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滿眼的黃金

  出灶間往左,就在娭毑的房間對面有一道狹窄的樓梯可以上二樓,二樓統共只有一個房間,很大,我小時候一直管它叫堂屋。

  堂屋是用來專門接待一些疑難雜症患者的,因此裡頭除了娭毑用來診斷的桌子外,還放著一條臥榻,以及數張凳子。但看上去它們已經有些年頭不用了,所有凳子上都蒙著層厚厚的灰,僅有的一扇窗因為長期沒有被打開過,上面的蜘蛛網幾乎都可以用來當窗簾使。只有桌子仍和我記憶中一樣,被擦得乾乾淨淨,上面擺著一碗肉和幾色水果點心,供著桌子前那座神龕裡的金像。

  金像是女媧神。

  跟常見的那些神像所慣有的端莊不同,它粗糙,並且充滿野性。幾乎看不清五官的臉下兩隻碩大的乳×房,好像兩隻漲鼓鼓的球佔據了她幾乎一半的身體,腰部以下是佈滿了鱗片的蛇尾,粗長蜿蜒,盤旋支撐著她整個軀體。

  正如每個孩子必然有件能誘發他們最早性×欲的東西,這尊神像,曾經啟蒙了我最初的慾望。

  一卷長長的油布包就在這座神龕前躺著。

  乍一看,好像一卷地毯,但只要細看,不難發現它表面那層淺淺的起伏,一上一下,正規律而持續地進行著。

  這一發現令娭毑有些吃驚地朝我看了一眼,我拍了拍她的手,朝那卷東西走了過去。

  到它面前蹲下,用剪刀戳開了繩子和布料,然後將它用力扯了開來。於是裡頭那張被包裹了很久的臉出現在了我倆眼前,那張蠟黃的、乾枯的臉。

  那瞬間娭毑嘴裡一聲悶哼,觸電般朝後退了幾步,指著他驚叫:「妹坨……活……活屍啊……活屍啊!」

  見狀我趕緊跑過去扶住她,才使她不至於跌倒在地。她轉身一把抓住我的手,臉色蒼白瞪大了兩眼緊盯住我,急急問:「怎麼會的……這個東西……怎麼會的?!」

  「他就是那個詛咒的源頭,娭毑。」

  「陰宅的主人?」大口喘著氣,娭毑仍沒有從最初的震驚裡恢復過來,將目光再次轉向地上的木乃伊,她嘴裡發出陣模糊不清的咕噥。

  「是的。」我回答,並且試圖將她攙到一旁坐下。

  但沒成功,雖然她看起來驚恐得像是隨時會昏倒,可是很固執地站在原地不肯跟我離開。一邊顫抖著唸唸有詞,她一邊仔細朝那具木乃伊看著:「他就是你說的那個……第四個人?」

  「對。」

  「怎麼可能,看起來死了很久很久的咯……怎麼可能……」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既然沒辦法拖動她,我只能走到一邊拖了張凳子過來,按著她坐了下去,隨後把我如何得到這木乃伊,以及之後所碰到的事情,挑了一些比較要緊並且可以說的,簡單同她講了一遍。

