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5 章
金毛獅王(上)

莫聲谷見宋青書受傷掉入深坑,即刻高叫一聲:「青書!」快步向那深坑奔去。

哪知方才奔出數步,三僧的三條黑索又已悄無聲息地迎面襲來。宋青書受傷,實際勝負已分,如今眼見那三條黑索再度襲來,莫聲谷不由驚怒交加,急忙舉起手中綠竹棒抵擋,方以打狗棒法將其中一條黑索撥開,另外兩條黑索便已同時捲到。只聽那黃臉的老僧沉聲言道:「莫幫主,這深坑之中囚的正是大惡人謝遜,還請留步。」說罷,三僧同時收手將三條黑索收入袖中,顯然是不欲與莫聲谷再打下去,可也絕不容許他靠近那深坑。

莫聲谷自知不是三僧的對手,可又心念宋青書的安危,當即躬身一禮低聲言道:「今日領教少林派三位神僧高招,晚輩受益匪淺。原本手下敗將無足言勇,只是我那青書侄兒是我大哥獨子,鍾愛非常,還請三位神僧高抬貴手,饒他一命。」莫聲谷生性豪烈,自出道以來輸過卻從未求饒過,今日為了宋青書這般低聲下氣還是破天荒頭一回。

三位老僧卻是無動於衷,隔了半晌,那黃臉老僧方才冷笑著言道:「莫幫主,你這位師侄好生了得啊!」這三名老僧在此苦禪三十載春秋,嘔心瀝血殫精竭慮,方才練成這金剛伏魔圈。不想只與宋青書交手片刻,便已被他參透陣法奧義,差點便被他以奇門八卦所化解。

莫聲谷聽這黃臉老僧一言心口便是一陣亂跳,正欲開口,只聽那深坑之中忽然傳出一聲嗆咳,宋青書的聲音自那深坑之內飄出:「七叔,不要求他們!願賭服輸,你回去罷!」

然而莫聲谷聽宋青書氣息虛浮,登時心急如焚,當即單膝跪倒在地,朗聲道:「還請三位神僧慈悲為懷,要殺要剮,莫聲谷一肩承擔!」

宋青書背心受黑索一擊,本就十分傷重,眼見三僧不依不饒,已然心知生死難料。這段時日以來,他心中苦痛無人能言,如今死期將至,他心中竟無半點惶恐,反而頗有解脫之感。他人在深坑見不到上面的情況,可聽得莫聲谷拋下臉面為他求情,卻是心如刀割,當即強提氣息再度叫道:「七……」哪知他話未出口,竟又大口大口地嘔出血來。

「青書!」莫聲谷聽到宋青書嘔血,只覺魂飛魄散,瘋了一般又強行衝陣,卻又被三僧以黑索攔了下來。他此生從未嘗過這般苦痛的滋味,心痛如絞生不如死,竟是比當年親眼所見五哥在自己的眼前自刎而死更加難熬百倍。他與三僧一番打鬥,力氣耗盡,內傷又起,最終頹然坐倒。隔了一會,他忽然抬起手掌打了自己兩個耳光,澀然道:「青書,七叔悔不聽你當初所言!為何,你為何要替我抵擋?」莫聲谷久歷江湖,眼界閱歷皆是不俗,自然知道方才宋青書為他擋那一擊,便是一命換一命。

宋青書低笑兩聲,輕聲喃喃:「我欠你的……是我欠你的……七叔又何必為我求饒?我早就該死了……」

「你能為我求王保保,我為何就不能為你求旁人?」莫聲谷斷然道,「青書,你的所言七叔不知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可你是我自幼看著長大,你的秉性,沒人會比我更清楚!」

莫聲谷這般所言,宋青書只覺胸中熱血翻湧,眼前陣陣發燙。他還想說些什麼,咽喉卻好似被堵住了一般,一個字都說不出口。正在此時,他身處的地牢下忽然探出一隻手來,捉著他的手腕柔聲歎道:「宋少俠,你若還不調息,這條命可就當真保不住了!」這話音方落,宋青書頓覺一股如溫泉般的暖流自「內關穴」汩汩流入體內,經膻中入氣海,為他鼓蕩三關解除痛楚。這道助他療傷的真氣十分精純,宋青書心知機不可失,急忙隨著這真氣閉目調息,將內息在胸腹間運轉數周,不一會便覺精神了許多。

那白臉老僧見此情形,不禁微微皺眉,正欲捲起黑索打斷宋青書療傷,那黃臉老僧便已出言道:「師弟,陷他於死地已是罪過。如今天意如此,不可強求。」那黃臉老僧話音一落,另外兩名老僧便同聲言是,閉目齊誦心經。

