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合歡樹上,春風和暖,飛絮如煙。
藍小翅笑完了,仰躺著向上而望,微生瓷的臉被鍍上一層柔光,下巴半透明一樣。她說:「小瓷,我難看嗎?」
微生瓷低頭看她,指腹輕輕撫摸她臉上被毒液影響的肌膚。眼裡全是愧疚。藍小翅說:「說話。」
於是微生瓷老實地說:「沒有以前好看。」
藍小翅一拳捶在他胸口,樹椏一陣搖晃,兩個人差點掉下去。微生瓷忙穩住她,藍小翅說:「你是不是人啊,這時候了還不說兩句好聽的話!」
微生瓷不太懂,那這是事實嘛,當然是沒中毒之前好看了!他不知所措,藍小翅有些好笑,問:「那你會嫌棄我嗎?」
微生瓷愣住:「為什麼要嫌棄?」
藍小翅說:「我變得醜了,不好看了啊。」
微生瓷說:「可是你還是你啊。」
藍小翅語塞了,很久,說:「呆也是有呆得好處的。」
微生瓷別過臉,「呆」字還是懂的,不高興了。
藍小翅輕聲說:「來,你親我一個。」
微生瓷俯身,雙唇慢慢貼近他,呼吸撫面,居然很有點悸動的意思。藍小翅就這麼安靜地注視他,他的呼吸和心跳、唇邊的溫度都清冽而乾淨,在暖融融的春陽照耀之下,很有點溫暖舒適的感覺。
就在雙唇將要落下的時候,藍小翅偏過頭,避開了他。微生瓷不明所以,藍小翅說:「該死的,我居然真的對你有了一點感覺。這就是愛情嗎?」
微生瓷歪了歪頭——什麼?
藍小翅伸手觸摸他的臉,他的臉格外白淨,因為少見陽光,也並不粗糙。陽光透體,有一種美玉生輝的錯覺。
微生瓷留戀於她的指尖,她指尖是微涼的,如同她永遠偏低的體溫。可是被她撫過的地方,卻是柔軟滑膩的,觸感經久不散,像是暖風經此而停,花香微醺。
他將臉頰貼過去,想離她的手更近一點,最後終於貼近了她整個手掌。以前他說,她像他媽媽,因為只有在那個短暫而稚嫩的年月,微生瓷真的安穩幸福過。
藍小翅很喜歡這樣的微生瓷,乾淨明澈的,任何情緒都寫在臉上。任她摸摸揉揉,不喜歡也不會反抗。她正想得寸進尺地擰一擰微生瓷的臉,微生瓷說:「我爹生氣了。」
藍小翅還沒開口,就聽見小院裡,微生瓷暴怒,幾乎是吼道:「你幹什麼?混帳東西!你一個女孩難道就不知道禮儀廉恥嗎?你給我出去!滾!」
藍小翅說:「嘖,真沒風度。怎麼這麼生氣?你不去看看啊?他不會把那個叫啥啥的殺了吧?」
微生瓷說:「她……她摸我爹了。」
藍小翅豎了個大拇哥——英雄!
薛可心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小院裡逃出來的,微生歧給氣得,臉色鐵青,當即叫來下人一頓訓:「你們仙心閣就是這樣待客?我的院子,隨便什麼人都能進來?」
藍小翅捂著嘴,果然就聽見城門之火燒到了魚頭上,微生歧怒罵:「溫謎那個奸賊是不是又想施什麼詭計?你轉告他,若是再有下次,別怪我翻臉無情!」哼,到時候我搶了你的女兒就走,我看仙心閣誰能攔得住!
微生瓷縮了縮頭,一臉被自己老爹餘威所懾的表情。藍小翅笑得打滾。
薛可心被趕出來的時候,衣裳有點亂,縱然是仙心閣這樣的名門正派,當然也是八卦的啊。當下就有人猜測她在裡面乾了什麼。
聯繫微生歧的反應一想,立刻就有了答案——微生家主被調戲了!
