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日夜雨之後,又下了幾夜雨。深夜裡,雨聲一點點敲擊在窗上,竟製造出恐怖的寂寞。
祁析一連幾晚沒有睡好,時常在噩夢中醒來,聽到寂靜冬夜裡霖鈴的雨聲,覺得自己再次被夢魘困住了。好像突然又回到了五年前,在人前必須若無其事微笑的自己,只有深夜才能卸下面具,用自我保護的姿勢蜷縮起來。最怕的便是雨夜,彷彿要逼人脆弱一般,聽著雨聲就覺得是在流淚,想讓無盡的雨替自己流淚。
年輕得無所懼怕的時候,祁析曾經以為自己可以為了喜歡的人心甘情願忍受世俗的目光。自以為一顆心是銅牆鐵壁,沒想到卻被深愛過的人親自卸下心防,插上幾刀。說不怨恨是不可能的,祁析恨那個人的膽小與猶豫,也恨自己的輕率與愚蠢。
但後來也覺得捨不得,愛過的人,捨不得真的去恨。
遠走他鄉本以為可以忘記前塵,卻發現自己早已如同驚弓之鳥,這顆心對別人再掏不出一點愛戀。
祁析在雨聲中撫過手腕上早已看不到的疤痕,卻知道那道疤與那個名字已經刻在了自己心裡,比懷念更深。
年底工作忙了起來,嚴丞在加班中度過了平安夜與聖誕節。夜裡回家的路上看到滿街紅男綠女,他不明白情侶相聚與這個節日究竟有何關聯?
不過還是有點想笑,戀愛中的人大概總是想要各種藉口聚到一起?嚴丞覺得自己似乎是某種程度上的開竅了。雖然祁析與他再無可能,但他心裡終究還是存著一絲繾綣。若暫時無法忘懷,能不能再縱容一些時日「喜歡你只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在呼吸的白色霧氣中,嚴丞忍不住中規中矩地給祁析發短信:「聖誕快樂。」
聖誕節過去幾天,就是元旦,這才是嚴丞心裡符合邏輯的正常節日。但是當他再次認真給祁析發出「新年快樂」的時候,這才想起來,上一次那個人沒有回他的信息。這是第一次,祁析刻意沒有回覆他的短信。
對了,那個人讓夏天淇告訴他要絕交。嚴丞小心翼翼藏起來的傷口,再次被輕輕碰了一下。
嚴丞說不清楚心裡的感覺是什麼。他知道他和祁析之間一切都完了,但還是捨不得就這樣絕交,就這樣再也見不到那個人、再也不能和那個人交談。他無法接受彼此淡忘。
如果這個時候哭著喊著「我願意和你只是朋友」,是不是很諷刺?祁析曾經給過他機會,但他失去了。說不清錯對,說不清是他對自己殘忍,還是自己太過天真。
元旦之後的週末,嚴丞去了一次圖書館,歸還上次祁析介紹的睡前讀物。雖然一開始只是蹩腳地想假裝與祁析偶遇,看看能否尋找到一點轉機,但他卻發現了一件令他震驚的事。
「你好,我想請問一下,週六當班的祁析怎麼不在當值表上?」
「您好,祁析已經辭職了。」
「辭職?」嚴丞艱難地反問。
「是的,他幾天前就辭職了,您有什麼問題可以向其他諮詢員諮詢。」
「……」
「這位先生?」
「啊,對不起,沒事。」
嚴丞不知該如何掩蓋自己臉上的慌亂,他匆匆還了書便直接出了圖書館。這段時間故作的理智與鎮定再次破碎了,沒想到祁析竟是如此心意決絕。這一刻,他突然覺得什麼付出與回報、告白與迴避、友情和愛情都不重要。想要見面想要交談的願望一刻沒有停止過,只是單純地想要靠近,不想失去他。只是作為朋友也可以,這些都再也不重要了。
因為我愛你,所以甘拜下風。
嚴丞不知道的是,在林蔭道的另一邊,回來拿遺留物品的祁析正直直注視著他,用盡全身力氣忍住即將脫口而出的名字。
如果什麼都看不到就好了,看不到戀愛,看不到事實存在。看不到那個人破碎的表情和從前的自己一樣,便無罣礙。
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對你感興趣,你不知道我多欣喜你的主動接近,你不知道我多高興你願意對我傾訴煩惱,你不知道我總是故意逗你尷尬,你不知道我在短信來往時假裝不期待鈴音,你不知道我也買了一本同樣的《葉芝詩選》,你不知道我也曾因為你的退縮沮喪,你不知道我彈奏獻詞時想的是誰,你不知道我多期待你的每次邀約,你不知道我反覆猶豫和貪心,你不知道我那天晚上也淋了一場雨……
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以為總算找到了出口的方向,卻猝不及防又被你拖入令人不知所措的漩渦裡。
只是一瞬間,祁析覺得自己的堅持有點可笑。如果不論如何都會給那個人帶來傷害,究竟哪個更重一些呢?是不留情的拒絕與推拒,還是交往了以後的後繼無力?
