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轉眼六年過去,正如陸岷當年所料,如今武當庶務俱由弱冠之年的宋青書一手打理,宋遠橋這個代掌門雖仍掛著名,實際卻是早已脫身而出不多過問。這六年來,黃河一帶年年氾濫元廷又無所作為,如今托庇在武當派門下生存的各地災民流民已達三十萬之數,鄂中一地早已無力容納,武當的勢力範圍順理成章地延伸至湖南。這三十萬百姓有的為武當佃戶、有的在武當買下的茶園內種茶、有的向武當借貸行商,便是住地治安亦由武當負責傳授粗淺武學,使其組織隊伍自保。勢到如今,武當派在鄂湘兩地儼然已成一方割據,人強馬壯威名赫赫。而武當門下其十抽一的徵糧規矩至今不變,對托庇武當門下的茶農與商戶亦是一般善待。兩年前,殷梨亭與程小姐盟定終生,程父又廣邀儒林舊友前來武當為幼童講學。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亂世之秋,百姓已視武當為人間樂土,至於武當張真人更是上天派來救濟眾生的神仙人物。
這一年是元順帝至正十八年。清明過後,宋青書與殷梨亭二人帶著一匣自峽州茶園剛採摘下來的春茶快馬趕去大都拜會茶商陸舫德。陸舫德年約四旬生得白胖肥碩,原在杭州經營茶園,時來運轉遠房堂妹被元廷的七王爺瞧上了,成了極受寵愛的第九房小妾。接到消息的陸舫德便收拾了杭州青黃不接的買賣,跑來大都投奔。這幾年仗著七王爺的威風將大都的茶商都擠跑了,唯他一家獨大,陸老爺自知陞官無望發財心願已成便又求起了風雅。因是做的茶葉買賣,便自稱是唐時茶聖陸羽之後。陸舫德品性雖差,於茶道卻並非一無所知,剛品過宋青書特地送來的春茶便長長一歎,搖頭晃腦地擺弄學問。「細啜襟靈爽,微飲齒頰香。好茶!」卻是不知這同樣寫出「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陸游又是不是他的祖宗。
宋青書直至陸舫德端起茶碗才跟著品茶,他天生膚白此時端著那定窯白瓷五指竟是比瓷器更細膩上數分,全不像一個武夫的手。聽陸舫德誇他的新茶,宋青書也隨之闔上碗蓋,將那才略略沾唇的清茶擺到一旁,隨意道:「陸先生既然喜歡,這匣新茶還請笑納。」
陸舫德望向那匣茶葉的目光已是貪婪無比,口上卻仍是推辭。「先祖品評峽州茶原是天下第一州,這匣新茶價值不菲,如何使得?」
宋青書笑道:「我等武夫行走江湖餐風露宿,飢渴時便是雨水也是甘露,這小江園入得我口也是明珠暗投,倒不如寶劍贈英雄了!」
陸舫德聽他笑聲清朗確是武人氣度,便也不再客套。「老夫這便多謝宋小友了。」他也不用僕役動手,自己將那匣茶葉攬入懷中。「這小江園乃是天下一品,宋小友既然種成未知這價錢……」
宋青書但笑不語只慢吞吞地伸出一根手指,他生來美姿儀又衣著錦繡,這輕輕一笑便好似珠玉在側灼灼其華。
陸舫德卻猶如見鬼面皮都跟著抽搐了兩下,遲疑著道:「這只怕、只怕……」
「無妨!」宋青書不等他把話說完便已笑著打斷他,「買賣不成仁義在,我武當與陸先生的交情斷不會因此有所損傷。時辰也不早了,六叔,不如我們……」
殷梨亭等的就是這句話,忙不迭的站起身道:「陸先生,告辭!」
「殷六俠,請留步!留步!」陸舫德愈發急迫連忙去扯殷梨亭,殷梨亭身負武功一閃身已站在門外。陸舫德無奈只得又向宋青書討交情,「宋小友,這價錢我們還可以再商量嘛!你若當我是朋友,今晚定要留在老哥哥家吃頓便飯!殷六俠也要出面才是!」尤其是殷梨亭!
