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第三日‧04

  

  「在聊什麼?」李斯年拎著兩瓶葡萄酒出現在兩人身後。

  

  方岱川沒有回頭,丁孜暉回頭看了看是他,低下頭說道:「川兒哥有點難受,我陪他吹吹風。」

  

  李斯年挑眉笑了一下,沒說話,貼著方岱川另一側坐下來,起開了兩瓶酒。他並不安慰方岱川,而是粗魯地塞了一瓶在方岱川手心裡,然後同他微微碰了一下酒瓶。

  

  澄黃的酒液在玻璃瓶裡晃蕩了一下,濃稠的酒液掛了滿杯。方岱川目光灼灼地凝視著李斯年,眼睛裡那股火焰更澎湃了。李斯年沒有解釋,也沒有言謝,他仰頭灌了一口瓶裡的酒,衝方岱川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也喝。

  

  「你來一點嗎?」方岱川衝丁孜暉晃了晃酒瓶。

  

  丁孜暉連忙搖頭拒絕了。看他倆各自灌了一口酒,丁孜暉猶豫了一下,衝兩人說道:「我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們,但是不說,憋在心裡,我總感覺會出事兒。」

  

  李斯年挑了挑右眉,看向了她。

  

  「昨晚,我其實也準備去外面找道具卡的。但是我自己一個人,有點害怕,開門出來的時候愣了一會兒,就準備回房間去了。」丁孜暉臉上有些恐懼的神情,「然後後來我聽到走廊裡有聲音,我就更怕了,躲在牆後偷偷看了一眼,大氣也不敢出。」

  

  她肯定看見什麼了,李斯年和方岱川互相對視一眼,方岱川灌了一口酒,問道:「你看見什麼了?」

  

  丁孜暉吞了吞口水,低頭玩著自己的手指:「我看見杜潮生敲了牛心妍母子倆的門。」

  

  「杜潮生?」李斯年擰著眉毛驚訝道,「不是劉新,是杜潮生?」

  

  「是杜潮生,」丁孜暉確認道,她仔細地回憶著,希望還原當時的場景。

  

  杜潮生站在牛心妍門口,他披著一件襯衣,牛心妍穿著白色的真絲睡裙,披著披肩,門半開半和著,牛心妍站在門裡,手捏著門柄。

  

  「杜潮生對牛心妍說:『當年牛哥的事情,我也聽說了,我心裡也很難受,還請你節哀。』

  

  然後牛心妍有一會兒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才低頭說道:『這麼多年,都過去了。』

  

  等了一會兒,杜潮生又說道:『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牛心妍說:『不必了,深更半夜,說出去不好聽。』

  

  杜潮生就說:『這有什麼不好聽,牛哥去了這麼久,你們孤兒寡母的,這麼多年不容易,也該找個人來照顧你們了,更何況是在這個島上,摸不準其餘人的底細。』

  

  牛心妍好像是笑了一下,我沒看清,她回答說:『您親自『照顧』的那位秘書,後來結局怎麼樣?跟了您九年,您也『親自』解決了吧?我不敢被您照顧。』」

  

  「這個老王八蛋,一把年紀死到臨頭了,還惦記著夜敲寡婦門。」方岱川嘖了一聲。

  

  李斯年端著酒瓶,皺眉沈思:「牛哥?是宋老太太說的那位牛所長嗎?難道牛心妍和牛所長的關係,不是兄妹,而是夫妻?!」

  

  不過這和殺人遊戲沒什麼關係了,方岱川順著李斯年的思路想了一會兒,就搖搖頭不去理會了。

  

  風又大了起來,遠處一朵巨大的烏雲慢慢移過來,雨水又要來了。

  

  丁孜暉看了看天色,便起身說道:「我先回去了,你們兩個也盡快回去吧。這裡沒醫沒藥,生病了怪麻煩的。」

  

  方岱川點點頭,目送姑娘走了回去,風吹打著姑娘的長髮和衣服,一片蕭索的亂石之中,少女的身軀對比鮮明。

  

  「怪不容易的,這麼小的妹子。」方岱川感慨道。

  

  李斯年嗤笑了一聲:「怎麼,這就被拿下了?賣慘這手段雖然老套,關鍵時候還挺管用的,是不是?」

  

  方岱川斜了李斯年一眼:「你偷聽了?」

  

  「用不著偷聽,腳趾頭想也知道她會和你說什麼,」李斯年笑著搖搖頭,「無非是她爸或者她媽死了,自殺,他殺,意外……你安慰她兩句,她說沒事兒,都過去了。」

  

  猜得真準,方岱川咋舌。他眨巴了兩下眼睛:「這,這你也能猜到?」

  

  李斯年勾了勾嘴角:「不都是這個套路嗎?牛心妍死了老公,說這麼多年了,都過去了;楊頌死了爹,也說過去了。杜潮生死了『秘書』,看上去似乎是真過去了。……倘若真過去了,誰到這裡來玩命?」

  

  「你呢?」方岱川扭過頭來問道,「你父親的事,過去了麼?」

  

  李斯年不笑了,他沈默地望向遠處的烏雲和海面。他不笑的時候,臉上有種憂鬱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疏離,不知是不是混血兒的長相帶給他的獨特氣質。他轉過頭來,凝視著方岱川的眼睛,說道:「沒有過去,永遠不會過去。」

  

  方岱川猶豫了一下,抬手握了握李斯年的肩膀,將手中的酒瓶和他的輕輕碰了碰,無聲地安慰他。

  

  「你父母是怎麼認識的?」李斯年扭頭問道。

  