  她沉默著聽完,臉色始終很難看。

  好幾次抬起頭似乎想對我說什麼,嘴唇動了動又忍住了,直到我說完才重重嘆了口氣,略帶慍怒地對我道:「妹坨,你什麼樣的生意不好做,偏偏要去發死人財。」

  我沒作聲,只默默點了支菸遞給她,她接過去塞進嘴裡用力吸了一口,那一直微微顫抖著的嘴唇這才略微平靜了點下來。

  「你知不知道那些死人是很可憐的。」再吸了一口,她又道。

  我依舊沉默。

  「你做這些事情不要以為他們不知道,他們死了,可是很多還是可以看得明明白白,就好像你爸爸當初……」說到這裡嘎然而止,她將煙用力塞進嘴裡,悶哼了一聲。

  「娭毑,不是說,人死如燈滅麼。」

  「人死如燈滅,」她再次悶哼,繼而將目光掃向地上的木乃伊:「那你說說,他是怎麼回事咯。」

  我語塞。無話可說,只能也給自己點了支菸,走到一旁坐了下來。

  「你說他好像認得你?」大約抽掉半支菸,聽見老人又問我。

  我點點頭。「他很仇視我。起初,他追殺我,我以為那是一種詐屍後的表現,後來我發覺他思維很清楚,已經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並且按照他說的話,很顯然他把我錯當成了某個人。」說到這裡,略微猶豫了下,我繼續道:「他憎恨那個人,恨到隨時隨地都想殺了她,而糟就糟在,他認為那個人就是我。所以他把我往死裡打,並且對我說,這個人是因為我死的,那些人也是因為我而死的……即使後來他明明已經明白我們之間隔著三千多年的時間,可是仍然想置我於死地,完全不給我、也不給他一個弄清楚整件事的機會。所以,我很費解,我真的很費解……」

  說到這裡,喉嚨裡有點發澀,我不再說得下去,只連著狠吸了兩口煙。而聽完我這番話,老人垂下眼簾,似乎在想著什麼,一邊輕輕撥弄著手腕上那隻烏黑透亮的墨玉鐲子。

  「所以我就把他帶來了,娭毑,」片刻後清了清嗓子,我繼續道:「我想請你幫我看看他,他死前的記憶,無論多少。因為我想,那可能會對這問題的解答有點幫助。」

  她依舊沉默著,抬眼望著我,一邊慢慢吸著煙。過來會兒將煙一氣吹了出來,她道:

  「可我已經很久沒做這種事咯。」

  「我知道。不是因為萬不得已,我也……」

  「它真的對你會有幫助麼,妹坨。」

  「有。如果能找到他仇視我的原因,如果能因此解開他的仇視,我想也許他會肯幫我解除我身上的詛咒。我是說,可能有這麼一點兒可能性……」

  「既然這樣,」將最後一口煙吸進嘴裡,老人掐滅了菸頭扶著桌子站了起來:「那就再看一回咯。」

  娭毑是個特別的女人,說她特別不僅僅因為她是個巫醫,能夠醫治一些醫學上都無法解釋的奇怪毛病。還因為她可以讓死人開口。

  當然讓死人開口並不意味著她能讓死去的人活過來,然後開口說些什麼。不是。而是她可以借助某些特殊的東西,讓活人可以通過短短一瞬的時間,從死去那人的腦子裡看到一些什麼。

  有時候是生活裡細碎的片段,有時候是死前一瞬所停在腦子裡的記憶。她曾經用這方式為警方捕獲過一個一級謀殺犯,雖然至今警方仍不肯承認,那次成功的查獲是因為她一段令人無法信服的、充滿了迷信手段的幫助。

  不過他們不肯信,總歸是有人相信的。為此很多人找過她,想讓她幫自己看到死去親人的記憶,但她極少同意,甚至對此表示厭惡,儘管她從來不說這是為什麼。

  在娭毑的示意下,我除掉了木乃伊身上所有的油布,然後將這個全身被鐵鏈捆綁著的男人拖到了靠窗那張竹榻上。

  之後我也躺了上去。

  榻不寬,躺一個人尚且有些擠,何況是兩個人,所以我不得不側面擠在木乃伊身邊,然後抱住他的身體,以免從榻上滾下去。

  娭毑說整個過程我同他離得越近越好,所以我就儘可能的離他近一點,近到可以看清楚他那張醜陋的臉上每一根令人噁心的線條,以及感覺到他身體上,那道仍同死人一樣冰冷至森然的體溫。

  這之後,娭毑桌子底下的抽屜裡取出了一隻鏽跡斑斑的鐵盒子。

  這只盒子小時候我一共見她取出來過兩次。一次是在一個上了年紀的警察將一具全身是血的屍體帶進這屋子的時候,另一次,這屋子裡一個人也沒有,她將這只盒子放在桌子上,忘了把它鎖回抽屜。因此我得以將它偷偷打開,並且看到了它裡頭藏著的東西,並且還觸碰了它們,以致後來被娭毑狠狠罵,並且打了一頓。