自己明明早就動了心,卻害怕付出,覺得自己無法付出。於是貪戀那個人無聲的溫柔,反覆猶豫著,其實早已傷害了他吧?偏偏自己還義正言辭,待對方挑明以後還覺得從此一刀兩斷才是最好的結局。
我究竟仗著你的喜歡,做了多少糟糕的事情呢?當「我愛你」變成利刃,受傷的絕對不止一人。
自從知道祁析辭職以後,嚴丞覺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打擊。彷彿夢境一層層剝落,本以為觸碰到了現實,卻不曾想更殘酷的事實還在等著自己。
他想直接給祁析打電話,卻更害怕對方直接拒接。已經不能再賴著不走了,所有的戀戀不捨都在那個人沉默的推拒中變得蒼白可笑。
嚴丞沒有想到,就在他失魂落魄度過了一週之後,突然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
「你好?」
「……」電話那頭是空白的沉默。
「請問……」嚴丞頓住了,一個荒謬的念頭出現在他腦海。電話那頭會不會是祁析?
幾乎是回應他這個想法一般,電話那頭的人回答道:「是我……」
嚴丞覺得手指軟弱得幾乎握不住手機。他走到陽台,讓夜風冷卻緊張的自己。
奇怪的是電話那頭的祁析似乎也很緊張,他停頓了很久之後才說:「嚴丞,其實我也很害怕……」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剛剛有些放鬆下來的嚴丞更加緊張起來。是真的不行嗎?是最後的告別嗎?「對不起,我不是想造成你的負擔。我們可以不再聯絡……」他焦急地表明,強行忽略自己的感受。
「不是,你聽我說。你那天問我是不是對誰都可以很好,是不是實際上誰也不在乎,我回答你『是的』,其實不是這樣!你不在那個範圍裡面,你是特別的。」
嚴丞的心懸了起來,這段話是什麼意思?我是特別的?我可以有所期待嗎?
「其實最害怕的人是我,嚴丞,對不起。我一直在反覆猶豫,一直貪戀卻害怕付出。好像歷史重演一樣,這一次我變成了加害人,變成了自己厭惡的人。」
「你究竟在說什麼?」嚴丞的聲音有些艱難,他本能地查覺到這是祁析最後的攤牌。最認真的一次。
「我曾經也和你一樣,完全不想理會感情。我看過那麼多小說與電影,聽說過那麼多關於戀愛的故事。不過都是杜撰,現實裡根本沒有什麼矢志不渝。我覺得戀愛不過就是那麼一回事,或許因為相貌或許因為金錢,或許只是因為許多微妙的心情。」
「……」
「直到我遇見那個人。有很多重要的人都在我『喜歡』的邊緣徘徊,只有那個人,我付出了太多的『喜歡』。我以為我們是心照不宣的,但結果並不是那樣,只有我是一廂情願。而他,只有接受,卻沒有給予。」
「我知道。」聽到祁析親口說過往的那段感情,並沒有令嚴丞好受一些。他感到了更多的無法觸及與嫉妒,他為祁析不值,也為自己自傷。
「多麼可笑啊,明明從來都不相信的,卻真的體會了一回切膚之痛。我在自己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跌得那麼重。」
「所以呢?」嚴丞似乎懂了,那個人或許會告訴自己他餘情未了,或者心力交瘁吧。其實拒絕一個人,也不太需要引人入勝的故事。因為嚴丞知道自己不會太纏人,他的勇氣已經耗光了。
「對不起,我應該自己和你說的,而不是拜託別人轉達。經歷那次的徹底失敗以後,我比你更加害怕『喜歡』或者『戀愛』這種事情。我曾想,內心的事只能慢慢等待它自己消失。但是遇到你,我又突然想知道,那些負面的情緒究竟能不能在努力下消除……」
「所以,我只是你的一個實驗嗎?」嚴丞諷刺道。他覺得自己的手在顫抖,但分不清楚是什麼情緒在作祟。
