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內古特恢復成了巡航狀態,阿吉依德出現在我眼前。在周圍的星球中它顯得異常特殊,因為別的星球都有陸地、大氣或者火山坑狀的地表,但是阿吉依德沒有,這顆星球的表面只有無數綠點,像是一個個首尾相連的空港。它是綠洲最大的老電子遊戲博物館,而且主要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遊戲。從近軌處觀察,阿吉依德和雅達利1983年的《星戰》街機遊戲簡直如出一轍。
麥克斯將馮內古特駛向星球表面,我則準備著可能遇到的戰鬥:開啟裝甲護盾,從儲物袋中拿出幾瓶戰鬥藥劑喝下。阿吉依德不只是PVP區域,還是個雙重區域,魔法和科技都能在這裡被使用。
馮內古特在星球背光一側的地表安穩著陸,我走出飛船按下右腕上的按鈕,啟動飛船的安全系統,它周圍頓時出現了一面半透明的藍色護盾。
環視周圍,就會發現阿吉依德很像1981年的《戰爭地帶》,那也是雅達利的一款經典遊戲。遠處,噴射著綠色岩漿的火山無論你跑幾天都抵達不了。它永遠處在地平線處。和老式街機一樣,阿吉依德上的景觀只是不可觸摸的背景而已。
我現在身處阿吉依德的東半球赤道處,這地方空空蕩蕩,頗為荒涼。我走向最近的綠點。靠近後,就能看出它實際上是段直指地下的隧道入口——整個阿吉依德博物館都建於地下。
阿吉依德的地底存放了上千種老遊戲機,而且每種都是按照現實原樣重建的。《綠洲》剛開放時,數不清的老用戶帶來他們童年遊戲的編碼,讓它們永遠成為博物館的一部分。史上存在過的所有遊戲都能在這裡找出至少一個備份,而載著這些遊戲的木製街機殼也像是遠古時代遺留下來的聖物。GSS將這些編碼都納入自己的數據庫,讓阿吉依德成了世上最大的舊式街機陳列地。
博物館有好幾層展區,地下道、台階、電梯、梯子、滑梯和暗門在其中組成了巨大的交通網,就像地下陵墓,人們很容易在這裡迷路。所以我打開三維地圖置於屏幕一角,地圖上阿拉丁城堡展區旁的閃光藍點就是我的位置。我在地圖上標註了目的地:星球核心。
最近路線的指示箭頭出現在地板上。我跟著箭頭,邁步向前。
博物館是根據地層分區的。這裡接近星球的地幔,因此擺放的是最先進的投幣街機,它們活躍於二十一世紀初。這些機器已經有了精緻的畫面和第一代的觸覺系統——震動椅以及傾斜液壓平台。聯網的賽車比賽已可以支持玩家們互相競速。它們是街機的絕唱。因為在那個年代,街機已無法與家用遊戲主機競爭,更不要說《綠洲》開始運營後,再無廠家願意生產街機了。
越往博物館的深處走,看到的遊戲就越古老:世紀之交的投幣遊戲,兩個方塊人拿著拳頭互砸的搏鬥遊戲,那種拿著電子槍對著屏幕射擊的殭屍遊戲,還有跳舞機。再下一層,連遊戲主機的樣子也變得雷同起來:長方形的大盒子,陰極管顯像器,粗糙的控制設備。你得純粹用搖桿來玩這些遊戲(有時候還要加上腳)。它們沒有觸覺設備,遊戲體驗也不那麼真實。
走得越深,遊戲的分辨率也越低。
在博物館最底下那層,接近星球核心處,你會看到球形的房間裡展示著世界上首款電子遊戲。它是威廉姆·希金博泰1958年設計出的雙人網球。這款遊戲運行在無比古老的模擬計算機上,連凸屏的顯示器都只有五英吋。它旁邊的是一台同樣歷史悠久的PDP-1,正運行著太空戰爭,它是世界上第二款電子遊戲,由麻省理工的一群學生在1962年設計。
和大部分獵手一樣,我來過這兒幾次,也到核心處玩過這兩款遊戲,並熟練掌握了它們的遊戲技巧。我還在博物館的其他地方溜躂了好一陣,翻遍了哈利迪可能藏有線索的遊戲。不過從沒找到過什麼。