深坑下,宋青書自懷中取出「白虎奪命丹」服下,終是有餘力出言道:「多謝前輩出手相助,前輩可是金毛獅王謝遜?」

那地牢下的人倒是對宋青書十分友善,即便聽到他起身的動靜也沒鬆開摁著他手腕的三根手指,顯然仍在關注宋青書的傷勢。聽到宋青書有此一問,他慨然應道:「老夫正是謝遜!」

宋青書聽謝遜自承身份,即刻精神一振,趕忙拱手道:「久仰前輩威名,如雷貫耳!」

謝遜聞言卻反問道:「如雷貫耳?難道不該是惡貫滿盈死有餘辜麼?」

宋青書微微一笑,坦然回道:「前輩是我五叔的結拜義兄,長輩的對錯,不是我這晚輩能置喙的。」

謝遜顯然想不到宋青書竟會這般答他,隔了半晌方才呵呵一笑,歎道:「有趣!你這三代首座、未來掌門果然有趣!我原以為我那義弟已是武當派的異類,不想你也不遑多讓。」

宋青書還想答話,莫聲谷已然高聲叫道:「青書,你怎麼樣了?」

「七叔,我已無礙,你且快快調息!」宋青書急忙答他,右手五指卻是微微摁了摁謝遜的手腕。

謝遜心領神會,即刻揚聲言道:「莫七俠,老夫牢獄寂寞,留你侄兒多聊兩句,你可願意?」

有謝遜一言,莫聲谷又闖不進這金剛伏魔圈,只得回道:「還請謝前輩多多看顧。」說罷,他便也盤膝在地,閉目調息。無論如何,他總要有一戰之力方有機會救出侄兒。

宋青書微微而笑,悄聲向謝遜吐出兩個字:「多謝。」

謝遜卻只輕輕搖頭,忽然言道:「宋少俠,你是武當派弟子,我那義弟與弟妹究竟是怎麼死的,還請你坦白相告。」張翠山夫婦的死,靈蛇島上謝遜曾問過金花婆婆,但金花婆婆當時不在武當,自然說不清楚。與張無忌相見之後,謝遜也曾問過張無忌,可他卻屢屢顧左右而言他,顯然不欲令謝遜知曉真相。

謝遜出手助他療傷,現下有此一問,宋青書自然是知無不言,當即輕聲一歎,緩緩言道:「我還記得那是太師父百歲壽宴,五大派同來道賀,向五叔逼問前輩的下落。五叔為了兄弟義氣,寧死不言。我爹爹他們為了五叔,自然也要與他並肩抗爭到底。只因少林空聞、空智、空性三位神僧武功了得,我武當派議定以『真武七截陣』應對。只因我三叔身受重傷,多年來臥床不起,我爹爹與幾位師叔便決議請五嬸嬸代替三叔佈陣。他們去我三叔的齋堂向我三叔求教,不想……不想……」

「不想什麼?」謝遜心知這是說到了關鍵的地方,當即厲聲呵斥。「死者已矣,你吞吞吐吐又有何益?」

宋青書受謝遜這一句,登時心中凜然,急忙低頭稱是,續道:「不想教我三叔認出了五嬸的嗓音,原來多年前我三叔遭人暗算四肢殘廢全因五嬸施毒在先。」

宋青書說到此處,謝遜不由連聲痛叫:「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武當七俠情同手足,我三叔無辜受五嬸所累,眼見著要癱瘓一生,五叔心中之痛無人可替。一個是他的妻子,一個是他的兄長;外面還有五大派逼上門來,稍有差池武當派門派難存。五叔左右為難,為化解武當危機,竟在五大派的面前拔劍自刎,五嬸亦隨五叔自盡而亡。」說到此處,宋青書不由幽幽一歎。「謝前輩,我五叔與五嬸的死雖說因你而起,可也絕非僅僅是因為你。如今武當派早已查明當年傷我三叔的乃是汝陽王府中人,目的是要嫁禍少林挑起武林爭端。我三叔得了黑玉斷續膏已然痊癒如初,至於五叔與五嬸的血仇,終有一日無忌兵臨城下踏平大都,將蒙古韃子趕出中原,方才算得報仇雪恨!」