「當然不是,」祁析似乎對這個說法有些惱怒起來,「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努力束縛自己,你還有機會遇到對的人。是你自己……是你自己自作主張要來喜歡我。我,我明明再也不要喜歡上任何人了。嚴丞,這都是你錯!」
嚴丞幾乎要被那個惱怒結巴的祁析氣笑了。那個故作鎮定、裝作精明,其實內裡一樣笨拙軟弱的傢伙啊,居然被他騙了這麼久。短暫的沉默,嚴丞對著冬夜的冷空氣深吸了口氣,才問:「那麼你是要怎樣?害怕我挑起的情緒?再也不想和我來往了?」
「你……」祁析的聲音哽住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突然想明白自己喜歡上我了?準備接受我了?」嚴丞揶揄地說。罷了,就這樣吧,讓那個人能敞開心扉講明一次就當做最後福利吧。
「我想給我們彼此一個機會啊,遲鈍泰斗!」祁析迅速說完,直接結束了通話。
「一個機會……」嚴丞呆住了。
祁析放下手機,幾乎是癱坐了下去,指尖在微微顫抖。不論怎樣反覆自我堅定,只是遠遠打了照面,這顆心就產生了動搖。這麼多天的輾轉反側,終是敵不過心底的蠢蠢欲動。
這一次我可以相信你嗎?我可以相信自己嗎?這一次是正確的嗎?
不論有著怎樣的恐懼與偏見,還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就算是飛蛾撲火,也心甘情願。
那天打過電話以後,嚴丞和祁析暫時還是沒有見面。因為一連幾天都是工作日,嚴丞的計畫本裡沒有聚會選項。很想見他,很想親自再確認一遍。嚴丞簡直真的想要啟動葉逸雲杜撰的「緊急預案B」了,但是又覺得太傻氣,到底還是忍住了。
「我說,你這幾天究竟在傻笑什麼?」周凜在簽完文件以後問。
嚴丞不知自己臉上的表情,問道:「嗯?什麼傻笑?」
「嘖,真噁心。」天王展開無差別攻擊。
「你在說什麼?」嚴丞莫名其妙地看著好友嫌棄的眼神。
周凜擺手示意他出去:「你的臉上一邊刻著『紅鸞星動』另一邊刻著『春風滿面』,快去清醒一下。」
嚴丞立刻尷尬了,乾笑了兩聲:「哈哈……」
「公司裡已經開始傳言你馬上要結婚了,自己處理。」
嚴丞離開周凜的辦公室時摸了摸自己的臉,真的有這麼明顯嗎?其實並沒有想做出笑的表情,但是這幾天大概不論如何都抿不住唇角的笑意吧。
「嚴副,恭喜啦!」午休的時候,助理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嚴丞還沒反應過來:「恭喜什麼?」
「一定有好事發生的樣子,您最近每天看起來都很開心。」
「實在想不出會讓副經理每天都開心的事啊,」有人故作疑慮,「難道是戀愛了?」
被一雙雙充滿了八卦熱情的眼神注視著,嚴丞有點尷尬,卻還是大方承認:「嗯。」
「哇,居然這麼坦誠!」
「猜中了!」
「下次部門聚會要帶來見一見啊,真是好奇能讓工作狂嚴副動心的人!」
「啊,真傷心,早知道副經理還有著人類的心,我就乾脆點下手了。我還以為副經理會和工作結婚呢!」
「哈哈哈你行不行啊……」
嚴丞落落大方地被同事打趣,沒有抿住笑意。從來沒有戀愛過,他不知道該如何表現。但是此刻,沒有自制力的心被無意識的喜悅麻痺著微癢著,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的戀情。
另一邊,祁析也沒有自己想像中那般遊刃有餘。知道在工作日暫時不會和嚴丞見面,他反而鬆了一口氣。
