就算是雙生子,兄妹長得一模一樣的也不太多見,更何況我是獨生,只有同父異母的妹妹,沒有同父同母的妹妹,你說這樣的情況,我這些妹妹們跟我長得相像的幾率有多大?」
先前說了,宋緋連名字都是母后起的,她並未上公主封號,父王又不待見她,很不願意承認這個女兒,導致衛宮的人對她三緘其口。外人就算打聽也很難打聽出來的。
公孫華一噎:「世子口舌倒是利呀。」
宋緋道:「哪裡哪裡,比不上你們這些靠嘴吃飯的。」
一般做賊的被人揪出來都會很心虛,但宋緋從頭到尾理直氣壯底氣十足,眾人都有摸不著頭腦,不知誰說的是真誰說得是假。
公孫華不理宋緋,轉身對晉王道:「在下所說句句屬於實,陛下明查秋豪,是真是假,一驗便知。」
晉王端著酒爵在心裡斟酌,王宗印早將別館的事如實告訴他,眼下宋國內憂外患,公孫華來到晉國不急著見他,反倒先去找衛世子敘舊,著實惹人懷疑,似乎早懷疑衛世子是假冒的,他初來晉國,怎麼會得知?想必是有人暗中告訴他的。
他思量片刻,目光落在宋緋身上,他平日裡沒怎麼仔細瞧過,衛世子膚色偏黑是真的,可此時被橘黃的燭火一映,似隔了層霧,眉目如畫,
確實秀氣得堪比女子。他心思百轉,笑道:「衛世子素有衛國第一美男之稱,面容是秀氣了一些,不足為奇。公孫先生怕是多慮了。」
公孫華斬釘截鐵道:「若不是心裡篤定,在下豈敢妄言?而且宋衛兩國素來交好,在下也不願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只是不忍見陛下受欺騙。」
晉王沉吟,似乎不為所動。
公孫華急得滿頭大汗,偷偷朝太叔衍使了個眼色。
太叔衍慢吞吞地站起來,幫腔道:「陛下,宋衛兩國都是盟國,一碗水端平才是大國風范,現在衛世子和公孫先生各執一詞,難辨真假,驗身是最直接簡單的辦法。堂堂男子又不是姑娘家,露一下沒什麼關系的。」
說得真是冠冕堂皇。晉王心中淡哂,不得不懷疑自家丞相私下裡跟公孫華有什麼來往。
他目光悠悠地落到宋緋身上,笑道:「寡人也相信世子不是假冒的,堂堂正正也不怕被人瞧。」招手喚來內侍,內侍立即湊過來,他輕聲說了幾句,末了道:「你帶世子去側殿驗一下吧。」
宋緋她瞟了太叔衍一眼,心裡恨得牙癢,如果自己一再推拒驗明證身,反倒惹人疑惑了,她把心一橫,面上做出屈辱的表情:「我堂堂正正,也不怕被驗身,陛下有心侮辱我,還用去什麼側殿,橫豎沒了一點尊嚴!」抬手落到腰間,有意無意地瞟了卿季宣一眼。
太叔衍笑道:「這哪是侮辱啊,分明是還世子清白!」
宋緋垂下頭,手指有些顫抖,先把衣帶上的玉飾解下來,然後再是衣帶,因是盛裝出席,曲裾繞襟深衣,裡面穿了好幾層,脫起來稍微有些麻煩。她這樣慢的動作外人看來是氣定神閒,其實她背心早已驚出冷汗,暴露不暴露全在卿季宣肯不肯幫忙了。
卿堂堂一國世子被當眾驗身,確實夠屈辱的。卿季宣其實心裡也在掙扎,在他二十多年的生命裡,從來只有他幫別人,尚不曾接受過別人的幫助。衛世子是第一個,她救過他,他理當報恩,可是睜著眼說瞎話不是他的行事作風,更何況是欺瞞君主?
