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瓦上積了薄薄一層積雪,風一吹,簷上的雪漫天潑灑下來,紅梅在風中瑟瑟發抖。侍衛們挺立在寒風中,絲毫沒有鬆懈的跡象。
宋緋偷偷打量晉王,他神色如常地用食喝酒。其實若要細究起來,晉王待她還是不錯的,被禁食那次完全是她自作自受,他唯一令她憤怒的地方就是不肯放她回衛國。
遠處十里紅梅綻放,可惜了,這樣美的景色,這樣令她欣賞的男子……宋緋收回心思,雪越下越大,甚至有些飄到亭子裡,她微微笑道:「照這個勢頭,陛下怕是回不去了。」輦車簡直寸步難行。
晉王倒是不在意,淡淡道:「坐不了車,便徒步回去。」雪花打著旋飛入手裡,他頓了頓,笑道,「徒步而行,正好賞雪。」
宋緋怔了下:「陛下萬金之軀,這麼大的雪還是緩一緩再走。」
這麼冷的天氣,飯菜擱置了一小會兒,瞬間變涼。晉王本來也沒多大食欲,便擱下銀箸,似是想起了什麼,突然笑道:「這點風雪根本算不得什麼。寡人離開秦國那年,臘月寒冬,下得雪可比眼前的大許多,千裡茫茫一片冰雪,密密麻麻的雪霰子攜著風勢打在臉上,根本睜不開眼。就是在這樣惡劣的環境裡,寡人遭人暗殺,失足滾下雪坡,大雪覆蓋住身子的一半,四肢都是冰冷的,手臂上被枯枝劃破,沾著雪的滋味真是令人終生難忘。後來敵人追來,我乾脆掩身在雪地裡,足足等了將近兩個時辰才離開,那時我都以為自己定死了,沒想到還能活下來。」
那樣驚險的往事,他侃侃道來,一副雲淡風輕的口氣。宋緋聽得目瞪口呆:「陛下還遭遇過這樣的事?」
爐火上的酒已經溫好,宋緋拎出來,先給晉王倒了一杯,笑道:「這麼一比較起來,我做質子比陛下幸福多了。敢問何人這麼大膽?」橫豎是最後一次坐在一處了,不是他死就是她亡,不如好好坐在一處暢飲幾杯,像個老朋友一樣。
「那會兒寡人的弟弟繼晉王位,他擔心我對他的地位造成影響,便以七座城池賄賂秦國換我的人頭,我連夜逃出了秦國。」他仍是平靜的表情,嘴角勾起淡淡笑意,「原來寡人的命也是價值連城的。」
宋緋手下一頓,晉王怎麼會無緣無故提起這個?莫不是發現了什麼,她心裡發涼,握緊了執壺,腦中亂了。
晉王眸子眄過來,笑道:「世子怎麼了?」
宋緋垂下眸子,抹了抹汗:「我很擔心重蹈陛下的覆轍,而且在下也沒有陛下的英明睿智。真怕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晉王端著酒樽,悠悠道:「衛侯只得你這一個兒子,怕什麼?」
宋緋顫聲:「我膽小啊。」囫圇咽下一杯酒,先壓壓驚。不動聲色環顧周邊侍衛,不由開始憂心起來,范忌一刀斃命還好說,若是一刀刺下去晉王沒死呢?他肯定不會有刺第二刀的機會,到時候侍衛蜂擁而上,准將他刺成馬蜂窩。
不知道晉王身手如何?現今的貴族們大都喜歡在腰上配劍,但都是華而不實,有真本事的沒幾個。
宋緋細細想了下,不著痕跡地探問:「陛下能躲過刺客的追殺,想必身手了得。不像我,小時候父王命師傅教我箭術,我都只學了點皮毛,整日在脂粉堆裡打滾,倒是養了一身細皮嫩肉,看著好看是好看,但關鍵時刻就該癱了。要是讓我在雪地裡躺兩個時辰,我早被凍死了。」
晉王側眸看他,確實是一身細皮嫩肉,即使身上裹著厚厚的鶴氅,依然掩不住單薄的身形,領口處一圈翻白滾邊的絨毛,襯得那張臉白淨如雪,當真是抹脂粉的緣故麼?他笑了笑:「身手了得談不上,這兩年安逸不少,劍術倒是沒落下過。」
宋緋頓覺不妙得很,晉王這邊談笑風生,她是如坐針氈,正想借口如廁去後廚看一下情況,那頭遠遠地瞧見身著青衣的范忌捧著一方青銅簋走過來,簋上花紋繁縟富麗,十分精巧。
千里冰封,他穿得還真是單薄,是怕穿得厚了手腳不靈便吧。
范忌走到望月亭外被侍衛攔住了,晉王擺擺手道:「讓他進來吧。」
范忌垂著頭,步履從從容容,絲毫不見慌亂。宋緋有些佩服他,今日不管刺殺成功與否,他都是死路一條。而在死亡面前能做到無懼無畏的又有幾個?當刺客的都有一副強大的內心。倘若他今天刺殺的是位如桀紂之類的昏君,定能名留青史,為後人歌頌,奈何晉王不是昏君。他僅僅只是個殺手罷了。
