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第四日‧10

  

  陰謀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亮出了獠牙,當著真相的面,刺破了他的喉嚨。

  

  「後來呢?」李斯年問道。

  

  楊頌的聲音有種刻意壓制的平靜:「後來有一天,他回來了,我媽媽回憶那天陽光特別好,他自己坐在陽台上抽菸,坐了很久很久,阿姨做了飯喊他,他也不吃。我媽就讓我過去問他,問他怎麼了。他抱我起來,抱在他的膝蓋上,看了我很久。然後他問我,說假如爸爸沒錢了,買不了你喜歡的小裙子,沒法帶你去看大海,你會怪爸爸嗎?那會兒我都還不記事兒,怎麼會知道應該怎麼回答這種話題。我媽後來告訴我,我當時說的是,會,都怪你不爭氣。「

  

  李斯年突然感覺一冷,他輕輕顫了一下。

  

  楊頌卻很穩,她右手端著酒杯,左手握住右肘,酒杯裡酒液的平面都沒有顫抖。這段話,這段回憶,不知在她心裡轉過多少遍,以至於將它講出來的時候,已經沒有了應有的波瀾。

  

  「他死了,和那個勘探所的牛所長一起,聽說兩個人要從二號線換乘,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車來的時候沒站穩,兩個人一起摔下去了。我媽說是牛納含先摔下去的,我爸是拉了他一把,也摔下去了。我不信。」楊頌微微笑了一下,喝了一口酒,她說,「保險公司賠了不少錢,足夠我媽和我過安生日子,一晃也這麼多年。」

  

  李斯年嘆了口氣,心裡多少湧起幾絲物傷其類的共情:「既然能過安生日子,何必淌這趟渾水?」

  

  「那你呢?」楊頌側過臉來笑了一下,「你日子過得也好好的,何必來趟這趟渾水?」

  

  「我日子過得不好,」李斯年笑著搖搖頭,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有段時間,我幾乎每晚都做噩夢,夢見我父親各種不同的死法,死得七零八落的。相同的是,他每次死前都抓著我,問我為什麼還不去救他,說他就在這兒等著我。——頭疼得厲害,嚴重的時候連吃好幾片安眠藥。」

  

  楊頌也笑,笑裡頗多理解和感喟。

  

  李斯年抬頭看看天花板上的吊燈,猶豫了良久,方才說道:「我見到我爸爸了。」

  

  「他還……?」楊頌欲言又止。

  

  李斯年搖了搖頭:「只剩下骨頭了。」

  

  「看見他我就後悔了,不該來的,每晚來找我的不是他的靈魂,而是我自己的夢魘,他一定不希望我做這些傻事,還冠以他的名義。」李斯年意有所指地說道。

  

  楊頌臉色微微一變,她無聲地凝視了他一會兒,驀地噗嗤一聲笑了:「有沒有人告訴過你,男人不能太聰明,蠢一點才討女人的喜歡。」

  

  李斯年只勾唇一笑,道:「我不需要去討女人的喜歡。」

  

  楊頌挑了一下眉。

  

  「放手吧,」李斯年見暗示無用,索性挑明瞭說道,他說話時眉眼間有一種流動的情緒,竟然能稱得上一點慈悲,「不管你是為了誰而來,活下去才最重要。」

  

  「我當然能活下去,」楊頌傲然地挑了挑下巴,「活不下去的是當年的壞人,還有留著壞人血脈的雜種,正義有可能遲到,但永遠不會偏袒惡人。」

  

  「杜潮生已經死了。」 李斯年強調道。

  

  「可是他的兒子還活著,當年被蠅頭小利收買的,我父親的投資顧問,他雖然自殺了,他的後人可還活著,……我放不下。這座島當年就是杜潮生轉手給我父親的,他買通了我父親的投資顧問,坑騙了我父親,把他逼上了絕境。」楊頌又灌了一大口酒,她的手指終於開始發出細微的抖動。

  

  李斯年嘆了口氣:「你父親的投資顧問叫什麼?」

  

  「李立行。」楊頌說道,「我沒有見過他,我媽媽也沒有見過,只聽我爸偶爾講起過,據說是個很厲害的角色,幾次大的投資經營幾乎從未失手。我爸死之前跟我媽提過,是李立行害了他,吃了別人的好處,聯合外人,矇騙了他。」

  

  李斯年捏了捏眉心:「你以為李立行是我爸?所以一開始才那麼針對我?」

  

  他提到這個,楊頌有些不好意思:「是,島上就你一個姓李的。第二天夜晚搜身的時候,你說你爸叫李衡,是個勘探員,我才知道我弄錯了,也給你道個歉,誤會你了。」

  

  李斯年搖了搖頭:「客氣,沒往心裡去。」

  

