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9 章
武當心事(下)

武當當晚的夜談共有三場,這最後一場卻是在張三豐的齋堂內。聽過莫聲谷匯報靈蛇島一事他聽趙敏、周芷若、張無忌三人截然不同的三種說法,張三豐背著手站在八卦前沉默了許久。「家國千秋萬載功業……無忌孩兒……無忌……」他連歎數聲卻最終沒有對張無忌的選擇做出任何評價。

莫聲谷心知師父心中最是愛重張無忌,此時見張三丰神色鬱鬱,不由勸道:「師父,無忌孩兒自幼顛沛流離歷經世情冷暖,行事偏激些也是難免。然而以他如今這身份,能夠慧劍斬情絲於大義無損,也是難能可貴了。」

張三豐哪裡不知莫聲谷這番說辭全是為他解頤,想他少年時原是最為正直不過,眼中不容半粒沙,如今卻也漸漸成長,張三豐心中更是感慨萬千,不由道:「聲谷,你比以往平和了許多。」

張三豐當面讚賞,莫聲谷卻並不表示欣喜,反而低聲歎道:「徒兒自幼在武當長大,恩師慈愛兄弟和睦,人情經濟皆是一竅不通。只當為人正直無私重義輕財方是好漢。如今回想往日種種,自以為英雄了得,卻實不曾體諒旁人的苦楚與為難,心中確然愧疚。」

張三豐聽莫聲谷這般所言,頓知他是大徹大悟,比以往更為通達透徹,這便瞭然地拍了拍他的肩頭道:「聲谷,丐幫之事你又如何打算?」

莫聲谷聽張三豐提起他的丐幫幫主之職,當即起身正色回道:「史幫主臨終遺命,徒兒不能拒絕。然徒兒心中始終當自己是武當弟子,待徒兒完成史幫主心願為丐幫另選賢良,徒兒還是要回武當來。」

哪知張三豐卻搖頭道:「現下天下離亂,你既是力所能及,便該多做些為國為民之事。你的孝心,為師心中明白。只要你能有用於百姓,便是不能日日承歡膝下,為師心裡也高興。況且丐幫一向矢志抗元,連為師都是聽著丐幫的英雄事跡長大,倘若就此沉淪未免可惜了。」說到此處,他不由微微一笑。「依你侄兒青書所言,元兵輸了安慶這一戰,早晚要來找咱們武當派和丐幫的晦氣。如今青書回來,武當的事你不必憂心,卻是丐幫……」

武當派人強馬壯縱然元兵來襲料想也討不得好去,相比之下處於風雨飄搖之中的丐幫就是個軟柿子了。莫聲谷顯然也明白這個道理,當即便道:「徒兒正有此意,此次前去丐幫便打算盡早召開丐幫大會,群策群議,定下丐幫日後的前程。」

莫聲谷這般打算,張三豐卻也贊同。張三豐心知他這小徒弟自幼心性爽直又不曾處置過庶務,於人情世故可說是最為單純不過,便神色認真地囑咐他道:「你是我武當弟子,雖任了丐幫幫主,凡事也不要過於專斷。須知丐幫歷代的規矩榮耀,絕非你這個初出茅廬的幫主一時三刻便能弄清的,別因好心反而冷了丐幫英雄的心腸。你心性粗豪處置幫務卻偏偏是個水磨功夫,行事手段也要軟和些才好。可倘若牽涉家國大義,寧可不做這幫主也萬萬不能有半點苟且!」

莫聲谷見張三豐說到最後一句時已是神情肅然,當即低頭稱是。

大半年前,莫聲谷因宋青書出走方下山尋人。如今歸來,不但宋青書成長了不少,莫聲谷身上的衝動魯莽也已不見蹤影,愈發顯得沉穩可靠。張三豐眼光老辣自然看出他這小徒弟如今可再不是風風火火的性子,而已沉澱為堅不可摧不動峰,不可戰勝。孩子大了,自然有自己的主張和事業,哪能日日陪在他身邊呢?張三豐雖覺欣喜,卻也難免有些失落,自知將來這含飴弄孫之樂卻是要指望仍在喝奶的殷融陽了。想到這些,張三豐也心知剩下的話他也不必多費唇舌,莫聲谷必然是早已明白的了,便只望著他黯然言道:「多回來看看師父便是!」

莫聲谷眼眶一熱,當即跪了下來,抱著張三豐的雙膝泣道:「若非師父養育之恩,哪有徒兒今日……徒兒不孝,請師父勿以徒兒為念,保重身體才是……」莫聲谷生性堅毅,不是能傷離別的人。然而他這一回離開,卻是早已打定主意若非洗清了心頭的罪孽,他是絕不會回來了!