「青書,還等什麼?」殷梨亭面色一變,唯恐宋青書又把他賣了急忙喝令他出來。這幾日陸舫德對他慇勤無比,他雖不明緣由卻總覺得心頭發毛不可不防。
宋青書歉然地笑笑,向陸舫德言道:「陸先生,非小弟不肯賞面,只是小弟在汴梁還有些買賣要料理,實在不能久留。這小江園的事陸先生若是改變主意,隨時來找我。」轉頭剛走到門口,又忽然轉過身取出一隻脂粉盒放在桌上,「還請陸先生代六叔與小弟轉告令愛,他日有緣終有相見之時。告辭!」利落地向對方抱拳一禮,只是眨眼之間,他已在數步之外與殷梨亭一同翻身上馬揚鞭而去。
陸舫德的僕役見自家主人神色恨恨不由莫名,小聲道:「老爺,這小江園乃是天下一品,宋青書賣一百兩一斤給我們大便宜啊!」
「蠢材!」陸舫德怒氣衝天想也未想地便甩了那僕役一個耳光。「這等極品名茶一年也出不了幾斤,他要的是千金!一千金一斤!」元人性喜食肉平日裡便少不了飲茶解膩,這小江園他若是獻給七王爺必然好處不盡。只是便是借七王爺的名號,這茶葉他最多也只能賣一千二百兩,價錢再高怕是七王爺都會眼紅要他腦袋。「鐵算盤不愧是鐵算盤,莫說是一個銅板,便是擦屁股都嫌硬的一張交鈔的便宜,都別想佔他的!」宋青書這些年行商買賣走遍大江南北早已是「名聲在外」,同為茶商的陸舫德又如何不知?
「老爺,這小江園價值連城,我們何不報予兵馬司請他們留下?」吃了一個耳光的僕役仍不滅邀寵之心又湊上前出謀劃策。
「說你是蠢材果然是蠢材!」陸舫德聞此妙計不喜反怒又揚手甩了那僕役一個耳光。「這二人都是武當派門下身負武功,那些跟你一樣的兵馬司蠢貨如何是他們的對手?更何況,你沒聽到他們說他們要去哪嗎?汴梁!那裡現在可是紅巾軍的天下!……唉!這朝廷將來也不知……」說到此處陸舫德又忽然起了憂國憂民之心,只是才說了半截便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不敢多言。今年紅巾軍的勢力愈發壯大,三月的時候就殺到了柳林差一點兵臨城下,好在被汝陽王打退了去。這宋青書與殷梨亭區區二人能在亂軍之中來去自如,陸舫德又哪裡敢把那些構陷下獄威逼勒索的手段用在他們身上?
那僕役連挨兩個耳光頓時熄了進取之心,只捂著臉苦道:「老爺,小姐還等著那位殷六爺的回音呢!」
想到女兒陸舫德更是滿面愁苦,想他有錢有勢唯獨子嗣上過於缺憾,連娶四房小妾才有這麼一個寶貝女兒。數日前宋青書與殷梨亭前來拜會他,他還端著架子閉門不見。哪知轉頭殷梨亭便在郊外救了自己的女兒,女兒哭著喊著要以身相許報答救命之恩,便是做妾也心甘情願。他僅有這一女如何捨得?若是殷梨亭能休妻入贅……如今買賣沒談成人又跑了,晚上回去女兒如何能與他干休?想到此處陸舫德更是氣恨,忍不住抬手再給了那僕役一個耳光。
與此同時,宋青書與殷梨亭早已策馬出城。殷梨亭雖意外救了陸舫德的女兒一回,只是這行俠仗義的事,他年年要做不知凡幾早不放在心上,卻是見宋青書這幾日一直對陸小姐客氣周到,臨行前還要贈她脂粉,感到十分不安。他忍了許久終是忍無可忍開口道:「青書,我看那陸小姐……」嫌貧愛富、仗勢欺人、蠢鈍如豬、相貌癡肥與你絕不般配!「……嗯,你年紀還小,這婚姻大事還是應該由你爹爹做主。」
宋青書難以置信地轉過頭,對上殷梨亭清明無比的雙眸。片刻後,他忽然很感激自己兩年前將六叔與六嬸扔在懸崖下不理的決定!「六叔誤會了,我對陸小姐……」宋青書簡直哭笑不得完全不知該如何措辭。「我對陸小姐並無非分之想,六叔大可放心。」
