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令沈太傅之女、兵部職方司主事沈知禮與侍衛親軍馬軍第四廂副都指揮使、神衛軍至麾校尉狄念,可謂是美人英雄、相得益彰。
這是近兩日京城中街肆巷尾重又流傳起的新說法。
五日前狄念一封奏章直呈天聽,上言欲與朝中兵部職方司主事沈知禮定於一月後成婚,登時讓本來因古、沈二人私情之事鬧得舉朝沸騰的朝臣們吃了大大一驚。
雖說二人業已定親,奏章之意並非是要讓皇上下旨賜婚,但因關系到朝中女官婚許之事,所以狄念仍是按例擬了封折子上去。
奏章上除了言明二人大婚之事,還略為沈知禮之前幾次夜赴古欽相府一事做了闡釋——
狄、沈二人數年來情深意篤,但因沈知禮供職於兵部、而狄念身在京畿禁軍,二人為了避嫌於朝,所以才一直未曾將關系公開,只道待過兩年狄念受命知邊路軍時再議大婚之事。然此次中書擬奏立沈知禮為後,事前雖曾知會過沈太傅,但沈太傅只道沈知禮與皇上青梅竹馬、不會不應,便替其應允下來;其後沈知禮夜訪古欽相府,為的就是說明情由、懇求古欽與中書宰執們重議後選。但中書奏議已決,那道請皇上冊立沈知禮為後的折子就這麼呈到了內廷,其後的種種風波也是因此而生。
朝廷裡面但凡聰明些的人都知道,狄念的這道奏章漏洞頗多,可此時此刻卻沒人再敢放肆議論古、沈二人之間的事情。
狄念與沈知禮大婚一事已是鐵板釘釘的了,二人皆言多年來互為心頭所重,而沈知禮為了嫁與狄念更是不惜放手兵部之職,還有誰能說沈知禮與古欽有私?況且除此之外,樞府的一干老將們更是挺身而出,紛紛向皇上進言,稱狄念與沈知禮二人之情多年來素為軍中將校所知,古欽與沈知禮有私一事純屬文臣虛妄之輩的胡言亂語,絕非可信之辭。
人人都知道年初以平定亂軍之功而領了侍衛親軍馬軍第四廂副都指揮使的狄念如今在京畿禁軍中的地位有多重要,更知道以樞密使方愷為首的一干老將們沒有一個是好相與的。軍中歷來講求的是血性和鐵律,這幾位當年率軍打江山平天下、身擁開國之功的老將們且都開口如是說了,朝中還有誰人敢說沈知禮與狄念的事是假的?就連政事堂的數位執政們,在與樞府相爭相對的時候,也要多顧慮幾分才敢行事。
一時間清議、朝議之風陡然轉向,都道是侍御史喬博輕言市井謬言、事無佐證而彈劾中書重臣,而古欽則是棒打鴛鴦、剛愎自用而不自知,且讓皇上無端成了與已歿武國公繼嗣相爭一女之人,這又是成何體統!
然而事發至今,所有相關奏議冊後、彈劾古欽、狄念上奏以及古欽請罪的折子,都被皇上盡數壓下、不見批復,內廷之中更是一片無聲無息,任是誰也打探不出一絲上意,無人知曉這些事兒到了最後究竟會落個什麼樣的結果。
但不管朝中又將起多大的風浪,京城中的百姓們倒是津津樂道於這新起的傳聞。
真是天地有眼,比起兩朝老臣古欽來說,像沈知禮這樣家世才貌皆出眾的美人兒,倒是真該配個如狄念這樣殺伐平亂不在話下、鐵骨錚錚的英雄好漢呢!
