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厚厚的玻璃,一切看起來都有些模糊不清。街道、大樓、人群,甚至雪花都如同蒙了塵一般,紛紛揚揚落下的灰色薄片如同火山爆發後的煙塵。
無家可歸的人似乎比之前增加了許多。帳篷和紙板屋在街邊延綿一線,而公園在我眼裡就像雜亂無章的難民營。隨著運輸車往城市中心漸行漸深,離摩天大樓群越來越近,我看見蓬頭垢面的人們擠滿了街道的每一個角落,他們蜷縮在一起,靠著廢舊木料和小型汽油暖氣機取暖。其他人在免費太陽能充電站乾等著,他們戴著笨重、過時的面罩和觸覺手套,手指則輕微地搖晃,逃避在《綠洲》的世界之中。
終於,我們來到了IOI廣場,這個城市的核心地帶。
我在恐懼之中陷入了沉默。IOI總部包括兩個長方形的大樓,它們拱衛著中央的圓形巨廈,正好組成了IOI的商標圖樣。這三棟樓宇名列整個哥倫布高層建築的前三甲,高聳入雲的金屬色外牆和鏡面似的玻璃被數不清的空中走廊還有電梯軌道割裂又重新連接。每棟樓的頂端都被淹沒在雲海之中。《綠洲》裡的IOI總部大樓復刻和我眼前的這個一模一樣,但現實帶來的衝擊更動人心魄。
運輸車駛進了圓形大樓地下的停車場,繞過幾個混凝土彎道,最終到達了一個龐大的、看起來像是貨港一樣的地方。正前方寬大的門上赫然掛著IOI契約工部門中心的牌匾。
其他的契約工和我被趕出車外,一隊手持電擊槍的保安正等著接管我們。摘除手銬後,另有工作人員用視網膜掃瞄器掃過我們的眼睛。輪到自己時,我緊張地屏住了呼吸,好在機器「嗶」的一聲後,上面顯示出了「林奇·布萊斯。二十二歲。全權公民。沒有犯罪記錄。信用情況:債務契約工」的字樣。看到這些信息,那個工作人員滿意地點點頭,在記錄本上點選了幾下。然後,我被帶進一個溫暖、明亮的房間。這裡已經有幾百號契約工了。他們都沿著牆上的指引箭頭蹣跚前行。這裡男人和女人數量似乎差不多,但這不好說,因為大多數人都和我差不多,體態蒼白又缺少毛髮,再說我們還都穿著同樣的灰色連衣褲和塑料鞋。簡直就是《500年後》裡的芸芸眾生。
箭頭指向一系列的安檢點。第一個檢查點要求每個契約工都被超級電子檢查器掃瞄,以查出是否藏有任何電子設備。在我排隊等待的時候,幾個人從隊列中被揪了出去,他們的假牙中藏有迷你電腦和聲控電話。我前面的那個男人更是誇張,他在睾丸裡藏了最先進的辛納特歐小型綠洲主機。被發現後,這些人被帶到了另一個房間,大概是去摘除設備。
我又通過幾個檢查點,然後進入了測試區域,這是個被劃分成許多小隔音間的大廳。我坐進其中一個,戴上了裡面劣質的面罩,還有更劣質的手套。系統並沒有讓我連接上《綠洲》,但暫離現實的感覺還是讓人鬆了口氣。
我被問了幾個問題,其難度呈遞增趨勢。這是為了測試我在各個方面的知識背景。這些測試,當然,是基於我在假身份布萊斯·林奇的檔案裡所填寫的教育背景和工作經驗而選擇的。
在關於綠洲軟件、硬件和網絡的測試上,我小心地全部拿了A,但在有關哈利迪和彩蛋的測試上,我則故意答錯題,得到了不合格的評價。我可不想進入IOI的蛋卵研究部,那裡搞不好會撞上索倫托。我不認為他會認出我來——我們從沒在現實中見過面,而我現在的長相也和學校照片上的那個人天差地別——但我不想冒險,我擔的風險已經夠大的了。
