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復知覺時,我發覺自己躺在一架飛機的機艙裡,周圍沒開燈,隱約可以看到一團團灰白色的雲從窗外劃過,引擎沉悶的轟鳴透過隔音良好的艙壁在四周嗡嗡作響,聽得我太陽突突。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有多久。
尋思著當時是清早,此時天卻是黑的,這中間究竟還發生過些什麼事,我試圖去回憶,卻什麼也想不起來。腦子裡昏沉沉的,好像溺水似的混沌。
意識再清醒些的時候,開始感覺到喉嚨裡火燒火燎的渴。抬眼見到窗檯邊的茶几上放著杯水,忙掙紮著起身去取,卻不料這動作讓後腦勺突地一陣劇痛,刀割似的,令我不得不再次跌回那張華麗而的沙發裡。
沙發很舒服,就像這間機艙,寬敞,舒適,適合人像屍一樣躺在上面,靜靜地看窗外浮雲流動。
但我很難享受到這種愜意,因為頭很疼,背上的傷也是。
「醒了?」就在這時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問我。
很熟悉的聲音,不用回頭也已知道他是誰。我閉了閉眼睛,沒有吭聲。
耳邊聽見他的腳步聲,他走到我身邊將那杯水拿了起來,遞給我:「覺得怎麼樣。」
我沒有接,只別過頭將視線轉向窗,嚥了咽乾燥的喉嚨:「還好。他怎麼樣。」
一開口才發覺喉嚨已經啞得幾乎發不出聲音,也不知道裴利安究竟聽沒聽清我說的話,黑暗裡我只聽見他輕輕吸了口氣,然後在我對面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擰亮窗邊的壁燈。
那瞬間我在他身後靠近艙壁的地方看到一口透明的『棺材』。
那東西真的很像口棺材,晶瑩剔透,似乎是玻璃制的。
但顯然並不是玻璃,因為它就是我白天在斐特拉曼身上看到的那層透明,但無比堅韌的東西。此時它似乎固化了,形成一塊矩形的樣子,而斐特拉曼就被這東西包裹在裡面,靜靜躺著,好像當年睡在他自己的棺材裡那樣。
臉已經恢復了原來的模樣,依舊很蒼白,兩頰和眼眶泛著病態的青色。臉上蒙著只氧氣罩,連接著『棺材』外的氧氣瓶,氧氣泵隨著他的呼吸一上一下緩緩起伏,這情形看在眼裡,我冷不丁地打了個寒顫。
突然明白過來,為什麼後來被困在這東西里的斐特拉曼,他一向冷靜的情緒會變得如此失控。
一直以為那是他身上發生的『變異』所造成的,那極為可怕的變異……
現在看來,最大的原因恐怕是因為這口『棺材』。
在我以為他只是被這東西給束縛住了行動的時候,這口看起來而美麗的『棺材』,其實當時正在活埋他,就好像當年他活活埋進那座墳墓,再眼睜睜看著自己被一點一點剝奪掉呼吸一樣。而這種刻骨銘心的感覺,根深蒂固在他腦子裡存在了三千年的感覺,突然間再次發生,再次清晰無比地施加在他身上,這是很難不令人崩潰的。
所以,他變成了一隻野獸,在這種錯亂了時空的恐怖感覺之下。
「很有意思的一樣東西不是麼。」出神間,聽見裴利安問我。
我不置可否。
「這世界唯一令人留戀的東西就是它的科技。比如這飛機,那些槍炮,還有這口能捆綁住這隻怪物的棺材。說真的,你今天很莽撞,A,斐特拉曼都無法掙脫的東西,你為什麼直接用手去碰。」
「忘了。」將視線轉向窗外,我回答。
裴利安說得沒錯,當時我的確很莽撞。
也可能是最近積壓著的情緒在當時一下子爆發了出來,所以衝動之中什麼也沒考慮,就直接朝斐特拉曼伸出了手。
現在想起仍是後怕的,當時那一下衝擊,我還以為自己的心臟被那股可怕的力量給震碎了。「那東西是什麼,磁場?」我問。
「類似的物質,價值三億歐元。」
「不愧是黑金皇帝,這樣一個大手筆,僅僅只為了囚禁住這麼一個人。」
對於我譏諷的語氣裴利安並不以為然,話鋒一轉,他朝我晃了晃他手裡的杯子:「你聲音啞得可怕,確定不想要它?」我沉默了一陣,片刻後終於敵不過這杯東西濕潤的誘惑,伸手接了過來,將裡頭的液一口氣喝了個乾淨。
「又沖動了,不怕我在杯子裡放什麼東西麼。」他笑。
聞言我手用力一甩,將那隻杯子丟到了地上。
但效果並不好,它沒有如我所期望的那樣發出那種清脆而突兀的聲響,只悶悶在一片厚軟的地毯上滾了兩圈,然後沉默地停在了茶几下的角落裡。
正如我一般沉默而頹然。