  那盒子裡裝的是兩隻小小的瓷瓶子。白淨的瓶身,發黑了的紅綢布包裹著瓶塞子。

  到此,娭毑朝我看了一眼,我將頭重新轉向面前的木乃伊,不再看她。因為娭毑忌諱別人在她做這種事情的時候看她。

  面前的木乃伊依舊熟睡著,我忘了計算上次那針在他身上所產生的藥效還能持續多久,不過他看起來完全沒有將要甦醒的跡象,所以我也就打消了讓小默罕默德過來再補一針的念頭。

  第一次以這樣近的距離那麼仔細地觀察他,我發覺他脖子部分已經恢復得很好,也許因為這部分是動作最多的部位,所以死皮已經脫落得差不多了,露出來的部分皮膚光潔緊致,平滑地包裹著他的血管,他的肌肉,他的喉結。因而反襯得那張臉以及臉上乾癟皺摺的皮膚愈發醜陋,並且可怖,像一張無法被剝離的面具。

  這麼想著的時候,身後飄來陣熏香的味道,很甜很濃,一下子鑽進鼻子裡,這令我有股想吐的衝動。

  明明很香,卻比臭更令人感到噁心。

  一瞬間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的記憶,那時候,住在這棟樓裡我幾乎每天都可以聞到這種味道,但因為隔著一層樓,所以也不會覺得太難受。沒想到近距離它給人帶來的嗅覺衝擊會這麼強烈,這是一種近似於印度香,卻比那種味道更加濃烈,更加甜膩,並且更加刺激的氣味。

  忍不住輕輕調整了下姿勢,我不想在一切都還沒開始之前就先吐出來,卻因此被身後娭毑低低呵斥了聲。於是立刻停下所有的動作,這同時,忽然聽見身後一陣極輕的腳步聲,踢踢踏踏一路蹦跳著,朝我後背方向飛快地跑了過來。

  緊接著撲的一下,一樣什麼東西落在了我脖子上,很輕,很臭,冰冷並且滑膩。

  這種感覺同空氣裡濃重的甜香味混合在一起,令人更加想吐,但我只能僵持著身體絲毫不敢動彈,因為我知道身後的東西是什麼。所以只能由著它們在我脖子上攀附著,輕輕移動,有時候滑到背上,有時候鑽進我頭髮裡……

  貼著我耳朵滑過的時候我甚至可以聽到它們的笑聲,咯咯,咯咯……細細小小的,好像某種耳鳴。

  慢慢的我覺得胃裡更加難受了起來,熏香的味道讓我腦子逐漸變沉,而背後的東西令我兩隻眼睛眼皮重得好像灌了鉛。

  我努力睜著它們,看著它們打開,又承受不住重量而合攏。再打開,再合攏……如此反覆,也不知道循環了多少遍,最後突然心裡莫名地慌了一下,在眼前猛地一陣發黑的時候。

  「妹坨……」

  黑暗裡隱隱聽見娭毑叫我的聲音,離得好像很遠。

  我不由自主應了一聲,一邊用盡全部力氣強迫自己將眼皮使勁撐開。

  「妹坨……」片刻後聽見她又喚我。

  我再應。

  「妹坨睜眼看看咯……妹坨……」

  聲音聽起來忽遠忽近,我用力眨了下眼睛,但仍什麼也看不到。

  於是我不得不提高了聲音道:「我看不到,娭毑,看不到……」胃裡的難受和身體的沉重令我連說話也變得艱難,而眼睛,我的眼睛,這會兒就好像有一團東西正蒙在它們上見面,又黏又沉,令我忍不住伸手去拉。

  用力拉,用力扯……

  突然那東西倏地消失了,於是我一下子把眼睛睜了開來。

  那一瞬突兀一片亮光令我立刻把眼睛重新閉上,又在不到二分之一秒的時候,再次睜開。

  進入眼裡的一切令我不由自主深吸了口氣。

  因為我看到了滿眼的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