溫謎聽到這件事的時候,整個人的反應都遲鈍了:「什麼?」
弟子重複了一遍:「閣主,薛姑娘不知道為什麼,前往了微生家主的院子。惹得微生家主悖然大怒。她被趕出來的時候,衣裳不整……」
溫謎和四大長老聽聞此事,表情都是木的。半晌,古鶴影說:「這……這簡直是……」找不到形容詞了。
丁絕陰立刻說:「她是誰請來的客人?」
溫謎沉默——還不是微生歧自己招來的?柳冰岩說:「此女實在是膽大包天,仙心閣斷不可再留她。」
溫謎說:「嗯。談追,你去處理此事。不過她畢竟是救了小瓷,你看看贈薛家一點銀兩,打發她回去吧。」
談追搖頭:「閣主,這事你還是親自處理吧。」
溫謎挑眉,談追寧死不從——這丫頭連微生家主都敢調戲,那是什麼膽子?萬一到時候他看上我,我家那母老虎能饒了我?!
不幹,死也不幹。
其他幾個人也想起他家裡那位悍妾——因為過於凶悍,老談連妻都不敢娶。溫謎忍著笑,說:「我自己去吧。」
柳冰岩想了想,說:「還是我們一塊跟著吧。」別到時候連累了閣主清白!
溫謎失笑,倒也沒有拒絕。畢竟和一個小姑娘,尤其是這樣的小姑娘講道理,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好歹也是仙心閣的面門,真要拉扯起來不好看。
幾位長老到達客房,薛可心滿面通紅,雖然出身小戶人家,但其父薛天素一直行醫救人,她一個閨中女子,遭人如此「羞辱」,也是頭一遭。
如今見仙心閣閣主及長老親至,她終於也有點害怕了。溫謎倒是語氣溫和:「薛姑娘,微生少主的事,感謝你的救助。但是如今他餘毒已解,姑娘單身在外多有不便,明日我便派人送姑娘回家去。」
薛可心埋著頭,知道這是要趕人了,也沒說話。溫謎說:「另外,微生家主為表謝意,也奉上千兩白銀,明日一併送達薛家。今夜姑娘且安心歇息吧。」
話說得很委婉,也並無責備的意思。薛可心一直咬著唇,不說話。
等到溫謎等人離開了,外面有專門在客戶侍候的小丫頭輕聲聊天:「你們知不知道,那個可心居然勾引微生家主,逼得閣主和幾位長老親自前來趕人了。」
另一個也偷笑道:「聽說被微生家主趕出來的時候,她衣衫不整的,不知道是不是投懷送抱……」
八卦人人都愛,所以又有人接話:「那還能假?你們不知道微生閣主把侍候那邊的談管事都罵了一通呢!」
幾個人說得熱鬧,薛可心眼淚一顆一顆地掉。就這樣拿著千兩白銀回去?
她打開門,院子裡低聲說話的下人們頓時有點尷尬,一時之間各自散了。薛可心慢慢往前走,客房外有一片小樹林,林裡種滿珍奇之木。
薛可心顯然無意欣賞,微生歧幾乎是絲毫不顧顏面地將她轟了出來,就連溫閣主也親自來趕她走了。現在整個太極垂光的弟子都知道了吧?
這讓她以後怎麼見人?想想回到家裡,爹肯定又會怒罵不止,她哭得更凶。思來想去,她抽下腰間衣帶,環繞過樹。腳下墊了幾塊石頭,眼看著要把頭放進去,樹上,一個聲音說:「你非要在這裡上吊嗎?」
薛可心哭了這麼久,林子裡本來是沒有半點動靜的,這時候反倒嚇了一跳。抬頭向上一望,發現樹上居然是藍小翅。
她立刻擦了擦眼睛,說:「是你!」
藍小翅說:「好好的幹嘛尋死啊?不回去看你爹娘了?」
薛可心說:「關你什麼事!」
藍小翅從樹上跳下來,說:「那倒確實是不關我的事,不過我覺得你也沒什麼錯,為了這點雞毛蒜皮的事去死,太不值得了。」
廳中,溫謎接到鰭族的書信,鰭族對於仙心閣扣押他們太子的事非常不滿,鰭王與三王爺已經在路上,準備親自前來太極垂光交涉。
溫謎將信轉給談追,知道這是再所難免的,說:「看好金枕流,如果他不是真兇,恐怕有人會對他不利。」
丁絕陰說:「閣主放心,已經加強戒備。他的住所特地靠近了微生家主的院落。」
幾個人心有靈犀一般,都是一笑。如此一來,有人想暗害金枕流可不容易。
正說著話,突然有丫頭急匆匆地跑進來,稟道:「閣主,各位長老,薛可心姑娘不見了。」
幾個人都是一皺眉——深更半夜的,這又是出了什麼妖蛾子?