於是微微有些煩躁起來,下意識從口袋裡摸出支菸,正要嘴,卻轉瞬被他抽了出來。他將那支菸含進嘴裡轉過身,從身後的吧檯裡倒了杯酒給我。
濃烈的『沙漠紅』。
「有加什麼特別東西麼。」接過酒杯時我問他。
他笑笑:「你可以不喝。」
我端到嘴邊近乎貪婪地喝了兩口。
辛辣的味道伴著微甜喉嚨,暖暖地流進我胃裡,身的疼痛似乎因此而略微緩了緩,於是輕輕吁了口氣,我再次朝『玻璃棺材』裡的斐特拉曼看了一眼:「你到底是什麼人,裴利安,你怎麼會和他認識的。」
他笑了笑,咬著嘴裡的菸頭反問:「他是什麼人,為什麼我和他認識會讓你覺得那麼好奇?」
「你我都知道這是為什麼。」
「因為他來自三千年前的過去,而我活在三千年後的現在?」
「這只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自從他復活後,他所有的時間幾乎都是跟我在一起,所以你和他不可能是在現世中認識的。所以……」
「所以?」
「……所以,除非你也來自他那個時代。」
這句話出口得有點艱難,但自從認識了斐特拉曼,自從知道了一些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的故事之後,我開始覺得,也許這世界上並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發生的。
而這話令裴利安再次笑了起來,輕輕摸著耳朵上那枚赤紅色的耳釘,他點點頭:「是的,我和他來自一個時代。」
乾脆的回答令我不由一怔。
雖然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但聽他這樣若無其事地將這個回答說出來,我仍是覺得有點難以接受。
他們真的是來自同一個時代,顯然也來自同一個地方……但,斐特拉曼是死而復生,他卻又是靠什麼樣的方式來越過這三千年時間跨度的?
這念頭令我喉嚨再次變得乾燥起來:「那麼,你也是死而復生?」
「不是。」
「那……」
「我只是走過了一道門。」
「門?」
「永恆之門。」
「永恆之門?」這名詞聽起來有點耳熟,所以我將它重複了一遍,以試圖喚醒腦子裡某處被我遺忘的記憶。但沒起任何作用。「它是什麼。」於是我問。
他沒回答,只是靜靜看著我,然後從我手裡那杯喝了一半的沙漠紅,倒進嘴裡一飲而盡。
「我好像在哪裡聽說過這個名字。」我又道。
他笑笑。似乎不願意在這問題上給我任何有用的提示,他站起身走到那口『玻璃棺材』邊上,俯□朝裡頭的斐特拉曼看了看:「你看,他現在多安靜,像個真正的人一樣。」
「難道他不是個人麼。」
「不是。」
我怔。如此乾脆的答案,有那麼一瞬間令我試圖反駁,轉念間卻又沉默了下來,因為想起了斐特拉曼身裡隱藏著的那隻野獸。
那隻彷彿狼一樣的黑色野獸,卻不知究竟是什麼造就了這種現象。
「他為什麼會這樣。」我想裴利安可能會知道個中原因,既然他一早已經知道斐特拉曼這個秘密。
但他沒有回答,只低頭再次朝斐特拉曼看了一眼,然後彷彿自言自語般輕輕說了一句:「如果他能永遠這麼沉睡下去就好了,A。可惜我必須讓他復活。」
這話令我再次怔住。
裴利安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可惜我必須讓他復活」。
難道斐特拉曼的復活不是個意外,而是因為他的授意?
不過這怎麼可能。他甚至連斐特拉曼的木乃伊都要我去替他尋找到,又怎麼可能決定斐特拉曼的復活與否。而從頭至尾他連碰到斐特拉曼的機會都不曾有過,又怎麼能令他的木乃伊復活。
閃念間,像是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裴利安回頭對我道:「我的確無法令他復活,A,但你可以。因為你是他復活的關鍵。」
「我?」這話讓我吃了一驚。
而臉上驟變的神色被裴利安輕易覺察,他朝我笑了笑:「你很意外?」
「很意外。這太荒謬了。」
「為什麼覺得荒謬?」
「我怎麼可能有讓人死而復生的能力,裴利安。」
「那你怎麼看待你當年的復活?」
這問題令我沉默。
復活一說是從汪老爺子這裡聽來的,雖然存有質疑,但他確實沒必要就這事對我撒謊。可是我的復活同我是否擁有復活斐特拉曼的能力,有什麼直接關聯麼?