因為自己之前擺了好大的烏龍,這次簡直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嚴丞。祁析心底在暗暗竊喜著也忐忑著,不過並不後悔。他開始慢慢覺得或許這樣才是正確的選擇,放縱自己的心意,而不是因為害怕受傷把自己的心情鎖起來。
雖然說服自己承認感情花費了很長的時間,但邁出了一步以後,愉悅的心情佔了大半。不同於之前對學長懷著愛戀的克制與糾結,這一次,祁析只是想到嚴丞就不自覺滿溢暖融的心情。不過糟糕的失眠還是伴隨著他。並不是因為回憶或者噩夢,而是不停想著接下來的見面會怎樣,嚴丞的態度會怎樣。想到那個人也許會露出不好意思或窘迫的表情,祁析就壞心地想要笑出來。
一連好幾天,半夜睡不著的時候祁析就乾脆起來彈琴。從舒曼到李斯特到肖邦,簡直要把自己浪漫得一塌糊塗……
「救命!哥,現在是半夜一點鐘啊!你究竟發什麼瘋!」倒霉的是暫時借住的弟弟。
「你和爸媽說我暫時還是不回去了,我交了新男友。」
「肖邦都被你彈成粉紅色了,誰聽不出來啊,」弟弟掏掏耳朵,「這次你可是想好了?明明之前工作都已經辭掉了。」
「嗯,我想再試一次。」
嚴丞和祁析作為情侶的第一次約會,還是在週六。但是這一次卻不是在圖書館,而是在祁析的家。
「打擾了。」嚴丞在玄關規規矩矩地打招呼,一時竟緊張得堪比告白之前。
祁析一臉自然,溫聲道:「別這麼拘束,來廚房給我幫忙。」
祁析的家是套複式公寓,裝修簡潔大方,色調也明亮溫馨,就好像他這個人一樣。嚴丞剛放下見面禮,就被祁析扯進了廚房。
「你負責清洗食材,我來做前期準備。」祁析的坦然自若讓嚴丞緊張的情緒也緩解了不少,卻又有點忐忑於他的輕鬆自然。
「你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洗菜的間隙裡嚴丞問。
「嗯,我爸媽去年退休以後就搬回老家了。這間公寓捨不得租出去,我今年回X市就是為了接手它。我還有個弟弟在X大學讀書,偶爾會過來借住。」
嚴丞這次突然發現自己對祁析是這樣不瞭解:「你不是X市人?你還有個弟弟?」
「嗯,」祁析轉頭對嚴丞安撫地微笑了下,「沒關係,慢慢你都會知道的……」
是啊,我們還有時間。嚴丞突然又問:「情侶之間究竟是怎樣相處?約會不是一般都要去電影院或者高檔餐廳什麼的嗎?」
祁析被他傻氣的問題逗笑了:「我覺得只要自己高興就好了。還是說你想去電影院或者高檔餐廳?我今天可是要大展身手,給你嘗嘗我新研究的菜呢。」
嚴丞被他說得一愣。在祁析的家裡,吃他親手做的菜?或許之後他們可以讀書,或者可以聽祁析彈琴。哪裡能比這裡更好呢?在這裡他們只有彼此。嚴丞又高興了起來,故作淡定道:「嗯,這樣就很好。」
祁析沒有看他,自顧自對著湯煲笑了一下,心中的忐忑慢慢平復下去。
剛剛才清洗完食材,嚴丞就被祁析趕出了廚房。
「我只是想感受一下兩個人在廚房的感覺,接下來你就別添亂了,讓我自己來。」祁析說這話的時候有點不自在,連推嚴丞出門的手都顫抖了一下。
嚴丞暗自好笑,原來那個人並不是不緊張。他怎麼忘了這個傢伙最會裝模作樣,從一開始他就自然過頭了,太自然反而有點刻意。
被祁析趕出廚房的嚴丞慢慢逡巡起這間公寓。這裡是祁析小小的領地,在他居住的這段時間,這裡滿滿地打上了他的標籤。一塵不染的家具、擺放整齊的琴譜、有序的音樂CD、窗邊的天文望遠鏡、架子上家人的合影……嚴丞有點好奇這裡的書房藏書,但他不想自己貿然打開房門,於是乖乖坐回起居室的沙發上。然後他在矮幾上看到了一本極眼熟的書,夾著書籤的那頁是他早已背下的詩篇。
嚴丞兀自笑了起來,祁析身上究竟還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