我繼續前進,越走越裡,最終到了GSS博物館。這裡我以前走過一趟,對道路還有些印象,所以徑直走到了哈利迪的獎盃旁,它就在哈利迪青銅雕像邊上。
沒過幾分鐘,我就知道這裡不會有我想要的東西。GSS博物館的展品是不可能讓人帶走的,所以「收藏」這裡的獎盃根本不可能。我徒勞地用激光切了這個獎盃好幾分鐘,但什麼變化都沒有,最後只好放棄。
又一條死胡同,整趟旅程都是在浪費時間。我最後環視一眼博物館,然後走向出口,同時儘量勸自己往好了想,別太過沮喪。
我決定換路回返,通過那些之前沒有完全探索過的展區。我面前的道路是條隧道,它的盡頭是一個巨大的展室,裡面幾乎可以算是個地下城,比薩店、便利店、保齡球館,應有盡有。當然,還有街機。我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四處亂晃,最後在一處街道的盡頭停了下來。那是家比薩店。
看見店名的那刻,我呆住了。
快樂時光比薩。八十年代時候哈利迪故鄉的比薩店。這意味著哈利迪可能在給這間比薩店編碼的時候留下了點什麼。
它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我沒在任何一個獵手網站或者論壇上看見過相關比薩店的消息。難道之前從沒有人發現過它嗎?這可能嗎?
哈利迪在年鑑裡提到過這家比薩店幾次,所以我知道他對這裡印象如何。那時候他放學後經常不直接回家,而是來這裡消磨時間。
這家店的細節重建得很到位:除了司空見慣的裝潢外,櫃檯上還有幾個NPC店員。雖說店被分成了遊戲廳和餐廳兩部分,不過餐廳裡也有遊戲機,你可以在吃比薩的時候玩一把《大金剛》。
我走進遊戲廳,牆上的擴音器中響起布萊恩·亞當斯的歌曲。那個年代,幾乎所有青少年常去的娛樂場所都會播放他的專輯。我把手指放在點唱機上摸了一下,沾上了一絲鐵鏽。如此逼真,哈利迪絕對為建造這裡下了大力氣。甚至有台玩《防衛者》的街機,頂蓋上還貼了張大字報,上書:破紀錄者贏免費比薩!
一台《機器人大戰》
的街機屏幕上顯示著遊戲最高分列表。這遊戲的最高分獲得者可以在玩家姓名處輸入整個句子,而不僅僅是名字的首字母大寫。而在這台機器上,最高分位置上不是名字,而是一條留言,寫著:副校長倫德伯格是大傻逼!
我繼續往這個黑暗的電子洞穴深處探索著,在房間的後牆處有台《吃豆人》街機。它的屏幕一片漆黑,貼著「已經損壞」四字。哈利迪為什麼要設置一個壞了的遊戲機?是為了讓一切瞧起來更逼真嗎?我決定再走近點看看。
我將遊戲機從牆邊推離,發現它沒通電源。插好之後,電子音樂響起,遊戲似乎運行得很好。
將遊戲機推回原來的位置時我看到了樣東西。它就在遊戲機的頂端,在那根固定著玻璃遊戲機蓋的金屬曲棍上。這枚二十五美分硬幣是1981年的——正好是《吃豆人》發售的那年。
我下一步該做的就是拿起硬幣投進遊戲機。但那枚硬幣好像是被焊上去的,不能移動分毫。
詭異。
我把損壞的告示揭下,順手放到邊上《小蜜蜂》的機子上,看著《吃豆人》的開始動畫,上面顯示著遊戲裡玩家需要繞過的四種可怕鬼魂。而屏幕最上方則顯示著3,333,350的最高分。
很不對勁。在現實中,《吃豆人》在壞了的時候可不會顯示最高分,而且最高分一般也只有一百萬分左右。但這台機器上的最高分卻顯示著3,333,350分——僅比滿分少了10分。
想要破紀錄,就必須拿到所有分。