「那為何還要贈她脂粉?」殷梨亭疑惑地問道。
「自然是為了這筆買賣。千兩黃金一斤茶葉的確是貴了些,只不過這世上最厲害風便是枕頭風,最還不清的債便是兒女債。我相信陸小姐看在這盒胭脂的份上、看在某人的面上,是一定會讓我達成所願的。」宋青書目光晶亮地望著殷梨亭好似望著曠世奇珍,面上笑意如流猶似緋紅桃花一樹發。
「一千兩黃金一斤?這……」殷梨亭果然對陸小姐的情意半點不知,聽聞宋青書也並無此意便將心思都放在了茶價上。
「六叔可是覺得太貴?我還覺得賣地太賤!」說到此節,宋青書不禁沉下臉來。「那些元人懂什麼品茶?小江園賣給他們也不過是牛嚼牡丹!」他慢慢收緊五指緊緊拽住韁繩,無比冷酷地道:「元人貪圖享樂奢靡無度,他們已然失盡血勇再失了金銀,我看他們拿什麼再佔著我們漢人的河山不肯走!」
殷梨亭聞言只是輕歎一聲,青書與元人買賣的苦心只怕最終只能招來更多詬病,比如他的「鐵算盤」之名。而他這些年安頓百姓、支援紅巾軍,又有幾人知曉?殷梨亭自長成行走江湖便無一日不夢想著驅除韃虜,東奔西走幾十年,直到青書因年少好勝決意憑一己之力接下安頓黃河災民的擔子,大伙才終於看到了一點希望。這些年武當上下一路摸索跌跌撞撞地走到今日,之所以能容忍青書借武當之名在外行商、能容忍青書「鐵算盤」的罵名,便是因為大伙不想失去了這點希望。無論是師父還是青書,或者武當派的每一個人,都明白武當派的武學傳承、武當派的清譽,比起天下百姓、比起漢家血脈,實在不值一提。宋青書卻並不在意將來有人知曉他與元人做買賣是何看法,他更關心的是他這一路行來頗為引人注意,不由皺眉道:「六叔,我們還是先找家客棧歇息一晚,待我換了這身衣服!」
殷梨亭不禁失笑,宋青書生平一大恨便是他生地太艷,若非平日裡穿著素淡黑沉,簡直可以直接登台唱戲。而此行是要代表武當行商,見的又是先敬羅衣後敬人的陸舫德,宋青書未免陸舫德狗眼看人低,也不得不好好制了幾身新衣出來見人。如今他這般紈褲子弟鮮衣怒馬的模樣,又怎能不引人側目?殷梨亭清清喉嚨強壓著笑意,言道:「且忍一忍吧!」為賑濟災民,武當行商三年才開始略有盈餘。那時宋青書每日過手的銀錢已有十萬之數,與官府商人交際又難免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大師哥一度很憂心他是否會被這富貴迷了眼,不想青書對自己竟是分外嚴苛。除非是與人商談買賣所需,否則他平日的用度定與武當門下弟子一般無二。更有甚者,比如武當自種的好茶小江園,師父、他與師兄弟們,便是媛媛和岳父還有陸管事都試過了,青書卻絕不肯入口。「青書,你律己甚嚴可也不必非得……」
「六叔,我身在險處更要時時警惕。」宋青書卻不願多聽這些,他已然錯過一次怎能再錯第二次?他自知心性軟弱易於屈服,若不想重蹈覆轍便一開始就不能給自己留下絲毫餘地。「若是喝慣了好茶穿慣了錦衣、非玉食珍饈不入口,那便是取死之道!」
殷梨亭心知說服不了他,他的這個師侄心志堅定行事果決實非池中之物,他這個當師叔的只有敬佩歎服與有榮焉。想到這,他不禁伸手拍了拍宋青書的肩頭以示支持,至於更具體的,比如青書方才提起過些日子再陪他來大都與陸舫德會面之事,那便能免則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