亭外細雪簌簌,范忌終於來到晉王跟前。長長的一張食案,宋緋和晉王隔案對坐,范忌站在食案的側方,他只要一俯身就能刺到晉王。
宋緋雙手攏在袖中,暗暗握緊了。晉王談笑如常,問范忌:「這麼冷的天為何穿得如此單薄?」
范忌答曰:「草民身強力壯,不畏寒。」
晉王聽到這裡,不由多看了范忌一眼。人呢,有時候表現得太鎮定反而引人懷疑,某些權貴見到君王時還會誠惶誠恐,更何況是布衣百姓,當然也有憤世嫉俗的布衣不把君王放在眼裡,可畢竟是少數。
他壓下心思,指了指他捧在手中的食器:「這是什麼?」
范忌答:「是烤魚,草民家鄉離海較近,小時候經常出海捕魚,做魚最拿手。」
晉王點頭笑道:「你是齊國人?」只有齊國臨海,占盡了漁鹽之利。
范忌點頭說是。
宋緋坐在對面,一直在觀察著晉王的一舉一動,他每個表情變化都令她心口一緊,她看到晉王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坐姿也稍微有些變化,而且他還不動聲色地端起了酒樽。
是發現異常了還是她多心了?宋緋微微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後背早被冷汗浸濕,冷風卷著碎雪刮過來,凍得她瑟瑟顫抖。
她呵著手,有些事突然想明白了,晉王不是長在深宮中養尊處優的君王,少年時在秦國為質子,整整八年所經歷的遠比她所想要多得多,剛才他說在雪地裡被人刺殺的事大概只是冰山一角,遠不能窺其全貌。
她在晉國幾個月,經歷了許多,心思極為敏感,那麼晉王的心思肯定也很敏感,而且有過被刺殺的經驗,他不可能毫無察覺。她心裡踟躕,到底該怎麼辦?
這時,范忌彎下腰來,緩緩將食簋放在食案的正中間,然後揭開蓋子,積攢的熱氣噴薄而出,白色的水汽升騰到半空中,眼前視線都變得模糊。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圖窮匕首見,宋緋看見雪亮的刀芒微閃,她一個激靈,猛然朝晉王撲過去,晉王防著這頭,倒沒想到宋緋會突然撲過來,她的牙齒磕到他的下巴,他一個措手不及,手裡的酒樽脫手拋了出去,酒液在半空中灑下來。兩人離得這樣近,鼻尖幾乎碰到一起,呼吸交纏。
緊要關頭,宋緋哪有心思尷尬,空中響起細微的破空之聲,刀鋒攜著凌厲之勢插入後肩,朱紅的血在雪中綻放。
天地間寂然無聲,遠處枝頭紅梅被風吹落,打著旋無聲地落在冰雪上,妖嬈綻放。
宋緋有一瞬間疼得不能呼吸,恍惚中瞧見離晉王最近的兩個侍衛沖上前來,緊接著是韓雲起,他提劍沖過來,一腳踢開范忌……然後亭外的侍衛蜂擁而來,團團將范忌圍住。
宋緋疼得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怕被人看見,忙埋入晉王懷中悄悄蹭乾眼淚,他的裘衣本就被微雪浸濕,貼在臉上冰涼入骨,她疼得絲絲抽氣,她看不到身後,不過猜想匕首刺得很深,蒼白的唇角抿出一絲苦澀的笑,不過幸好不是要害。
耳邊鏗鏘之聲不絕於耳,宋緋想抬頭,臉頰不經意擦過晉王的臉,他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令她害怕。慌忙垂下了頭。
晉王雙手圈著他,怕碰到他的傷處,小心翼翼地扶起他,宋緋使不上勁,頭靠著他的肩,全身的重心都移到他身上,她神智不清,感到一溫熱的手掌貼上她冰涼的臉頰,他在耳邊問:「世子還好吧?」聲調輕柔了許多。
背部一陣灼痛感,宋緋看不清他的神色,緩緩搖了搖頭,聲音裡忍不住帶了哭腔:「不好,我要死了。」
晉王沒有說話,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冷靜地吩咐王宗印:「先傳醫師。」
王宗印忙跑著去叫醫師去了,由於太受刺激,慌裡慌張還滑了一跤。
神智漸漸抽離腦海,宋緋快要撐不住,隱約又聽到侍衛稟告說:「陛下,韓侍衛太過激動,一劍將刺客刺死了,沒能留住活口。」她這才放心地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