  方岱川愣了一下:「就……就那麼認識的唄。我爸當年是隊裡最帥的刑警,我媽是隊花,一來二去就看對眼了。後來有人來說媒,正式介紹了一下,就算是在一起了。那個年代的婚姻,也無非就是那些套路。」方岱川說道,「你父母呢?」

  

  「我爸媽那可浪漫多了,」李斯年仰望著天空,嘴角含笑,「他倆是在漠河看極光的時候認識的。」

  

  李衡是地質勘探員,跟著勘探車,去往了漠河。年輕的Flores小姐正在環遊世界,在同一天登錄了中國大陸。在極地的雪原中,兩個年輕人在炫目的極光中感知著宇宙無垠和自然玄妙,然後被困在暴風雪的山谷中,在雪屋中相擁取暖,分喝女孩帶來的最後一瓶葡萄酒。

  

  就如同所有的愛情電影一樣,兩個人理所應當地相愛了。一個敢隨船漂過太平洋來陌生語言國度遊歷的年輕姑娘,必然是嚮往危險,渴求浪漫的。還有什麼是比在漠河的雪原中擁吻做愛更危險更浪漫的事情嗎?

  

  在那之後,姑娘仍舊環遊世界,只不過放棄了旅行團,跟上了勘探隊。勘探隊接了什麼項目,姑娘就跟在勘探車後面,用另一種方式環遊了世界。

  

  他們在內蒙的草原上騎馬,馬的鞍袋裡裝滿了勘探用的儀器,巨大的礦坑裡是某種遠古食肉動物的化石。他們還在貴陽的深山裡徒步行走,霧氣橫生,穿著銀飾的女孩兒從他們身邊走過去,赤著腳趟過山澗的流水。

  

  「真美,」李斯年寥寥幾句的敘述卻極富生動,方岱川沈浸在那種美妙的愛情中,兀自感動著,「我有時候去拍戲,也能遇見特別棒的景色,拍幾百張照片,不知道傳給誰看,只能修修圖,發一張微博。你爸媽真幸運,能夠和喜歡的人一起看風景。」

  

  可惜多少夫妻,都是在平淡看景裡消磨了愛情。

  

  李斯年沒有再講下去,方岱川也識趣地沒有再問。這對佳偶是怎麼在旅途中相看兩厭而後分手的?李斯年偶爾講述的支離破碎的童年生活裡,父親早逝,被人欺負,被詐騙團夥帶走學習小偷小摸,那是一段很苦難的童年,雖然他講述得雲淡風輕。那段回憶裡,並沒有他母親的身影。

  

  「我母親死的時候,我親自把她送進了火葬機。我看著她,68英吋的人,被壓碎到手掌大小的一個盒子裡。當時我腦子裡只想到一句話:『我們有如橄欖,唯有被粉碎時,才釋放出我們的精華。』」李斯年低頭看著尾指上的戒指,細小的銀圈亮亮地,禁錮在他的指間。他最後總結道,「所以有些事情,是永遠不會過去的,我過不去,也不相信別人能過得去。」

  

  「所以你不信任丁孜暉。」方岱川用的並不是疑問句。

  

  李斯年的臉色有些冷酷,他搖了搖頭:「我不信任任何人。人心這種東西,太難測了,我不想死在所謂的信任裡。」

  

  「也許我們能改變這一切呢?人心是很模糊又主觀的東西,卻能夠輕易改變冰冷的現實,我們應該有信心。」方岱川吐出一口煙霧,想起了來到這座島上之前,自己正在爭取的一個劇本。

  

  一個未來都市的劇本,關於AI和人類的鬥爭,他想爭取的那個角色是男三號,與反派Boss手下美艷逼人的女性AI有一段不知所云的感情戲。對方是人類大腦和AI機械完美結合製造出的殺戮武器,她成熟美艷,武藝超群,卻沒有人類的感覺能力。最後在男三號縱身一躍,葬身星雲的時候,AI終於被喚醒了內心的靈魂。

  

  「你看,」方岱川說道,「人類這種渺小又無能的東西,有時候格外偉大,足以動搖很多惡念,改變冰冷的現實。」——他對此深信不疑。

  

  李斯年卻搖頭笑了:「真是個好故事。」

  

  「你不相信嗎?」方岱川睜大眼睛看著對方。

  

  李斯年說:「維特根斯坦說『世界的意義必定在世界之外。』如果善的意志或惡的意志可以改變世界,那麼它只能改變世界的界限,而不能改變事實,不能改變可以用語言表達的東西。」

  

  「人心是不可用語言表達的,而事實是可說的。不可說的東西永遠無法改變可說的,這是20世紀邏輯哲學最重要的推論之一。憑藉信念、愛情,或者任何美好的人性,去賦予機器靈魂,去將惡人喚醒,這是人類的狂妄幻想。更遑論用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去改變惡意的人性?世界的事實永不會被人類改變,最惡意的東西從它出現的那一刻開始就根深蒂固,我們是智人的後代,血液裡流淌著殺戮滅絕了一百多個生物屬的殘忍基因,連宗教和所謂普世價值都沒有辦法的東西,你想妄憑一腔熱血改變?怎麼可能。」李斯年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笑意。

  

  他拍拍屁股站了起來,走在礁石上,極目遠眺無垠的大海,默默念了一句外語,大海回以他永恆的潮汐,拍濕他的褲腳。

  

  那句話不是英文,比英文硬朗一些,語調更豐富。方岱川聽不懂。他只是坐在原地看著李斯年的背影,那個畫面長久地烙刻在他的記憶裡,李斯年的背影寫滿了秘密,用一己之力和無垠的某種不可說的意志對抗著。像神或者野獸,很強大,很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