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正在變快。這兒有些東西,和彩蛋有關,和解謎和挑戰有關,和哈利迪設置的線索有關。不知道這是不是與翡翠鑰匙有關,但至少它與彩蛋有關。但我只有一種方法才能一探究竟。
拿到《吃豆人》理論上限的高分。
這可不是盤小菜。你得分毫不差地玩完二百五十六關,你得把屏幕上出現的所有豆子和鬼魂吃掉,還不能失去哪怕一條生命。這個遊戲發行了六十多年,完成該奇蹟的人卻不超過二十個,其中一個就是由哈利迪,他在一個休息室裡花四小時完成了這項壯舉。
因為知道哈利迪喜歡這款遊戲,所以我對其早有研究,然而這麼高難度的挑戰還是出人意料。當然,我從沒認真地試過自己能打多高分,之前我也沒理由這樣做。
我打開聖盃日記尋找和《吃豆人》相關的資料。遊戲源代碼,遊戲設計師——托魯·伊瓦塔尼的傳記,《吃豆人》卡通系列的每一集,《吃豆人》相關周邊食品,當然,還有攻略。史上最厲害的《吃豆人》玩家幾百個小時的遊戲模式圖。我以前研究過它幾遍,不過現在需要重新喚起記憶。最後,我關掉聖盃日記,開始端詳起眼前的遊戲機來,就像決鬥場上的鬥士在估測對手的實力。
我晃晃腦袋,舒展雙臂,做了做準備運動,接著將一枚二十五分硬幣投進了左邊的投幣口裡。熟悉的嗶卟聲響起,我點選了單人模式,遊戲開始。
右手操桿,改變方向,吞噬豆子,永無止境。哇咔——哇咔——哇咔——哇咔。
周圍的一切漸漸淡出眼簾,我眼裡只剩下二維的遊戲世界。就和在玩《達格格拉斯的地下城》那時一樣,我在一個模擬系統裡玩著一個模擬系統。遊戲中的遊戲。
我敗了幾盤。有次已經堅持了個把小時,卻因為一個小錯而必須從頭再來。我現在正在進行第八次嘗試,這也是我連續玩《吃豆人》的第六個小時了。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犯錯。我已經在沒有犯下任何錯誤的情況下通過了二百五十五關。抓到了所有的鬼魂,還吃掉了所有的食物,當然更沒有死過。
這是我一生當中最完美的遊戲體驗。我能夠感覺到一切都向著目標發展,我就要成功了。
每張圖都有個BUG位,就在出生地上邊點的地方,在該點有一定概率讓你的《吃豆人》隱身多達十五分鐘。處於這個位置時,幽靈是無法發現你的。利用這個竅門,我在過去六個小時裡吃了兩頓飯,還搶時間沖了個澡。
當我完成二百五十五關時,《吃豆人狂潮》這首歌突然響了起來。我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這是哈利迪給我的小獎勵。
我駕輕就熟地操控著遊戲,在幽靈的圍追堵截之中,將搖桿向右一推進入暗門,然後從另一側出來,吃下最後幾顆豆,將屏幕清空。我深吸一口氣,看著藍色的屏幕閃起白邊。然後畫面從中裂開。遊戲的最後一關來了。
最後一關進行到最後一波時,積分板的變化提示在我的屏幕上彈了出來,真是最糟糕的時機和最糟糕的地點。我看到埃奇成了第二個得到翡翠鑰匙的人。他的分數漲了19,000,將我從第二位踢到了第三位。
大概是上天恩賜,我竟然沒有分神,注意力仍然集中在眼前的《吃豆人》上。
我握緊了搖桿,不讓注意力從上面逃開。我就快成功了!我只需要拿下接下來的6,760分就能完成任務。
清空地圖左半側時,我的心一直在隨著音樂的節奏跳動,然後進入了彎彎曲曲的右半側迷宮,指引著吃豆人在低像素的迷宮中穿行,這裡有九顆暗藏的豆子。肉眼無法看到它們,但我記得它們具體的位置。每顆豆都價值十分,我迅速地吃掉這九顆豆,拿下九十分,然後撞向最近的幽靈——克萊德——完成了本場遊戲的第一次死亡,在不祥的電子音效中,黃色的吃豆人萎縮成了一片虛無。