他頭一次遇到這樣進退兩難的境地,他試圖在這兩點上找平衡,他不認為衛世子是女人,也許可以稍微潤飾一下證明衛世子確實是貨真價實的男人。
想了想,他避席道:「陛下,臣月餘前在青城別柳曾遭刺客襲擊,恰巧衛世子路過,為臣擋了一劍,傷在胳膊,至今留有疤痕。臣當時便帶世子回去治傷,他赤著上身的模樣臣瞧過,怎麼可能會使是女人?而且衛世子的畫像在各諸侯間輾轉流傳,相信在座各位或多或少都見過,倘若眼前這位是假的,怎麼可能跟畫像上的人那麼相像?」頓了下,轉向公孫華,「公孫先生,這其中怕是有什麼誤會。」
如果是別人出來證明,這衣服可能還得繼續脫下去,可是卿季宣不一樣,他是溫良恭儉讓的謙謙君子,在晉國是光輝朗月一般的存在,說謊是不可能的。他既然這麼說,肯定是親眼見過了。而且他是晉王的准妹婿,心肯定是偏向晉王的。
宋緋剛解開衣帶,可是晉王不發話,她也不敢停下。心裡有些惶然,卿季宣竟然把她救過他的事也抖出來,晉王回頭肯定會詳細問吧?到時就真的穿幫了。哎,這樣也不算什麼,總好過暴露真實身份強。
抬眼偷覷晉王,她自然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只是他遲遲不喊停,似乎很感興趣地看著她脫衣服?她狠了心脫下最外一層罩衣。這時,晉王終於說話了:「寡人信得過長平君,他既然如此說,那就沒什麼好懷疑的。世子也不必脫了。」
宋緋默默把衣服穿好,渾身差點虛脫。
處境最尷尬的是公孫華,他倒沒料到橫生變故:「陛下,在下是真心為您著想,怕您蒙受欺騙……」
晉王淡淡打斷他:「寡人信得過長平君。」
不容置喙的口吻將他堵得死死的。公孫華一噎,心中怒氣難平,這下搞砸了,不僅沒討好到晉王,還和衛國交了惡!回去可怎麼交待!
他看向太叔衍尋求支援。
太叔衍這只老狐狸哪還顧得上他,明哲保身地退到一邊去了。
滿殿寂然,晉王將公孫華晾在一邊,並不急著處置。轉向宋緋溫聲道:「讓世子受了委屈,是寡人的不對。」
宋緋硬聲道:「在下身體不適,請陛下容許我先告辭。」
晉王笑道:「也罷,寡人派人送世子回去。」
他聽著那帶著濃重鼻音的嗓音,驀然想起昨日雨夜裡碰到的女子,會注意到她只是因為她和韓雲起站在一起,他不免多留意了一些,對那女子的說辭也沒有盡信。
可王宗印每日都會向他匯報驪山別館發生的一切,和那名女子的說法基本吻合,倒尋摸不出什麼異常來。
公孫華今日安排的這一場大戲絕不是空穴來風,肯定有什麼緣由。
宋緋前腳抵達別館,公孫華以及隨行的一干宋國使者後腳就跟過來了,各個臉色頹唐,如喪家之犬。
晉王給公孫華安了一個「居心叵測,言辭相悖,妄圖挑撥晉衛兩國關系」的罪名,命令他們不能有絲毫耽擱,立即離開晉國。
喪家之犬夠可憐的,宋緋側了側身子給他們讓出道來。
公孫華一見到宋緋心頭憋悶,打宋緋身邊經過時,頓了頓:「你是真是假,你自己清楚,我心裡也有數,怎麼能說是害你?我是實話實說罷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你的身份早晚會暴露的,到時就等著晉王大怒一舉踏平衛國吧!」
困獸猶斗啊。宋緋一怔,旋即微笑道:「我當然是衛世子,如假不換。」她靠近了一些,「而且就算我真是冒充的,你揭發我有功,晉王頂多會賞賜你些珠寶,但絕對不會答應出兵救宋的。你明白麼?」
公孫華哼聲:「你又怎知晉王心裡是怎麼想的?」
宋緋搖了搖頭:「我猜不透晉王心中的想法,但是我知道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笑了笑,「九州大陸上的強國無非晉秦齊楚四國,晉王先前因為援助衛國已與秦國交惡,而晉王的弟弟子義,也就是齊姬的兒子被推下王位後逃往齊國,齊姬原是齊國公主,齊國自然是站在子義這邊,因為這個原因,晉齊關系一直不睦,幾次劍拔弩張,交戰只是早晚的事。你想啊,秦齊兩個大國已被得罪光,晉王還會再去得罪楚國麼?還有一點,晉宋兩國之間隔著曹衛,千里勞師遠征,實在是利大於弊。」
這句話簡直就是當頭棒喝。公孫華心裡懊悔不已,怪只怪自己太急功近利了,盲目討好晉王,沒有分析當下局勢,最後落得兩頭不是人,回去宋國還不知道怎麼交待!
他長歎一聲:「姑娘是聰明人,一語驚醒夢中人,我輸得心甘情願。」
宋緋也是回來的時候才想明白這個問題,早想通的話就不必費此周折了,頓了下,猛然覺得不對勁,她瞇了瞇眼,「你喚我姑娘?雖然本世子長得是秀氣了些,但絕對是貨真價實的男人。公孫先生好走不送。」
公孫華懊悔地離開。宋緋解決了心頭之患,心情大好,一手拂開擋在眼前的柳枝,施施然正準備往回走,不經意垂頭看到路兩旁宮燈昏黃,在青石板上投下長長的人影。
而她的雙腳正踩在這條人影上面,有人站在她身後,而且悄無聲息。
宋緋頓覺不妙得很,不過若只是侍衛宮人的話,那很好打發。她鎮定地回過身,月下人獨立,微風拂衣帶,身後秋菊千朵萬簇瞬間淪落為風景。她的笑容頓時凝在嘴角,千算萬算,沒算到是晉王。
這麼晚了他怎麼會在這裡?