謝遜低頭沉吟了一陣,許久方道:「我與義弟相識不久,便已知他為人雖說機巧,性子卻是極為剛烈不過,臨到非善惡之際又太過固執。我只盼自個說錯一回,想不到……那時在王盤山天鷹教請了多少江湖豪傑前來觀禮,唯有他一人挺身而出與我比武。他自知武功不如我,竟是與我比寫字,終究贏了我一場。我答應放他離去,他卻求我饒了那些豪傑的性命。大海茫茫,他不是我的對手,便是屈膝求饒也無人得見,不損他武當派威名,可他卻寧死也要與我一戰。他為了無忌的安危才認我做了義兄,我難道不知嗎?可我們相處十年,人非草木,他待我之心是真是假,謝遜眼雖瞎了心卻沒瞎!」

張翠山離開武當派時宋青書只是一個兩三歲的稚童,對這位五叔的印象著實不深,見謝遜傷心難忍也只是陪著一歎。卻是莫聲谷聽謝遜所言雙目不禁微微泛紅,只恨聲言道:「我五哥五嫂的死怨不得獅王,只恨元廷不仁,視漢人為芻狗!」

莫聲谷此言一出,宋青書頓時驚詫不已,當年五叔五嬸過世,七叔原是深恨天鷹教,殷天正幾度派人來看望張無忌全是被他打下山去。不想多年過去,他的心境已這般平和,於旁人的難言隱衷也更為通透體諒。

謝遜聞言卻是放聲大笑,只道:「武當派不愧為武當派!張真人竟能教出這般弟子,謝遜著實欽佩,恨不能一見!」

宋青書聽聞謝遜這般欽佩張三豐,也是與有榮焉,當即笑道:「待明日無忌師弟破了這金剛伏魔圈,救出前輩,武當派掃榻相迎。還有我五叔五嬸,他們多年不曾見你,必然也是十分牽掛。」

宋青書念在相助之恩對自己極為客氣,謝遜尚且能夠明白,可他方才一言卻顯然是武當派的立場。謝遜心中好奇,不由問道:「宋少俠,你是全然不知老夫往日過錯,還是全不放在心上?」

宋青書低聲一笑,答道:「前輩犯下的纍纍血案,原是受圓真所激是圓真幕後操縱。真正的殺人兇手是圓真,前輩只是圓真手中的一把刀。然而若非前輩性情桀驁行事偏激,又豈會為人所趁?是以,前輩有錯,圓真有罪;有錯該罰,有罪該死!」

謝遜沉默許久,終是一歎,感慨萬千地言道:「不想時至今日,方才有人說了句實話。」

哪知謝遜話音方落,那黃臉老僧即刻冷冷言道:「謝遜,你殺人如麻惡貫滿盈,難道這般輕易便全推給了旁人?」

謝遜聞言不由又是一陣狂笑,朗聲言道:「雁翎飛天刀邱自在、陰陽判官秦大鵬、山東鐵掌夏傑、點蒼雙傑……」謝遜聰明智慧,記性尤佳,這一氣報出十多個名姓竟全是宋青書在屠獅大會上見過武林中人的親眷家人。「這些人全是為老夫所害,待我殺了成昆,了卻家人血仇,他們的後人若來找我報仇,我便是引頸就戮亦無怨無悔。至於旁人……嘿嘿哈哈……」

黃臉老僧聽謝遜這笑聲似癲非癲似狂非狂,心中驚怒,厲聲喝道:「謝遜,你死到臨頭猶不悔改麼?死在你手上的又何止這些人?」

謝遜笑過一陣,忽然厲聲答道:「剩下的那些,海沙派元廣波、巨鯨幫麥瓊、神拳門過三拳……」宋青書只聽他一氣又報上二十多個名姓,各個都是當年武林中有數的高手,如麥瓊、過三拳等還曾是一幫、一派之主。「他們各個窮兇惡極、陰險狡詐、虛偽無恥,死有餘辜,殺便殺了!」

宋青書聽謝遜言語張狂可卻正氣凜然,頓時心知他所言字字為真絕無半句虛言,不由歎道:「禽獸只是禽獸,可這世上有些人卻並不是人。」

謝遜聽宋青書一歎,竟是大起知己之感,只道:「你這小子當真有趣地緊,老夫這些年來情願與野獸為伍,不願與人為伍,乃因為人所負。可你年紀輕輕何來這般感歎?」

宋青書卻不肯答他,只苦笑著心道:若能早生十年,在王盤山上給謝前輩一掌打死,該是何等快意?

宋青書不願說話,那白臉老僧卻在此時忽然開口問道:「謝遜,你還記得我空見師侄麼?」

【小劇場】

謝遜:老夫正是謝遜!

青書:久仰久仰!久仰了兩輩子,終於見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