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被時光磨損了十幾年,那眉眼還是驟然撕開了了她的記憶。
那個把她舉高高的男人、那個總愛拿鬍子扎她的男人、那個在相片上思念了無數次的男人,一下子出現了在她眼前。
全身的血液往上湧來,言菡呆怔了兩秒,狂喜地把臉貼在了車窗上:「則然!他是我爸爸!他還活著!」
車子是封閉著的,她的聲音在狹小的車廂裡流淌,窗外的男人並沒有聽到,他抬手看了看表,回頭看了一眼身後掩上的柵欄門,繼續朝前走去。
彷彿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沸騰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
「爸爸……」言菡喃喃地叫了一聲,忽然一下摀住了臉,淚水迅速地從她的指縫中滲了出來,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她的父親,居然真的還活著。
她盼了十多年的美夢,居然在這一刻成真了。
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無盡的酸楚和悲憤,這麼多年,她和母親受了這麼多的苦,那個原本誓言要一生守護她們的男人,卻在大洋彼岸有著自己的生活,把她們徹底拋在了腦後。
寧則然從身後用力抱住了她,心疼地道:「小菡,你冷靜一下,情況有些複雜,不全是你想的那樣。」
這個懷抱是如此得堅實有力,溫暖了那幾近凝固的血液,那顫抖的身軀漸漸平靜了下來。
或許,這就是人生吧。
是苦是甜,都是人生的意義。
在苦難中成長,在甜蜜中享受。只有經受過苦難,才能明白甜美的真正含義。
和卡吉娜那樣的女孩相比,雖然失去了父親,雖然被迫走過彎路,但現在她的人生並沒有一塌糊塗,前方還有無數的希望在朝她招手。
言菡抹了一把眼淚,勉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點:「我沒事,你放心吧。」
寧則然揪起來的心這才稍稍放下了一些:「我已經讓田皓宇約了他,你們倆見個面,也不枉你找了他這麼多年,了個心願。」
坐在靜謐的餐廳雅座中,言菡已經和平時看上去沒什麼兩樣了,只是神情有些恍惚。
寧則然也沒說話,只是坐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輕輕地摩挲著,想要給她一點安慰。
門被驟然大力推開了,言冠文出現在了門口。
他的神情震驚,目光不敢置信地落在了言菡的身上,雙唇顫抖著,試探地叫了一聲:「小……菡?」
言菡站了起來,怔怔地看著他,張了張嘴,一聲「爸爸」卻卡在了喉嚨裡,就在喉嚨裡。
這個男人,還是她的爸爸嗎?
言冠文猝然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小菡……真的是你……走的時候你才這麼點大……變了……大姑娘了……」
他語無倫次地說著,聲音哽咽。
寧則然皺了皺眉頭,看著他抓著言菡的手,覺得很是礙眼。
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言菡顫聲道:「八歲……你走的時候我才八歲……十五年了……你走了已經整整十五年了!」
「十五年……」言冠文喃喃地重複了一句,忽然一下子摀住了臉,跌坐在了椅子上。
「為什麼?」言菡顫聲質問著,「爸,為什麼要走?為什麼走了不回來?你明明在這裡過得很好,為什麼不回來找我們,就這樣把我和媽媽拋棄了?」
言冠文抬起頭來滿面淚痕,他的手顫抖著朝著言菡伸了過來:「小菡,你不懂……」
「我不懂?」言菡悲憤莫名,「媽媽等了你九年,一直都不肯相信你死了,這麼多年我和媽媽兩個人相依為命,就算日子過得再艱難……」
「等一等,」言冠文的臉色慘白,「你說什麼?」
「我和我媽一直在等你!」言菡嘶聲叫道,「你太狠心了!」
言冠文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言菡,看上去居然有些可怖:「不……不可能,你媽不是早就跟了沈安川嗎?」
當初為了擺脫家裡無休止的爭吵和貧窮,言冠文選擇了偷渡N國。這裡盛產鑽石和金礦,據說只要找到一大塊礦石就有可能暴富,讓所有嚮往這塊熱土的人都充滿了希望。
然而偷渡船在快要到達的時候觸礁翻了,言冠文漂流到了附近的一個小島上,腦部因為撞擊失去了記憶。
他幹過搬運工人、撿過垃圾、下過礦,在這個國度渾渾噩噩地掙紮了三年,一無所獲,直到有一天,他偶爾救了一個自殺的女人。
這個女人身世顯赫,父親、公公都是N國政要,母親是大學教授,而丈夫是跨國公司董事長,她生了四個孩子,家庭幸福圓滿,然而這個從小就被泡在蜜罐里長大的女人卻遭遇到了一場致命的意外:她的丈夫一年前因為交通意外故去了。這讓這個女人徹底失去了生存的意志,勉強拖延了一年,最後選擇了跳海自殺。