張三豐不知莫聲谷的心思,見他這般動情,眼眶亦是微微泛紅,只摩挲著他的背脊輕聲安撫。「癡兒,癡兒!你在外行俠仗義生活順遂,便是孝順為師了!」

第二日,莫聲谷又特地去見了三哥俞岱巖。方進入齋堂,入眼便見著俞岱巖正坐在棋盤邊一邊把玩著棋子一邊思考眼前的殘局。莫聲谷早知俞岱巖擅棋,喜歡四處搜尋殘局棋譜破解,卻也不以為意,只大步走了進去喊了一聲:「三哥。」

俞岱巖見莫聲谷出現便是一愣,笑道:「今天吹的是什麼風,你……」

莫聲谷與俞岱巖兄弟情深,聽俞岱巖這般所言當即搶白道:「我來看望三哥還需特地吹什麼風嗎?」

俞岱巖聞言不由啞然失笑,只道:「你跟青書混久了也染上了他的毛病,這般伶牙俐齒!」說著,又行到桌邊倒了一杯茶水遞給他。

豈料提到青書,原本滿面春風的莫聲谷神色忽然一頓。過了一會,他將手中的茶杯緩緩地放回桌上,輕聲道:「三哥,我有些話不知道能跟誰說,只能來找你。」莫聲谷入武當時張三豐已是耄耋之年,精力大為不濟。他是跟著師兄們長大,由師兄們傳授武功。宋遠橋雖說個性仁厚可卻是大師兄,那時武當的庶務已壓在他的肩頭,除了傳授武功也分不出過多的時間和精力來陪伴莫聲谷。二師兄俞蓮舟性格又十分方正,不是能有耐心哄孩子的人。反而是排行老三的俞岱巖,只比莫聲谷大了十多歲,莫聲谷剛開始習武時,恰巧是他初出江湖的時候。他在江湖上做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回來總與莫聲谷分享。是以,莫聲谷兒時卻是與俞岱巖最親。

俞岱巖心知他這師弟心性粗疏,萬事不縈於懷,此時見他愁眉深鎖只覺有趣,不由笑道:「有什麼秘密不妨直說,三哥一定不告訴別人!」

俞岱巖的這一句,是他與莫聲谷小時候常見的對話。然而如今莫聲谷早已長大成人,俞岱巖這般逗他,換了以往莫聲谷只怕早已惱羞成怒。可這一回,他卻只是神情苦澀地微微一笑,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俞岱巖心思細膩,自知如莫聲谷這般粗心之人若是犯了心事才是棘手,頓時無心打趣,正色問道:「究竟何事?」

莫聲谷抬頭望了俞岱巖一眼,只覺心中千頭萬緒竟不知從何說起。隔了半晌,方低聲言道:「三哥,我……我不回來了。這次去了丐幫,我不回來了……」

武當七俠情同手足,俞岱巖聽莫聲谷這麼說登時勃然變色。「為何不回來?」他深知莫聲谷為人重情重義,絕不會因為當了丐幫幫主就不把師門放在眼裡,當即追問:「七弟,你是遇上了什麼為難的事了?莫非是丐幫之中事有不協?可要稟明師父,派人援手?」

「不,不是丐幫。」莫聲谷神色黯然,又是一歎。「是我自己……我不能再回來。恩師養我育我,教我武功導我向善,我不能毀了師門清譽,害了青書!」

莫聲谷這般所言俞岱巖更是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滿臉困惑地問道:「這跟青書又有什麼關係?」

莫聲谷沉默良久,方橫下心緩緩言道:「當年紀姑娘背棄婚約與楊逍有染,青書開解六哥時曾說過一句話,情之所鍾,身不由己。我竟到了今時今日,方才明白。」

俞岱巖不明就裡地看著莫聲谷,可是等了許久也不見莫聲谷再多說一個字。隔了半晌,俞岱巖忽然回過味來,猛然瞪大了雙眼,壓低聲難以置信地發問:「七弟,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糊塗了嗎?」

「我也希望我是糊塗了,我也希望事實不是如此,可是……」莫聲谷再也說不下去,只靜靜地閉上了雙眼。「……我不能再回來了!在沒有洗清這些罪孽之前,我不能再踏上武當半步,也不能再見青書!」

俞岱巖徹底呆住了,半晌都說不出一個字來。七弟和青書?這……這太過匪夷所思,太過超出他的想像,教他不能反應,只喃喃道:「為何?七弟,這是為何?你和他……你們,你們是叔侄啊!青書,甚至是男兒之身!為何?」說到此處,俞岱巖的心頭忽然一跳,急忙又追問道,「青書,青書知道嗎?」

莫聲谷趕忙搖頭,厲聲道:「絕不能讓他知曉,此事是我一人過錯,不能再害了青書!」

俞岱巖見莫聲谷至今仍冷靜克制不曾因情亂事,心中稍有慰藉,再度問道:「七弟,這是為何?」

聽聞俞岱巖有此一問,莫聲谷的眼神緩緩飄向遠處,神色間微微露出一絲懷念來。「這一回,我去找青書,見識了很多人、很多事……三哥,原來我活了這大把年紀,從未為武當掙過一兩銀子。這麼多年來我只當仗義疏財方是英雄本色,可盧縣外的野林裡,青書為了救融陽身受重傷,需要用人參續命。那個時候王保保在後面一路追趕,我帶著青書逃往大都,心裡想著元人富庶,必然有取之不盡的人參。哪知……三哥可知一支才五十年的人參需要多少銀子?一千兩!少一個子都不行。我為了救青書,不得不當了一回樑上君子。就是那個時候,方才想起了兩件事。當年王老爺子大壽,大哥節衣縮食攢了兩年的銀子才買了一支百年老參作為賀壽之用。後來我與青書將那支人參送進當鋪,掌櫃的只說中平。兩年前,楊維楨先生輾轉來到武當安置,人剛一到武當便大病一場,青書隨手就拿出兩支百年老參給楊先生用藥,參到病除。」