困惑間,裴利安走了過來,沒有返回他的座位,而是徑直來到我邊上,蹲□將遮在我臉側的頭髮輕輕掠了起來,然後用他那雙漂亮的棕色眼睛看著我:「知道麼,每次看到你這樣我總是會很煩躁。」
「為什麼。」
「因為你什麼都記不起來。」
「你覺得我忘記了什麼?」
「很多,全部。」
「除了小時候生病那段日子,我想我的記憶一直都很清楚。」
「卻忘了我是誰,他又是誰。」
我再次沉默。
這反應令他也沉默了下來,靜靜看著我的眼睛,彷彿要用他那雙在燈光下微微泛紅的眸子看進我心裡去似的。這種被透視的感覺令我覺得很不舒服。
當下別過頭,我將視線轉向窗外黑漆漆的天空,卻不料他一把擰住了我的脖子,強迫我將視線再次轉向他:「我說過,每次看到你這樣我都會很煩躁。」
我掙紮了一下,掙不脫,卻牽扯背後的傷口一陣劇痛。
疼痛發作起來是種煎熬,不知道現在那些傷口到底擴散成了什麼樣子,有時候會覺得背上濕漉漉的,伸手去摸卻又什麼也摸不到。痛的時候全身發冷,不痛時背上又彷彿火燒一樣,就那麼一忽兒冷一忽兒熱的,反覆交替,折磨得人筋疲力盡。
我疼出一身冷汗後開始全身發抖,所以他說什麼,做什麼,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只呆呆看著他,這令他那雙深褐色的眸子微微一縮,隨即脖子一鬆,他放開了我。
「抱歉。」在我身邊坐下後他輕聲對我道。
我沒有回應,只別過頭繼續看向窗外。
窗外黑色的天空令玻璃反我和他的倒影,他在反光裡看著我,用著我所熟悉的那種溫和的樣子。
那一瞬我幾乎以為他回來了,那個我所熟悉的,在酒吧裡隨心所欲,又能讓我隨心所欲逗留在他身邊的裴利安。而不是沙漠裡的黑金皇帝。所以當他將手覆蓋在我手背上的時候我沒有拒絕,他順著手背向我的手指,然後將它們握在他手心裡。
「還記得你第一次到我店裡來的那天麼。」然後聽見他問我。
「記得。那天你告訴我什麼叫沙漠紅。」
「因為它是你的顏色。」
「這個倒從沒聽你提起過。」
他淡淡一笑:「因為說了也沒有任何意義。」
「是不是因為這同我的記憶有關?」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再透過玻璃的反光看向我,靜靜的,隨後提起我的手,用他薄削的嘴唇吻了吻我的手指:「它是我唯一無法控制的東西。」
「有時候,當我看著你,你就在我眼前,我卻只能將你當作另一個人,陌生且遙遠,你和從前一樣對我笑,同我說著話,卻又同從前完全不一樣。而,你對我一無所知,A,我卻對你瞭如指掌……」
這話令我不由自主回頭看了他一眼:「包括我在長沙的行蹤?」
「以及一切的一切。」
我深吸了口氣。
不知是他的這番話,還是我背上的疼痛又開始加劇,我悄悄避開了他,靠窗將身蜷縮了起來。「為什麼要讓斐特拉曼復活。」然後我問他。
他貼在我手指上的嘴唇微微一滯,繼而移了開來,帶著點瘖啞,他慢慢道:「因為他可以重新打開永恆之門。」
「為什麼要重新打開永恆之門。」
「因為,」略一沉默,他再道:「因為那可以讓我們回去,回到過去,回到真正屬於我們的那個地方。」
「我們?」
「對。我得把你帶回去,艾伊塔。」
「我不是艾伊塔。」
這句話肯定的語氣令他手指一緊。
我蹙眉,但沒有掙脫。「我真的不是艾伊塔。」
「等你回去你就會想起一切。」
「你確定麼?」
「就像確定我有多愛你。」
這話一出口,令我手不受控制地一抖。與此同時飛機突然也顫抖了一下,整個機身由此微微一斜,窗邊那盞燈閃了閃,倏地熄了。
「怎麼回事。」按下沙發上的呼叫鍵,裴利安問。
「沒事,碰上了氣流。」擴音器裡傳出小錢的話音。而這時燈光又亮了起來,飛機亦恢復了原有的平穩。
「那就好。」鬆開按鍵,裴利安朝斐特拉曼看了一眼。
「怎麼,你認為是他幹的?」見狀我脫口而出。
他似乎怔了怔,隨後瞥向我,慢慢道:「也不是沒有可能。」
「三萬英呎的高度,他不會冒這種險,否則我們全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你似乎很瞭解他。」
「他救過我,不止一次。」
「所以你就忘記了他曾經有多危險。」
「有多危險?」
我的追問令他目光沉了下來。著我的那隻手慢慢鬆開,他淡淡道:「你又開始讓我煩躁了,A。」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真相就是……」
後面的話還沒出口,他臉色忽然微微一變,因為機身再次顫動起來,比之前強烈得多。
猛地上下一個顛簸,我頭幾乎在窗玻璃上撞個正著。忙摸索身後的安全帶,卻突然發現裴利安的視線正朝左邊那口『玻璃棺材』全神貫注地注視著。
我不由自主順著他視線看了過去,隨即一怔。
那口美麗的『棺材』裡,斐特拉曼不知幾時已經醒了。依舊維持著最初的姿勢,他一動不動躺在裡頭,只將頭微微側著,對著我倆的方向,一雙藍寶石般的眼睛靜靜看著我們。
然後我聽到他嘴裡輕輕說了句我所聽不懂的話語。
這同時機身猛地朝下一沉,在一陣尖銳得一瞬間掩蓋了機艙內所有聲音的囂叫聲中,整架飛機驟然間朝著三萬英呎高空下的地面直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