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吃的是蕃薯拌飯。還有一鍋放了很多塊莖菜根的湯,聞著味道像中藥,吃口鹹裡帶苦,還有股子魚腥味。娭毑說這東西很補血,是專門熬給術後大出血的產婦吃的,於是我把這鍋沒人肯碰的東西喝得乾乾淨淨。
飯後雨小了很多,推開門,清冷的風帶著潮濕泥土的味道捲進屋子,很快把屋裡的悶熱吹走不少。覺得似乎比來時精神好了點,我找了把竹凳在房簷下坐定,給自己點了支菸。
身體靠到椅背的時候,沒有感覺到濕漉帶給我的冰冷,顯然不管娭毑用了什麼方法,不管她是不是能治好我的傷,她暫時是幫我把血止住了,這給了我一點苟延殘喘的時間。琢磨著,聽見身後響起了小默罕默德的腳步聲,逕直朝我這裡走過來。
我知道他等機會跟我單獨談話已經等了挺久。
回頭看到他走到門檻前坐了下來,我不理睬他,他也不說話,只耐心等我抽掉半支菸,然後用腳碰了碰我的凳子。
「想說什麼。」於是我問她。
他想了想,道:「這裡讓我想起小時候住過的地方。」
「你小時候一定很窮。」
「而且落後。」
我笑笑。
「你確定這老人真的可以治好你麼。」
「什麼叫確定,」吸了口煙,我抬頭把它們噴到面前的雨霧裡:「我從來沒說過我確定。」
「那你知不知道她剛才給你塗了什麼東西。」
我搖頭。
「想要我告訴你麼。「
我再搖頭。
「那麼至少是不是應該告訴我,該有怎樣的信任感,可以讓你放心冒著被感染的危險,把自己這麼大面積的傷□給那些骯髒的東西。」
說到骯髒兩個字的時候,他眉頭擰了起來,我從他那雙嫌惡的眼睛裡似乎看到了我第一次見到娭毑醫治那些病人的情形。記憶已經久遠,留在我腦子裡的印象卻是深刻的,不由自主閉了閉眼睛,我再次吸了口煙。「她醫術很高明,而且她可能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倒覺得你現在唯一的希望是馬上飛去美國。」
「去美國就能治好我麼。」
「至少可以試試,他們有世界上最先進的醫療設備。」
「那種設備能治療詛咒麼。」
被我的話問得一陣沉默,小默罕默德站起身把煙從我嘴裡拔了出來:「你少抽點。」
「我飢渴啊,你能代替它滿足我麼。」
「你神經。」
我大笑,看著他面紅耳赤並且有些惱羞成怒地跑進了裡屋。逗弄書呆子總是挺有意思的,特別是心情不怎麼愉快的時候。
「崽伢子是你的男朋友?」身後響起娭毑的話音。收拾好了碗筷,她這會兒正坐在灶台邊燒著水,一邊編著只竹簍子。我朝她笑笑,搖搖頭:「他不小咯娭毑,快三十老還崽伢子。」
「你也不小咯,阿七嬸的囡跟你一樣大,娃子都能生火做飯咯。」
「沒辦法,娭毑,我沒人要咯。」
「瞎說。」一邊說,一邊笑,低垂的兩眼彎出兩片細細的皺褶。這樣子不禁叫我想起小時候睡在她身邊聽她叨磕時的情形,一時有些出神,視線停在她身上發了陣呆。
忽然見她抬起頭朝我看了眼,問:「妹坨啊,你還在做你爸做的那種工作麼。」
「……差不多,不過和他的工作性質不太一樣。」遲疑了下,我回答。
「你爸爸這種工作太危險咯,挖死人的陰宅,你一個女孩子家家什麼工作不好做,偏也要做這個。」
見她埋怨,我笑笑沒吭聲,因為不想就這個話題同她再說下去。她見狀站起來把編好的竹簍放到一邊,拍了拍衣服,轉身從邊上的櫥子裡抽出支旱菸:「天涼咯……這裡的風不比城裡,不要多吹。」
「我想再坐會兒,娭毑。」
她沒再言語,用火柴把煙絲燒著了,坐□吧嗒吧嗒抽了兩口。
「娭毑,你剛才說我的傷像蠱?」那麼枯坐了半晌,我打破沉默。
老人點點頭。
「可是在國外的時候,有人告訴我,我這是中了詛咒。」
「詛咒,詛咒和蠱有區別麼?」
這一問把我問得怔了怔。
有區別麼?兩者都是被某個人施加到人身上的東西;兩者都需要借助東西作為媒介進行實施;並且兩者一旦纏上人,都會變得很頑固難以破除。這麼一想,兩者似乎還真的很相似。
「妹坨,」見我想得入神,老太再次開口:「你不要怪娭毑問得仔細,你這傷……是不是你最近碰了別人的陰宅。」
「我沒碰,但是同我做生意的那個合夥人,他碰了。」
「他現在怎麼樣?」
「死了。」
