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丞不知道的是,他的一夜自我放縱,卻讓夏天淇多了一個詞。
「戀愛恐懼症?」夏天淇表示這完全是他理解範疇之外的詞彙。
賀連扶了扶眼鏡:「害怕戀愛的意思?」
「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祁析點頭,「嚴丞確實排斥感情方面的問題,但我一開始覺得他感情一張白紙,不太像戀愛恐懼症,可能只是和許多性格內向的人一樣,單純怕麻煩而已。可是現在我大概知道一點原因了。」
「難道泰斗暗戀過別人,結果被狠狠地拒絕了?可惡我居然不知道!」夏天淇一臉八卦,在他看來會對戀愛產生恐懼一般都是受過嚴重創傷的。
「大概是家庭環境和性格使然,以及他自己後來的心理包袱,」祁析不能細說這部分的情況,他嘆了口氣,「總之他應該『拒絕型』的戀愛恐懼,從心裡不太不接受親密的關係,排斥感情問題。」
夏天淇有些擔心道:「我以前從來沒有認真想過,但是現在看來泰斗這麼多年都是一個人,可能會真的一直這樣下去。雖然我很想多管閒事,但又不能把我的意志強加在他身上。」夏天淇雖然偶爾胡鬧,但他心裡清楚界限在哪裡。
「慢慢來吧……」祁析搖頭。
「祁析,你會幫我吧?」夏天淇抓住好友的手,「千萬不能讓泰斗孤獨終老啊,真是太可憐了!」
「哪有那麼誇張,」賀連拉開夏天淇握著祁析的手,「你別為難祁哥啦。」
「你不懂那種感覺!」夏天淇轉頭看他。
賀連因為他嚴肅的眼神愣住了,我不懂什麼?不懂找不到愛人,可能孤獨終老的感覺?還是,你覺得我不懂你的缺乏安全感……
「我答應過你,」祁析打圓場,笑道,「我答應過你要把泰斗拉下馬的。」
嚴父的再婚彷彿和嚴丞完全無關。沒有任何交代,也不需要他的任何幫忙,只有一張紅色請柬作為聯繫。這就是他們父子相處的模式。
嚴丞不知道自己隨波逐流的選擇對自己來說是不是對的,但他知道在現實世界,那是非常正確的。就像祁析所說,他還要考慮將來如何與父親相處、如何與父親的新家庭相處。他已經不是可以隨便任性的年紀了,以前他沒有對父親任性過,現在更加不可以。他只是那個乏味得按照規矩辦事的嚴丞而已,整齊的著裝、友好的態度、認真準備的禮物和祝福,一定會主賓盡歡吧?
但現實真的是非常奇妙。
嚴丞本以為自己會有負面情緒,可是看到父親開心的樣子,他卻又覺得這樣也好。情緒一向內斂的父親這樣高興,一定是非常幸福吧?這樣就好,有些感情本來就不需要回報。嚴丞覺得自己之前的煩躁簡直可笑極了。
走出會場,嚴丞想要分享這份喜悅,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告訴那三個損友這種事情好像有點奇怪,他可不想在抒情的時候被他們的調侃破壞心情。
祁析的笑容一下子浮現在腦海。嚴丞暫時忘記了之前對他心存的防備,只是想,如果是那個人,一定會懂吧。
週六的時候,嚴丞終於去了久違的圖書館,去還那本躺在抽屜裡多時的《The Big Question》。順便,他也想向祁析道謝。
祁析下班的時候,一出圖書館門就看到對面梧桐樹下的長椅上坐著一個熟悉的人。那人平時總是表情欠缺的臉上,此刻因為看到他而露出淡淡的和煦笑意。那一瞬間,祁析覺得那個人彷彿褪去了強加在身上的「乏味」外殼,正表露出柔軟的內裡。他一下子看怔了。
「祁析。」那人打招呼道,露出了愉快的表情。
「嚴丞……」祁析回過神來,「好久沒在圖書館見到你了。」
「嗯,今天來還書,順便謝謝你。」
「謝我?」祁析疑惑地側頭看他。
「我去參加父親的婚禮了,」之前一心一意學習父親收斂表情的嚴丞此刻面帶淺笑,眉梢眼角都是柔和之意,「謝謝你,我很高興。因為我看到了父親開懷大笑的樣子,我真的很少看到他那樣開心的表情。」
祁析被他的情緒感染,微笑起來:「那就好。」