柳冰岩說:「她一個姑娘家,能去哪呢?」
古鶴影說:「方才過來時,聽見不少閣中弟子在議論此事,她莫不是想不開吧?」
溫謎容色一肅,說:「找!」
客房,溫謎跟柳冰岩查看了一番,不見有人入侵的痕跡。柳冰岩說:「是自己出去?」
溫謎來到院子,彼時月上中天,這個時候,能夠去哪兒又沒有被閣中弟子發現呢?他出門,快速前行,柳冰岩自然跟上,約摸過了一刻鐘,前面一片樹林。這裡少有人來,因為溫謎的師父就葬在這裡。
沒有立碑,以身養林。
溫謎緩步往裡走,舊時往事紛沓而來,柳冰岩見他臉色不佳,說:「我進去看看?」
溫謎搖頭,說:「不至如此。」
二人往裡走了不久,就聽見有人說話。二人同時頓住腳步,只聽見薛可心帶著哭音:「我知道你們都看不起我,我出身差,我家裡窮,我連想要一支素銀的發簪,也要跟我爹要很久。你覺得好笑,就笑吧。你們都一樣,都一樣!」
然後是藍小翅的聲音,她說:「就因為這個就要死啊,那麼多比你更窮的不也還活著嗎?其實你是對的,想找一個有錢的公子嫁掉,不止是你的夢想,基本是所有女孩的夢想。」
薛可心的哭聲小了,說:「可是從小,就連我爹也看不起我。」
藍小翅說:「這並不是你被人看不起的原因。你唯一不對的地方,就在於你也要站在富家公子的立場想想。富家公子為什麼就那麼倒霉,非要看上你呢?」
薛可心說:「我……我年輕,長得不錯,我可以為他們傳宗接代啊。」
藍小翅說:「年輕和好看,都不是永久的。何況比你年輕,比你好看的,海了去了。再說傳宗接代,這還不容易?隨便找個女人也不比你差啊。」
薛可心說:「可是、可是我身在這樣的人家,又有什麼辦法?」
藍小翅說:「你不是沒有辦法,你只是不想辛辛苦苦地去想辦法。嫁個有錢公子,最好還要長得英俊的,溫柔體貼的,位高權重的,還要對你巴心巴肝的。你只要不勞而獲就好,是不是?」
薛可心沉默了,藍小翅說:「我小時候的夢想還是嫁給玉皇大帝呢,這樣我就是王母娘娘,掌管蟠桃園,愛吃多少吃多少,長生不老。你這願望好歹比我實際啊。吶,想法沒錯,只是太過於美好。這種運氣太難了,想想就得了。你有一個不錯的目標,現在應該朝著這個方向去努力。」
薛可心說:「我、我努力過了啊!」一想到微生歧的態度,又淚光盈盈了。
藍小翅無奈,說:「努力是指,學習衣飾搭配穿著,讓自己變得更漂亮。學學琴棋書畫,讓自己有點才藝。多看看書,讓自己有點內涵。或者說近一點,你爹是大夫,你可以跟著他學醫啊。你變得越來越好,離富家公子也就離你越來越近。嘲諷你的人,就會越來越少。」
薛可心說:「道理我都懂啊,可我就是……就是吃不了苦嘛!」又哭出聲來。
藍小翅說:「我去你的,那你一索子吊死吧!」
薛可心破啼為笑,突然問:「我可不可以和你作朋友?」
藍小翅一臉警惕地問:「為什麼?」
薛可心說:「她們說,你是閣主的女兒。你是第一個身份這麼高貴,卻肯跟我這麼說話的人。」
藍小翅說:「哦,那抱歉,我並不打算跟你作朋友。」
薜可心聲音低弱,問:「你嫌棄我?」
藍小翅說:「你雖然能襯托我的美貌,卻會拉低我的智商。」
薛可心氣道:「你!」
暗處,溫謎與柳冰岩站了一陣,如有默契一般,轉身離開。出了小樹林,柳冰岩說:「你女兒不錯。」
溫謎笑得溫柔:「呵,跟我一樣,愛管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