  過了一會兒,楊頌將酒杯放在桌面上,深吸了一口氣:「你不想替你父親報仇嗎?你想不想查明白你父親的死因?」

  

  李斯年愣了一下,他站起來,走到門邊的酒架上倒酒,避開楊頌的眼神,避重就輕道:「我已經知道了我父親的死因。」

  

  「你父親一定不是失足掉到海裡淹死的!這算是什麼死因!我要你幫我!我們需要合作!加上方岱川,我們三個神職在場,綁票在一起,方岱川還有一瓶毒藥,我們想讓誰死,誰就不能活!我們把控著這個遊戲!你還不明白嗎?!只要我們結盟!」楊頌追了上來。

  

  兩個人陷入了沈默之中,誰也說服不了誰,也不願被別人說服。

  

  正沈默間,包銅的木門傳來唰啦一聲響,方岱川一手端著小臂長短的大玻璃杯,用另一隻手推開門。

  

  見房間裡有兩個人,他也愣了一下,待看清兩人手裡端著的是酒杯,方岱川心頭不由得火起,他皺眉命令道:「把酒放下!還要不要命了?!」

  

  他一邊說著,便走過來,將手裡的熱水往李斯年旁邊的櫃子上重重一墩。

  

  李斯年自覺理虧,不敢去撩方岱川的火氣,他眼珠快速瞟了楊頌一眼,佯裝無事,勉強賠了個笑臉,便接過杯子,喝了口水。卻不料那水還挺燙,李斯年心不在焉,被一口燙水一路辣到胃裡,整個食管都灼痛不已。

  

  方岱川狐疑地看了看這兩個人:「你們在聊什麼?這麼心不在焉?」

  

  「我們正要跟你說,咱們……」楊頌快速說道。

  

  「楊頌!」李斯年顧不上嗓子的灼痛,猛地叫住了她。他一貫彬彬有禮的,除了又一次氣急了,當著眾人的面罵了方岱川一句,並不曾罵過別人,楊頌被他吼得一愣。

  

  方岱川聽了一半,看了看這個,看了看那個,人家兩個人倒是挺有默契,就是不願意他知道。他心裡不由得有些煩躁。

  

  「不願意說算了,」他端起李斯年的酒杯,打開窗戶,隨手就將殘餘的半杯酒液潑了出去。

  

  方岱川盯著手裡的杯子,想起晚上李斯年氣若游絲躺在一邊時的情景,又想到自己一夜照顧人家,到頭來人家毫不領情,不禁有些火氣。他轉過頭來,像一隻被人侵犯了領地的噴火龍,對著眼前的人噴出憤怒的龍息:「誒,大哥,你知道你昨兒晚上差點死了嗎?你能有點病人的自覺嗎?還聊什麼呢?接待訪客呢你還,老實躺下休息,行不行?!」

  

  楊頌聽他這麼說,不免有些不自在,她隨手一拋,扔下了手裡的酒杯,對李斯年說道:「對不住,是我考慮不周,你好好休息,這事兒當我沒說。」

  

  方岱川臉色冷峻,他正要開口嗆句什麼,窗外突然傳來一聲脆脆的貓叫,「喵嗚——」一聲。

  

  眾人都有些驚訝。方岱川一時也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他扭過頭去。

  

  只見窗外一隻渾身濕透了黑貓扒在紗窗上,這只黑貓也有些年紀了,貓這種生物,一旦上了年紀,眼神多少都有些邪性,可能是太聰明瞭,讓人感到有些不舒服。

  

  尤其還是一隻黑貓,尤其在這樣死過人的孤島密室裡,窗外大雨傾盆的晦暗天色中。

  

  方岱川有些發毛,他衝窗外揮了揮拳,試圖嚇走它。

  

  那貓倒聰明,並不怕他,用爪子嫻熟地扒拉開紗窗一角,從外面直接鑽了進來。

  

  那貓一進來,就目標明確地盯著李斯年一步一步走近,圍著李斯年打轉轉。

  

  方岱川壯著膽子蹲下身,用兩指碰了碰貓耳,那隻藍眼睛的黑貓抖開了他的手指,將臉在李斯年腳邊蹭來蹭去。

  

  「你認識?」方岱川有些狐疑。

  

  「怎麼會,」李斯年搖了搖頭,隨手扯了塊麵包餵給它吃:「可能是我招小動物喜歡吧,從小就是,招一些貓啊狗啊的喜歡,餵兩塊糖就喜歡黏著我,替我打抱不平。」他說著抬頭看了方岱川一眼,眼中倏忽閃過些別的意味,只可惜方岱川沒有看懂。

  

  他說:「哦。」

  

  李斯年看了他半晌,搖了搖頭:「蠢死你算了,笨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