「是啊,那樣真的很好……」嚴丞感嘆,但他突然又換了個話題,「上次你說我想得太極端的那件事,我還是沒有改變看法。我已經習慣一個人了,實在不能想像被另一個人介入生活會是怎樣。所以你一定別讓夏天淇那個傢伙亂來。」
「我已經勸過他了,他不會再亂來。」祁析一臉淡定地撒謊。
「多謝你,」嚴丞掏出手機,「交換一下手機號碼吧,作為正式的朋友。」
祁析失笑:「那我之前的身份是什麼?」
「朋友的朋友?」嚴丞目光躲閃了一下,「要循序漸進嘛。」
「嗯,正式的朋友。」祁析笑著把嚴丞的號碼存入手機,乾脆改上了這個名稱。
嚴丞卻不知,這句話後來一語成讖。
但是生活之所以是生活,自然因為其中不乏波折。嚴丞的好日子沒過多久,很快就到頭了。
這天,嚴丞正準備下班的時候接到了葉逸雲的電話:「泰斗,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令我感到不幸的消息大概是我今晚的計畫又泡湯了?」嚴丞皺眉。
「比這個還要不幸,請啟動你的緊急預案A。」電話那頭的聲音要笑不笑。
嚴丞扶額:「夏天淇又失戀了。」這是陳述句。
「泰斗,你作為先遣部隊去探探虛實,天王都快急死了……啊,周凜!打人不打臉!」
嚴丞無視電話那邊亂作一片,淡定地掛斷電話,嘆了口氣。這次才三個多月,真是夠快的。
嚴丞計畫體系內的「緊急預案A」基本就是專門為夏天淇設置的,無條件作為周凜和葉逸雲的先遣部隊去安慰失戀的夏天淇。這比處理計畫外突發重大事件的「緊急預案B」排位靠前,因為發生頻率太高。當然,以上惡趣味的設定都是葉逸雲搞的。嚴丞本人還沒有無聊到設置這種名稱。
今晚進了者者軒,嚴丞就聽到樂隊傷感歌曲連播,這大概又是光頭酒保的主意。而夏天淇果然窩在角落裡一臉鬱悶,沒有抹髮膠的亞麻色短髮也垂頭喪氣地耷拉下來。
「聽說你失戀了。」嚴丞開門見山。
「又是緊急預案A?」夏天淇喝了口酒,有氣無力道。
嚴丞嘆氣:「老規矩嘛,說說,這次又是什麼理由?」
夏天淇把頭搭在椅背上,望著天花板:「他覺得我心思終究是不在他的身上的,我對他越好他越覺得難受。啊啊啊,這些人究竟都是什麼毛病啊,我對他們好他們都嫌難受!」
嚴丞最不耐煩研究感情問題,但誰讓他是先遣隊員呢,只好安慰道:「之前他還和我說你對他很好,他不會先放手呢,沒想到這麼快。」
「嗯。」夏天淇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嚴丞想到周凜對夏天淇的感情,突然有感而發、神來一筆:「其實你自己應該是有點問題,不然也不會總失戀了。說不定,賀連說的有道理呢。」
「狗屁道理,我談個戀愛你們誰都比我清楚麼?」夏天淇忿忿不平道。
嚴丞沉默了,他不知如何像祁析一樣開導別人,他成為先遣隊員的原因只是比周凜會說,又不如葉逸雲嘴碎而已。
安靜下來的兩個人倒是聽到樂隊在唱:「要怎樣節約用情,才算細水流長。又要怎樣欲擒故縱,才叫你唸唸不忘。期望太多,然後在失望中百煉成鋼……」
嚴丞嘴角抽抽,這夥人可真會往他們老闆的心頭補刀子。
夏天淇這次表現得特別平靜,平靜得讓嚴丞有點不習慣,按照以往他喝酒唱歌不醉不歸什麼的是常事。「我說,夏天,你不會想哭吧?」
「哭個頭!男兒有淚不輕彈!」夏天淇哼了兩聲,「我只是累了。泰斗,你看我這樣,也會累的……」
嚴丞剛出了酒吧門口,就被周凜和葉逸雲拉到車上。
「怎麼樣,夏天這次沒喝醉?」葉逸雲往張望了兩眼,確定夏天淇沒被送出來。
嚴丞有些不知如何形容:「這次,有點問題。」
「什麼問題?」周凜問。
「他說他累了。」
「累了……」葉逸雲若有所思,「天王你有戲,趁虛而入!」
「累了……」周凜若有所思,「把那個賀連找出來問清楚!」
嚴丞:「我可以回家了嗎?」