俞岱巖聞言亦是一歎,他曾重傷臥床多年,自從武當開始行商以來,他身邊的名貴藥材也是越來越多,武功也恢復地愈快,目前已遠超他重傷前的功力。「錢財雖是身外物,可武當如今的氣象,養民、拓荒、行商卻是處處使錢。」

「我只當他常與商人交道,難免處處算計偏了心性。可如今想來,若非他處處算計,咱們武當派由上至下都是散漫用錢的性子,如何撐得起這番氣象如何救得了這許多的災民?我和青書在外的這段日子,見了不少人,這才知道原來無論是百姓還是蒙古妃子都知他是天下之望。他行軍打仗又是這般了得,安慶一戰後無論丐幫弟子還是明教義軍都對他心悅誠服,甚至將無忌這個明教教主的風頭都給壓了下去。可他為了天下百姓,卻又說不願當皇帝……」

俞岱巖雖不曾有過心動之人,可如今見莫聲谷說起青書時這副又是驕傲又是歡喜的神情也知他是情根深種。他實不願莫聲谷當真陷地如此之深以至無可自拔,當即喝道:「夠了!七弟,夠了!青書再好,他也是你的侄兒!他孝順、聰明、仁義,我們都知道,可他是你的侄兒!你對他只能有叔侄之情,也只該有叔侄之情!」

莫聲谷神色一黯,只低聲道:「我知道,三哥,我什麼都知道。只是……」

「情之所鍾,身不由己?」俞岱巖冷聲問道,他已徹底反應過來,心中怒火極盛便一掌拍向莫聲谷。

俞岱巖這一掌並不留情,哪知莫聲谷卻是毫不防備,眼睜睜地看著這一掌向他胸口而來。俞岱巖眼見莫聲谷神色古怪,似乎是甘願受死,登時心下一驚,只暗自心道:難道我要親手殺了七弟?他急忙收掌回來,然而他一身內力修為已是不俗,方纔那一掌的掌風卻也已傷了莫聲谷的內腑,只見莫聲谷面色一白竟是咳出口血來。俞岱巖一向與莫聲谷親善,見他受傷已是懊悔不已,卻仍是強自忍住了上前查看的衝動,只沉聲問道:「七弟,你既然明知是錯,又為何還要犯錯?」

莫聲谷苦笑一聲,低頭拭去嘴邊血跡,低聲道:「三哥,我知道我不該對青書起這樣的心思,我知道這是錯,可我……我著實不知究竟是從何時開始錯。」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這一句,俞岱巖自然也曾聽過,他沉默良久方緩緩言道:「七弟,這是不行的!我絕不會答應,你大哥絕不會答應,師父也絕不會答應!你忘了吧!」

「我知道,三哥。」莫聲谷自嘲而笑,輕聲道,「我離開武當,就是為了忘了這一切。」

莫聲谷說地輕鬆,俞岱巖又哪裡不知他這七弟的性子,最是死心眼不過,不由憂心忡忡地問道:「能忘記嗎?」

莫聲谷聞言竟又是一笑,然而這一回的笑容卻再無半點黯淡,神色間唯有安然與執著。「一年忘不了便十年,十年忘不了還有一輩子。」

俞岱巖登時明白,莫聲谷是這輩子都忘不了了。他徒勞地蠕動著雙唇,最終無力地吐出一句。「七弟,他是你侄兒啊……」

「那天在紫霄殿上,我聽他說不願做皇帝,只願救人,粉身碎骨亦無所惜。我心中又是驕傲又是高興。回想這些年來,青書已承擔了太多,我們都知他與無忌不合,可他卻仍願意為了天下百姓再退一步,承擔更多。由憐生愛、由敬生愛,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種。可是,三哥,我並不後悔,不後悔這個人是青書,因為他值得。」

俞岱巖說不出話來,這樣的感情他不曾領略,可他知道那不是假的,甚至不該是羞恥和齷齪的。「當真,永遠都不想讓他知道?」

莫聲谷沉靜地搖頭,無怨、無悔。「青書……他內心澄明如水,已如那清風明月無塵無礙,又何苦因這點情孽愛慾,陷他於眾矢之的萬劫不復?……三哥,我不回來了。師父那,還請你多多轉圜。」他向俞岱巖拱拱手,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小劇場】

導演:俞三俠,啥感覺?

俞岱巖:外焦裡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