吃豆人在最後那幅地圖裡每死一次,九顆豆就會重新在迷宮右側刷新,唯有這樣才能達成遊戲理論上的最高分,我需要做的就是重複這步驟,讓自己反覆殞命五次。
我儘量不讓自己去想埃奇,我知道他此時正拿著翡翠鑰匙。大概在破解鑰匙上的線索。
將搖桿向右一撥,我完成了最後一次吞食。眼睛又酸又脹,簡直像要瞎掉。一行數字在屏幕上彈出。我成功了。一次完美的遊戲。3,333,360分。
但什麼都沒發生。我在等待中凝視著屏幕,片刻後,它開始重複播放開場動畫。我將目光投向了先前那枚無法移動的二十五分硬幣,但現在它正在朝我的方向緩緩滾動。抓起後,它突然消失在了我手中,而屏幕上出現了一條提示,說我的物品欄裡多了一樣就叫作二十五分硬幣的新道具。我試著將它拿出來,系統卻拒絕了我的行為。它既不能被使用也不能被丟棄。
就算這道具有什麼特殊的效果,我現在也不知道,因為它的物品描述欄上一片空白。要想發現這玩意兒的用途,我就必須對它施一些高級的探查魔法。這會花上好幾天而且得浪費幾張昂貴的魔法捲軸,即便是這樣,這些探查魔法也不能保證我會發現它的用途。
再說,我現在根本就沒心思去考慮這枚硬幣意義何在,我腦袋裡全是阿爾忒密絲和埃奇找到翡翠鑰匙的事。在這兒破了《吃豆人》的高分記錄並不能讓我更進一步。時間已經無多。
我走上星球表面,坐進馮內古特的駕駛艙。這時,埃奇的一封郵件發到了我的郵箱。看到標題時,我脈搏加快了許多,因為上面寫著:我來還債了。
我屏住呼吸,打開郵件:
親愛的帕西法爾:
讓我們公事公辦,明白嗎?我在此來還清欠你的債。
你最好快點。「第六人」現在越來越接近目標了。
祝好運
埃奇
在他的名字下面是一份圖片附件。那是文字冒險遊戲《魔域》——1980年個人軟件公司在TRS-80第三版平台上發行的遊戲——的高清掃描版遊戲手冊封面。
我打通過一次《魔域》,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大概要追溯到比賽開始的第一年。不過那年我還玩了幾百種其他的文字冒險遊戲,包括《魔域》系列的其他作品,這個遊戲的很多細節我已記不清楚。
手冊封面是遊戲場景圖,一個神氣活現的冒險者披盔戴甲,右手舉著藍色的長劍,正對著眼前的巨魔。他的左手上抓著一串珠寶,而更多的金銀財寶散落滿地,其間點綴著人類的頭骨。一個黑暗、長滿獠牙的怪獸背影正在英雄身後變得越來越大。
這些東西都是封面的前景,而我的視線移向了它的背景:一棟巨大的白色房子,它的前門和窗戶都被木板封死了。
遺忘之所。
我盯著這幅圖像好一會兒,責備自己幾個月來為什麼找不到這樣的聯繫。然後我打開了馮內古特的引擎,前往七號分區的另一個星球——就在阿吉依德附近。那是一個叫弗洛伯茲的小行星,正是《魔域》的世界。
那裡也是——我現在知道了——藏翡翠鑰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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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註:
布萊恩。亞當斯(1959–),加拿大搖滾歌手,上世紀九十年代紅極一時。
全名Robotron2084,威廉姆斯電子公司1982年推出的街機射擊遊戲,與日本後來的《機器人大戰》和《超級機器人大戰》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