每次夏天淇失戀,嚴丞都覺得隨他發洩就好,因為他認識的夏天淇是個恢復迅速,很快又會元氣滿滿的傢伙。明明幾個星期前那個賀連還說:「夏天那麼好,我不會先放開他的……」但是一轉眼,又只剩下夏天淇一個人。嚴丞真的是第一次看到夏天淇一臉頹唐地說累了。嚴丞沒有戀愛過,不知道失戀是什麼感覺。他本以為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夏天淇,大概會在失望中百煉成鋼吧,自己真是涼薄的心思。
嚴丞搖搖頭,把這些感慨都甩出去腦袋去,決定好好寫起日程計畫穩定一下心情。但是臨睡前,他還是沒能忘掉這回事,於是忍不住給祁析發了條短信:「夏天淇失戀了,心情不好。」
「難得你這樣關心『感情問題』。」祁析的回信有些揶揄。
「他說他覺得累了,所以我之前的想法是對的吧。」
「每個人對於『感情是否值得』的觀點是不一樣的,而你終究不會懂那種心情。」
「反正我不想懂。」嗯,永遠不想懂。
周凜之前雖然說了是不再管夏天淇男朋友的事,但不出兩天就把賀連查得一清二楚了。
「文學系研究生在讀……」葉逸雲嘖嘖嘆道,「夏天就是喜歡這種類型的,這種人多半有著傷春悲秋有著纖細小神經,難怪他總是被甩。」
「周凜你不會真的準備直接找上門吧……」嚴丞覺得事態有點失控。
「他住學校的宿舍,應該很好找。」周凜如此表示。
「你找到賀連又想做什麼?」
「問他原因。」
葉逸雲心有慼慼焉道:「其實我也好奇很久了,小夏天總是被甩的原因是什麼,會不會是性冷淡之類的……」
周凜和嚴丞齊齊轉頭看他,但是內心想法卻是完全不同的。周凜:我一點也不想知道夏天淇的性生活……嚴丞:哈哈哈夏天淇你也有被人懷疑的一天!不過這兩人一向不顯山露水,於是嘴角抽抽,決定無視葉逸雲這句話。
「那祝你們一路順風。」嚴丞決定儘早抽身。
「泰斗你這是要臨陣脫逃嗎?」葉逸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好聚好散不是自然常態嗎,反正我不想知道他們分手的原因。」
葉逸雲痛心疾首道:「小夏天知道你這麼冷淡一定會很傷心的!泰斗你一點也不關心他!」
嚴丞甩手:「放開放開,別說得你有多高尚,不過是為了滿足你自己的好奇心吧!」
「你和賀連說過話,你一起去。」周凜在旁邊一錘定音。
前往A大校區的路上,嚴丞還是覺得此事不太妥當。不論是周凜直接找上賀連,還是自己最近牽扯到太多感情方面的問題,都十分不妥。
嚴丞並不是薄情的人,他自認自己最大的缺點只是沒有自控力,因此很容易被感情所左右。經常只要一時心軟或是於心不忍,或者被某些溫和型煽動,都能讓他做出違背自己原意的事情。比如今天這件事,他雖然非常不想參與,但其實心裡很希望夏天淇快點恢復元氣,也很希望周凜與夏天淇的關係能夠善終。於是耐不住好友們幾句話,他便蹚進渾水來。
「在想什麼?」周凜打斷了嚴丞的思緒。
「沒什麼,」嚴丞看向窗外車流,「或許,我也好奇夏天究竟是怎麼了。」
周凜沒有說話,只是注視著若有所思的好友。
「怎麼?」注意到他的視線,嚴丞轉過頭來。
「多謝你。」周凜的眼神沉靜而鄭重。
嚴丞笑著搖了搖頭,他知道周凜明白他,而他也明白周凜。既然夏天淇繃著的那根弦已經斷了,那周凜必然不會坐視不管。而他,也不可能坐視不管。
車子因紅燈而停下,前排駕駛座上的葉逸雲轉過頭來忿忿道:「你們當我不存在嗎!再這樣就祝你們在一起!」
夜晚的大學校園還算熱鬧,但文學系研究生的宿舍區卻在比較幽靜的一隅,毗鄰著水波蕩漾的人工湖和一片濃郁的樹蔭。
「不愧是文學系!」葉逸雲還在感嘆。
「我覺得我們這樣的挺奇怪的,」嚴丞還有點猶豫,「而且也不知道賀連在不在。」
「我早就調查過他的課表和他的活動習慣,他今晚應該會在宿舍。」周凜淡淡道。
葉逸雲笑了起來:「被天王這麼一說感覺真還挺微妙的,我們好像討債的黑社會喔。」
嚴丞無奈搖頭,打電話通知賀連下樓的任務落在他的身上。
掛上電話不久,一道人影就從樓裡出來了。「丞哥,不知你找我……」當賀連看清樓下三人時,愣住了。嚴丞他自然是認識的,但是另外兩人卻有點超出他的預想。