遠天雲纏暮色,皇城之中蕭然無聲,一地淡金色的落葉隨風沙沙作響。
沈知書身著朝服,端正地站在睿思殿外,等著人來通傳入覲。
邊路知州、府等臣子過京入覲,皇上一向是擺駕延慶殿之類的偏殿;可他這回入宮,皇上仍舊對他加恩若此,倒令他感到有些惴惴不安。
當初離京遠赴潮安北路時,皇上仍是皇太子,其後登基大典他也未曾受詔入京,算起來,他與皇上已有近兩年的時間沒有見過面了,這又使得他更加緊張了。
雖是自幼伴讀,但如今君臣有別,他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如從前那般張揚無忌,而皇上亦必不會再視他為心閣舊友。今日的這場覲見,一切都該依著君君臣臣那一套來進行,才算是徹底隔斷往昔歲月,而讓他重新注目於這個身在九龍鑾座上的年輕天子、
捨人通傳之時,沈知書猶自陷在沉思之中,待人高聲喚了數遍後才反應過來,然後便匆匆一燎袍,大步按階而上。
殿中是一如既往的清寒。
冷清是緣於英寡處理政務時向來不喜宮人在側,涼寒則是因睿思殿地處朝北,而英寡又不豫宮人每年過早通暖。
沈知書自從踏過門檻後便垂首抱袖,待走到殿中,更是直通通地撩袍跪了下去,俯身高聲道:「臣天章、知青州沈知書,見過陛下。」
「平身。」
聲音亦是清寒,與記憶中的分毫不差。
沈知書慢慢站了起來,卻又躬身大行朝禮道:「臣奉詔回京述職,遲來覲見實賴陛下殊恩,臣替沈府闔家謝過陛下。」
這一句話雖短,可卻是一語雙關,既表明了他對皇上體恤之恩的敬謝,又是在試探皇上對於沈知禮的事情是何態度。
久不聞人聲,沈知書不由一緊眉,抬眼向上望去。
恰遇英寡似劍一般直視他的目光。
不由微驚。
沈知書正待慌忙低頭時,卻聽英寡開了口:「同朕也會說場面話了,去青州兩年還算有些長進。」
他這不動聲色地就將話題轉到了青州上,叫沈知書眉間微皺,卻也不得不收心細思,等待皇上問他青州那邊的明政軍情若何。
誰知英寡直身靠入鑾座,只低聲問他道:「自青州出發前,可有收到過京中發去的諭令?」
沈知書仍是皺著眉,點頭道:「孟大人一令遷調潮安北路安撫使、轉運使二司屬吏十三名,動作實是過大了些。」他這話說得直率且不加掩飾,稍停又道:「至於陛下欲重編潮安、健康、臨淮三路禁軍,臣位不在安撫使,不便妄議。」
「你也不必著意試探。」英寡聲音清涼,又隱含了威肅之意,「朕此番詔你回京,並未想要升你為潮安北路安撫使。」
沈知書忙道:「臣亦不敢做如是想。潮安一路各政軍務繁重,非能臣不可坐居於帥司一位,臣甫知青州方兩年有欠,豈敢奢望此等高位?」
英寡卻低笑一聲,「延之說這話,倒令朕無所適從了。」眼前在座下站著的這個男子,哪裡還像從前那個不將舉京人臣放在眼中的沈知書?他的目光愈發凌厲起來,打探著沈知書,又道:「可潮安北路轉運使一缺,朕意由你來補。」
饒是沈知書入殿之後便一直告誡自己要本分守規,但在聽見這句話後也克制不住臉上驚色,口中更是道:「陛下可是在說笑?」
英寡略略一挑眉,神色極其認真。
沈知書心頭一下子猛跳起來,「倘是如此,臣定當竭力不負皇恩!」
他這沒有一句話的謙遜推脫,如此直截了當的受命,倒令英寡有些眸冷,可轉瞬卻又不動聲色道:「至於重編邊路禁軍一事,樞府已定由狄念著手來做。」
這話恰又戳中沈知書的心結。
沈知書遲疑著,糾結著,半晌還是不敢先問出口,只是諾應道:「樞府決議,陛下自有分明。」
英寡望著他,目光意深,忽而問道:「狄念奏呈上來的折子,可是由你起草的?」
沈知書頓時苦笑了一下,「臣焉有如此大的膽子?那折子上的事兒是——」他言間一頓,似是有些不敢直言,可想了想,卻又豁出去似的道:「是孟大人教狄念編的。」
孟廷輝?
他聽見這名字,非但沒惱,薄唇竟還微微一牽,復又問道:「照此說來,樂嫣嫁與狄念,亦有她的功勞?」
沈知書見他神色弛緩,心中不由瞬間確定了之前聽到的種種傳聞,當下便道:「正是孟大人勸的。」
想來也是如此。
他早知是她所為,可他仍是想從沈知書這兒確認一下。
只是沈知書不知,沈知禮更不知,除卻狄念一事,這一整出的朝中大亂,亦是拜她所賜。
自他生辰之日過後,她就一直有意避著他、亦不來睿思殿覲見。
他是那麼了解她,又怎能不知她這是心中有鬼,所以才不肯私自入覲。
從來都是如此。她表面上越是欲將自己摘離撇清,其實心中越是深陷其中,腦中全是各種各樣滿滿的盤算,深怕她的心思手段影響了他的聲名。
朝中彈劾古欽的風潮一起,連帶沈知禮的清譽亦有受損,冊後這麼大的事兒他不見她有何不動,偏就古欽一事令她上了折子為其脫罪。
什麼叫欲蓋彌彰?
這就叫欲蓋彌彰。
可這事兒又不單單是冊後,亦不單單是古欽和沈知禮,這一場風暴卷起來的是朝中臣黨之間明目張膽的相斗和較量。
既然如此,他就且由她鬧去。
橫豎她鬧來鬧去,也不過是為了他。
至於這一點,他亦是深深明白。
更何況,京城中的百姓們說得一點兒都沒錯,沈知禮與狄念二人,正是美人英雄,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