結果,幾經接觸後,雖然家裡極力反對,女人還是愛上了救她的窮小子,從喪夫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最後家裡人不得不為了女人而妥協,反過來幫助女人強迫言冠文接受女人的愛。
言冠文一直沒有接受,他雖然失去了記憶,卻潛意識中覺得自己有喜歡的女人,依然一個人苦苦掙紮在底層。然而有一天,礦山出了騷亂,他失手錯殺了人,被指控入獄,面臨的將是死刑或是終身監禁。
女人的父親把他救了出來,代價就是娶了那個女人,他最終妥協了。
言冠文斷斷續續地述說著,幾次都快要說不下去了,他顫抖著手,從口袋裡掏出了煙來,打了幾次火卻都沒點著。
「別抽了,小菡不喜歡煙味。」寧則然冷冷地插了一句。
言冠文這才注意到女兒身旁的這個男人,那不動聲色的冷厲讓人心裡打了個突。他遲疑著問:「你是……」
「是我派人聯絡你的,」寧則然對這個男人並沒有好感,從他掌握的資料看,所有事情的起因,都是這個男人優柔寡斷,不能處理好婆媳關係,到了最後釀成惡果,讓自己陷入了這麼一個可悲的境地,「我是誰並不重要,我只知道,你現在的境況堪憂,華家人原本就已經視你為眼中釘,現在如果讓他們知道你和小菡有了聯絡,只怕他們會有進一步的手段。」
「華家?」言菡失聲叫道。
寧則然嘆了一口氣,輕拍了一下她的手:「你難道還不明白嗎?你爸爸娶的女人,就是華梓竣他們的母親,這就是為什麼華梓竣想把你騙到N國來的原因之一,他想用你來控制你父親,也想以你父親來誘惑你接受他的感情。」
「什麼!」言冠文大驚失色,「華梓竣他……找上你了?」
「這……怎麼可能……」言菡呆住了,她怎麼也難以想像,那個陽光帥氣的男孩,居然會有這麼深沉的心機,明明一直知道言冠文的下落,明明知道她如何地渴盼找到父親,卻隻字不提,想要一步步地將她誘入陷阱。
「離他們華家的人遠一點,」言冠文的眼中閃過一絲不甘、幾分懼意,「華梓竣倒還好,那個華梓易,千萬不要和他有任何關聯,這人心狠手辣,比起他的爺爺和外公,不遑多讓。」
言菡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我……月底就要回去了,以後……不會再來了,不可能再和華家有關聯了。」
言冠文呆了呆,神情痛苦:「小菡,你是在怪我嗎?」
怎麼能不怪?
言菡的心裡苦澀,苦苦追尋了這麼久,父親如她所願活在這人世,卻已經是別人的丈夫。
言冠文把煙放在了鼻尖聞了聞,尼古丁的味道讓人稍稍冷靜了一點。他失神地道:「我和她結婚了以後,有一段時間過得還行,她的四個孩子,小的那兩個帶在她身邊,和我相處得還不錯,大的兩個是華家教導長大的,對我一直很防備。後來……後來……」
後來,結婚兩年後,他漸漸恢復了記憶,這讓他痛苦不堪。
他思念妻兒,暗中打算回國看看,然而,他的岳父早就在他身邊安插了眼線,他還沒到機場,就被請到了岳父那裡,給他看了幾段視頻。
一段視頻中,蔣湄被沈安川的老婆廝打,被罵小三。
一段視頻中,他的母親到家裡吵鬧,說他已經死了要爭遺產。
一段視頻中,沈安川帶著言菡在兒童公園玩。
一段視頻中,沈安川和蔣湄在他曾經的小破屋裡說話,蔣湄神情輕鬆而親暱。
「他們告訴我,你媽早就已經和沈安川好上了,如漆似膠,沈安川為了你媽和老婆離了婚,你們很快就要成為一家人了……」言冠文痛苦地捶著自己的腦袋。
言菡驚呆了,好半天才道:「你……就信了?你也不趕回來看看到底是真是假?就算我媽跟了別人,你還有我,還有爺爺奶奶,難道我們你一個都不要嗎?」
言冠文木然看著她:「小菡,你妹妹走丟了,你是你媽的心肝,我怎麼能把你從她身邊帶走?還不如就讓你們以為我死了。至於你爺爺奶奶……」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悲慟之色,啞聲道:「我恨他們!要不是他們,我還在國內和你們過著幸福的生活,根本不會有那幾年噩夢一樣的日子。他們就是把我養大了,想把我當成一個奴役的工具,我不聽他們的,就是不孝;而我一旦出了事情,最先放棄我的也是他們。我根本不想見他們,就讓他們以為我死了吧!」
言菡怔怔地看著言冠文,到了現在,她才仔細看清了,言冠文五官雖然和從前沒什麼分別,依然俊朗,然而記憶中那種開朗的氣質已經消失不見了,眼角已經有了深深的皺紋,眉眼中透著一股濃重的戾氣。
「奶奶她……的確不好……可是……」
可是,那總是言冠文的母親啊,血脈相連的人。
「不提了,」言冠文苦笑著搖了搖頭,「其實,我想回國也回不了,我在這裡,相當於是被軟禁的,我那個岳父非常厲害,怕我到最後還是要拋棄他女兒回國,就還留了一手,我身上背著命案,如果出境,可能還沒上飛機就會被逮回去坐牢。這些年,我一直在想辦法擺脫,可他雖然已經不在了,華梓易卻不是省油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