「不好意思,突然找你出來,」嚴丞打了個圓場,「這是周凜和葉逸雲,不知道夏天淇有沒有和你提過。」嚴丞覺得賀連應該會知道他們兩人,因為夏天淇向來坦誠,或者說向來話嘮。
賀連靜默了幾秒,才道:「夏天和我說過的,我知道。」
「我只想問你為什麼,」周凜懶得寒暄客套,「小淇究竟哪裡不好?」
賀連有些倔強地抬頭看他:「怎麼,每個和你弟弟分手的男人你都要這樣盤問嗎?」
一時氣氛僵住了,嚴丞不擅言辭,急忙向葉逸雲遞過眼色。但葉逸雲卻對他微微搖了搖頭,讓他別說話。
「因為你是特別的。」周凜說。
賀連流露出吃驚的神色,眼裡的期待不加掩飾,他聲音不穩道:「什麼意思?」
「小淇說他累了。」
賀連顫抖了一下,低頭苦笑了一聲:「這樣啊。」
葉逸雲這才出場:「我看你對夏天還餘情未了,怎麼就狠下心和他分手呢?小夏天這傢伙可是我們看著長大的,感情一直很不順,你能告訴我們原因嗎?」
賀連似乎一下子被抽去之前的敵意,坐到了花壇邊上:「是我過分了,我說了過分的話。」
「你們究竟是有什麼問題?你之前明明和我說過他很好,你不會先放手的。」嚴丞也忍不住問道。
「夏天是很好,當然很好,非常好,」賀連說道,「剛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幸福得要死,做夢都能笑出來。他和我說他總是被甩,我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怎麼有人會不要他!但是我後來才懂,和他在一起的痛苦……」
周凜似乎想要反駁,但被葉逸雲制止了。
「我本來覺得戀人間最可怕的是形同陌路或者由愛轉恨,但不是這樣的。最可怕的是另一個人對你極度好,但你卻覺得他的愛是虛的。夏天對我很好,但我卻能感到他心裡並沒有這麼愛我。我曾經惶惶以為自己是誰的替身,所以才和丞哥說了,不會先放手這樣的話,我想努力一番。」
嚴丞三人都沒有說話,嚴丞不知周凜和葉逸雲聽懂了沒有,反正他不懂。
「後來我發現自己錯了,夏天就是這樣的。他太沒安全感了,所以想把喜歡的人用力抓在手裡。他並不愛我,他只是喜歡我而已。他對戀人付出很多,但沒有付出真正的愛情。」
「於是你就甩了他?」
「我也想過一天算一天,起碼夏天還在我的身邊,他總有一天會愛上我的。但是太痛苦了。他對我越好,我就越覺得痛苦。因為我的感情到了他的那裡,只是轉化為安全感而已。我們不是戀人,而像是一種供給關係:他給我表面上的愛情,而我給他安全感。我很快就受不了了,對他說了過分的話。」
「你說他對你越好,你就越難受?」嚴丞想起夏天那晚的抱怨。
「是啊,這種話一定有人曾經和他說過吧。他一聽到就非常生氣,但是我說了更過分的話。我說他不知道怎麼愛人或者根本就害怕戀愛,所以才努力裝作情聖的樣子。於是就變成了不知道怎麼挽回的局面,我狠下心講了要分手,而他答應得非常乾脆,」賀連聽起來沮喪極了,「其實,我現在後悔了,我還可以再忍的,也許有一天他會真的愛上我呢。」
嚴丞覺得自己真的是不能理解了,他看向葉逸雲,而葉逸雲卻一臉若有所思。倒是周凜非常鎮定自若:「你和他是沒有可能的,不要再去找他。」
「是啊,我說了那種話……」
葉逸雲看周凜面上沒什麼表情,但隱隱動怒的樣子,連忙打圓場:「謝謝你,我們大概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了。看來我們都只看到表面,這種事情果然還是戀人感覺最敏銳。我們會好好開導他的,而你,節哀順變,不,你好自為之……」
嚴丞看不下去葉逸雲拐著彎損人,打斷他的話:「我們走了,你盡快振作起來吧。」反正他不會安慰人,但起碼也不會損人。
「幫我向他道歉。」賀連在他們身後低聲說。
「我覺得最好不要再向他提到你。」周凜頭也不回。
葉逸雲沖嚴丞擠擠眼睛:天王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