幾小時後,我終於完成了最後一項測試,接著進入視頻模式,和一個契約工指導員攀談起來。這個名字叫南希的女人講起話來聲線毫無起伏變化,直叫人昏昏欲睡。她說,由於我成績出色,工作記錄又受人矚目,我被「榮升」到了綠洲的技術支援服務二部,一年可獲得28,500美元的收入。在減去住宿、吃飯、稅費、醫保、牙醫、眼保和娛樂的費用之後,剩餘的收入(如果還有的話)將被用來償還我的債務。債務還清之時,便是我離開契約工部門之日。而如果我在離開前表現優異的話,還可能會接到IOI的長期合同。
毫無疑問,這純他媽是在搞笑。契約工永無還清債務重獲自由之身。在結算完所有的生活費用、遲繳罰款和債務利息後,你會發現每個月欠IOI的錢不減反增。一旦成了契約工,很可能這輩子都無法翻身。諷刺的是,很多人對此並不介意。他們認為這職業是個安穩有保障的鐵飯碗。至少讓他們遠離了挨餓受凍,也不會死在大街上無人收殮。
我的「契約工合同」顯示在了屏幕的一個窗口上。上面還顯示著長長的清單,羅列著我作為契約工的權益(也許根本沒有)和其他的聲明以及警告。南希讓我閱讀它,並最終決定簽署與否,然後她就退出了視頻聊天。我看都不看就直接把協議拉到了底部,這又臭又長的東西居然有六百多頁。簽下了布萊斯·林奇的名字後,我通過了視網膜掃瞄,將簽名再度驗證。
由於使用了假身份,所以我懷疑這份合同其實沒什麼法律效力。不過,管它的呢。我正在實施自己的計畫,這只是行動中的一環。
他們把我帶進另一條走廊,繼續下一個環節。我站上了一條傳送帶,期間操作繁多。首先是收繳我穿在身上的連衣褲和塑料鞋,它們會被拿走焚燬。然後是類似洗車的工序——連串的機器向我噴水、吐泡,清洗、吹乾,驅除寄生蝨。接著,我得到了另一套連衣褲和塑料拖鞋。
在下一個環節中,我接受了全面的身體檢查,包括驗血。(謝天謝地,受公民隱私法案所限,IOI無權檢驗我的DNA。)
躺在傳送帶上的時候,我頭頂的顯示器反覆重播著長度差不多十分鐘的契約工視頻,伴著解說詞和那句「契約工服務:讓您從欠債走向成功的最快通途!」看了五次後,我他媽都能把這狗屎東西背下來了。而到了第十次的時候,我甚至產生了自己才是解說人的錯覺。
「完成任務、獲得永久職位後,我能得到什麼?」約翰尼,影片的主角問道。
你能得到下半輩子的奴隸生活,約翰尼。我想。但在影片中,那位樂於助人的IOI人力資源代表再次跳了出來,他愉悅地將契約工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告知約翰尼。
終於,我到了流程的最後,這裡,一台機器給我裝上了安全踝鎖——即一塊鎖在腳踝上的厚實金屬板。這個東西其實是個定位器,用來報告我的位置。如果我試圖逃跑,將其強行拆除或者做類似的舉動,它就會將我電休克。如有必要,它還能直接往我的血液裡注入麻醉劑。
踝鎖裝好後,另一台機器在我右耳垂上釘了個小型電子儀器,這讓我因為劇痛而大聲叫喊。視頻中這玩意兒被叫作OCT。OCT是「觀察溝通機」的縮寫,但大部分契約工都把它叫作「耳監」。它使人想起環境保護主義者用在瀕危動物身上的那種能監視它們在野外行動的標籤。耳監讓IOI人力資源部可以直接朝我的耳朵發號施令,也能讓IOI的總管們直接看到我正前方的東西。IOI總部的每個房間裡實際上都安著攝像頭,但他們仍嫌不夠,還得在每個契約工的頭上再裝一個。
耳監剛裝好開始運作,耳邊就傳來一段電子合成音,它講著守則和其他的信息。這聲音讓人不爽,但我必須適應,難道還有其他的選擇麼?