「死咯……」低頭又吧嗒吧嗒抽了兩口,她臉上的皺紋再次揉成一團。片刻忽然輕嘆了口氣,抬頭朝我看看:「那時候,我一直勸你爸爸不要再去挖那座墓,他就是不聽,還把你那麼小一點點娃子也帶到那種地方去,現在……唉……」
我知道她這聲嘆氣意味著什麼,那時候她也常對著我這麼嘆氣,因為她對於我爸爸不顧我正在讀書的年紀,把我帶到古墓的挖掘現場,這種做法一直持著反對的意見。只是別人家的小孩,她不好說罷了。
「妹坨,你曉得你背上這蠱是什麼蠱麼。」
忽然聽見她這麼問我,我心裡咯登一下,搖了搖頭。
她低頭沉吟了陣,然後道:「我年紀還輕的時候,有一次見過和這種很像的,也是在一個閨女身上。好像砂那麼一點點的傷口,密密麻麻覆蓋成一片,那血一流起來止也止不住。聽老行家說,它叫血砂蠱,凶得很,是要養小鬼才能下的咯。」
「那麼
有辦法治麼?」她的話叫我精神一振。既然能聽說,那麼必然有治療的方法,因為聽她的話那應該是種有了點年頭的蠱了。
「你莫急,我只是說像,也不一定它就是咯。」將菸頭朝地上敲了敲,老太把煙嘴重新含進嘴裡,咂了兩口:「那種蠱是用童屍養的,可是要弄出你身上那麼大片的傷,養一隻小鬼根本是不可能的。妹坨,你這傷比我那次看到的,可要凶多咯。」
她的話令我的心再次涼了下來。
這時候似乎感覺到了,郊區的風確實有股透人骨頭的冷,我緊了緊衣服,站起身走進了屋子:「娭毑,那個中了血砂蠱的女孩子,現在怎麼樣了。」
她朝我看看,沉默半晌,道:「死咯。」
「死了……但你不是能讓它止血麼。」
「能,所以才有膽子給她治,妹坨,那娃子是被治死的。」
不知是這個結果,還是老太當時當地說話的語氣,在聽她將這句話說出口後,我冷不丁打了個寒戰。「治死?」
「血砂蠱的蠱,是將養著蠱蟲的童屍,埋在砂裡,再用血餵上一定的時間,養成的。這種蠱用一般的方法破不掉,太凶,所以老行家想了個法子,用同樣凶的東西去克,那東西是屍油。」
她的話令我不由自主再次朝衣袋裡摸了進去,摸出一支菸,點燃了塞進嘴裡。
「但也不是普通的屍油,必須是陰曆七月十五那天出生的人死掉後,下巴處烤出來的油。然後拌上白公雞的血,用這樣的血塗到中蠱人的傷口上,把蠱逼出來。」
「但沒成功?」
她抬眼看了看我,搖搖頭。
「一開始成咯,血止住,傷口也開始結疤。可是沒幾天,傷疤突然又破了,血照舊流個不停,再用老法子去治,就不成咯,不治還好,那血油一抹上去,血像噴泉一樣朝外衝啊……沒多久她就走了……走得……」再次看了我一眼,她住了口,只是含著煙嘴悶悶地吸著,低垂著眼簾,彷彿睡著了一般。
我也叼著煙悶悶地吸著。
聽她這番話,過去那個女孩子中的蠱沒有我身上中的那麼凶,尚且不治而亡,那麼看樣子我這樣的,是根本就沒希望的了。一時只覺得腦子和胸口部位空落落的,我蹲在她身邊一口接一口,機械地吞雲吐霧,一邊怔怔看著灶台裡的火辟辟啪啪,旺盛地揮霍著它們的生命。
「娭毑,」那麼沉默了好一陣,我掐滅了菸頭,開口道:「我記得你也養過小鬼。」
她臉色微微一變,目光轉向一邊。
「小時候我見你用過它們,不過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它們是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只不過碰了碰它們,你就要用那麼嚴厲的語氣責罵我,甚至還打了我。」
聽我這麼說,她依舊沒吭聲,只是把菸頭從嘴抽了出來,用一塊手絹輕輕擦了擦。
「我還記得,你以前說過,要積陰德。是不是就是為了它們?」
「是的,」終於答了一聲,她倒出煙斗裡的餘灰,站起來將它重新收進櫥裡:「老早以前的事咯,你都還記得。」
「可以讓死人開口這種事情,我怎麼可能輕易忘記。」
她笑了笑,可是表情有點乾澀。然後搖搖頭,她嘴裡一邊輕輕咕噥著,一邊走到灶台前將燒開了的水提了起來:「妹坨,早點去睡咯,明天再瞅瞅你的傷。」
「娭毑,其實這次我們一共來了四個人,而不是三個。」
突兀一句話,令她愣了愣:「四個?」
「還有一個,我一直都沒讓你見過,這會兒我想讓你見見。其實這次跑來找你,有一半原因也是為了他,娭毑,我想讓你看看他這個人,還有他腦子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