宋緋努力回想自己方才有沒有說什麼不妥的話來,哦,她說晉王絕對不會出兵救宋,這下糟了,她一直在晉王面前藏拙,這回莫不是露了餡吧?
宋緋慢吞吞地走過去,躬身行了禮。
晉王微微笑道:「世子還在生氣?」
宋緋忙道:「在下不敢。陛下深夜駕臨是為何事?」
秋風瑟瑟,落葉枯敗,晉王走出那片陰影,聲音溫和「剛才在正儀殿讓世子受了委屈,寡人心中愧疚得很,便過來看看。」
他嘴上說愧疚,語氣裡卻絲毫感覺不到。夜色昏暗,宋緋扯了扯嘴角道:「陛下有心了,夜深露重的,還是早早回去安歇的好。」
晉王卻連挪步的意思都沒有,「剛才世子跟公孫華的談話寡人都聽到了。」他閒閒負了手,微垂眸晲她,燈影下的一雙眼目光灼灼,「世子說得真是好極了。」
正如宋緋猜測的一般,桓止並不打算出兵,可若是拒絕,宋國肯定會寒心,周邊其他的小國也會寒心。晉國的威望會大打折扣的。
早在宋使為抵達晉國前,桓止就在琢磨著該怎麼拒絕宋國而又不得罪宋國,恰好今日公孫華主導的這手好戲給了他借口,公孫華污蔑衛國世子,挑撥晉衛關系,他怒不可遏,將宋使逐出晉國。
這一切合情合理,宋王就算知道了,也不會遷怒晉,只能恨公孫華不爭氣。一石二鳥之計。
正因為心裡有這番有算計,就算衛世子真的是假冒的,桓止也不會當場拆穿。
可是不拆穿不代表他不懷疑。
此刻他定定地瞧著宋緋,看她這麼回答。
宋緋驚出一身冷汗,居上位者最忌諱別人能猜透他的心思,帝王麼,覺得自己獨一無二,聰明睿智,如果有人輕易猜透他的心思,他會很不爽。她咳了咳:「愚者千慮,必有一得麼,我也是偶爾才開這麼一竅的。」
晉王笑而不語,轉而又道:「長平君說你曾在青城別柳救過他。」他佯裝想了想,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可寡人記得世子在青城別柳遭遇過刺客,還說是太叔丞相所為,這又是怎麼回事?」
宋緋早料到晉王會有這麼一問,她眨眨眼:「其實那些刺客是沖我來的,長平君是遭受池魚之殃,他自己不知,反倒感謝我救他。」
這麼著也說得通,不過,也僅僅是說得通而已。
兩人一時都不說話,弦月掛在天邊,前方碧塘裡冷月映池,白玉橋上傳來一串雜亂的腳步聲。
是公孫華以及隨行的宋國使者,各自收拾了包袱,垂著頭,形容十分狼狽。
公孫華越過晉王,又回頭望了一眼,哈哈大笑:「天下都道晉王英明睿智,我今日始知是個糊塗蟲,被個女人蒙騙。若有一天,衛世子的真正身份被揭露,晉王恐怕要貽笑大方了!」
宋緋暗歎,真是沒完沒了了。
聖駕在前,豈容得他放肆,立即有侍衛架住公孫華,押到晉王面前要他處置。公孫華倒也有骨氣,梗著脖子不肯屈服。
晉王擺擺手,付之一笑:「隨他去吧。」公孫華敢這麼說,不過是仗著各諸侯國都很遵守「兩國相交,不斬來使」這條約定罷了。
他又轉向宋緋,泠泠月色下還真有種玲瓏玉致之美,他慢條斯理地:「倒也不怪公孫華那樣猜測,世子確實長得秀氣,估計穿起女裝來大概沒人分辨得出來。」
宋緋佯怒道:「士可殺不可辱,陛下若是再如此,在下就以死明志了!」
晉王也懂得適可而止,沒再問什麼。
送走晉王後,宋緋站在原地有些茫然。
和晉王的這一番談話真是令人心驚膽戰,他像逗弄貓兒似地,慢條斯理地,逼她一點一點的露餡,經過公孫華這一出,晉王就算沒說什麼,心裡鐵定是在懷疑她的身份了。
今日怕只是略微試探一下,慢慢地會扒出來她的真實身份。
而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她要向晉王證明自己是貨真價實的男人,而且要令他深信不疑。
可是如何做呢?
她得好好琢磨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