我走下傳送帶,旁邊自助餐廳電腦上播放的影片好像是哪部舊監獄電影。綠色的餐盤裡儘是沒有味道的大豆和土豆,還有一份形狀難以辨認的水果餡餅作為點心。我在幾分鐘內就把他們狼吞虎嚥地吃下了肚。電腦表揚了這份好食慾,然後告訴我現在有五分鐘的時間可以進行沐浴。走出自助餐廳,我的面前是台沒有按鈕和樓層顯示的電梯。電梯門打開時,我看見了對面牆上的字樣:契約工生活區——05區——技術支援部。
電梯抵達後開門展現出了另一條走廊。這裡安靜而幽靜。唯一的燈光來自嵌在牆上的路燈。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走。上次步入長廊還是在之前住的公寓,那感覺恍若隔世。
「你的第一次技術支援服務將於七小時後開始,」耳監上的電腦輕聲說道,「這段時間裡你可以休憩養神。生活區在右前方,編號為42G。」
我朝著聲音指示的方向走去,相信自己能很快地適應這玩意兒。
生活區和陵墓頗有幾分神似,一條條暗無天日的走廊交織在一起,連接著數不清的小房間。打開這些被叫作生活區的房間房門,就能看到其內部空間被一張棺材似的床佔去了大半。我走近自己的生活區,G區第42號時,門噝噝地打開,微弱的藍色光線從中透出。接著我走進房間爬上床。
這張高寬均為一米、長兩米塑料棺材外表慘白如蛋殼,棺床上則鋪著泡沫塑料床墊和泡沫塑料枕頭。它們聞起來就跟把橡膠丟進火裡烤著一樣臭,肯定是新的。
攝像頭除了安裝在我頭頂上之外,房門上也設了一個。IOI根本沒有把它隱藏起來的意思,讓契約工知道自己正在被監視,這大概正是他們的本意。
整個房間裡唯一讓人愉快的東西是遊戲機——它被嵌在牆上,大而薄的觸摸屏旁是張架子,上置無線面罩。我碰了碰屏幕,將遊戲機啟動。此時我的員工編號和崗位顯示在了屏幕的最頂端:林奇·布萊斯·T——綠洲技術支援服務Ⅱ部——IOI員工編號338645。
出現在下方的菜單列出了我當前可使用的程序。只花了幾秒鐘,我就試完了那幾個受限的功能。我只能看一個電視頻道:IOI-N——IOI公司的二十四小時新聞電視。這個頻道沒完沒了地播放著公司的各種新聞和公告。除此之外,我還可以查看訓練視頻和登錄模擬系統,它們存在的目的都是為了讓使用者能更好地對《綠洲》做出技術支持。
當我試著進入另一個娛樂程序——「經典電影」時,被告知只有在接下來的三個員工考核上獲得高於均分的評價之後,系統才會對我開啟更高的權限。然後系統詢問我是否想瞭解更多關於契約工員工娛樂獎勵系統的信息。我果斷選擇了取消。
剩下的唯一選擇就是IOI製作的一部電視劇《湯米》。它講述了一個叫湯米的新契約工——他同樣也在這個部門工作——是怎樣靠自己的奮鬥最終獲得經濟獨立和職業聲望的。
我打開了這電視劇的第一集,然後取過面罩並把它戴上。和預想的一樣,這東西簡直搞笑。它索然無味,看得人昏昏欲睡。但我知道,有人正在監視著呢,我的一言一行都會被分析,記錄。所以我必須儘可能長久地保持大腦清醒。
可惜,儘管我拚命地把注意力集中在電視劇上,但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阿爾忒密絲。我給自己編過好幾打理由,但心裡一直清楚,之所以進行這個計畫,真正原因還在於她。我這是得了什麼毛病?我很可能一輩子都沒法離開這個鬼地方。我被自己對阿爾忒密絲還有彩蛋的愛給弄成失心瘋了麼?我幹嗎像傻瓜一樣冒這麼大的風險來討好一個從沒見過的妹子?一個看起來已經完全沒有任何興趣再和我說半句話的人?
她現在在哪裡?她想我嗎?
疑問一個個沉入腦海,最終將我壓進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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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註:
原名《THX1138》。喬治·盧卡斯1971年的處女作,但直到1978年才上映。故事反映了人們在反烏托邦的社會裡的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