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細密的雨絲黏在車窗上霧濛濛的一片。陸南嘉眼角掃過後視鏡,見蘇若童正望著窗外出神。不知是不是因為光線的緣故,他覺得她的臉色過於蒼白,連帶著神情也顯得淡漠。
怎麼說大哥也是死裡逃生地回來,不該是這樣的態度啊。小公子心裡挺彆扭的,可臉上卻沒露出來。
到了家裡,孟女士正指揮著阿姨往外面端湯。看到他們回來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時間剛好,再一會兒就能吃飯了。」又對蘇若童說:「絮絮玩得累了,剛剛吃完睡下。」
蘇若童上樓看孩子。小傢伙這陣子在陸家混得很開,看到誰都肯要抱抱,一點也不吝嗇笑容與口水。前些日子家裡氣氛凝重,倒是多虧了她來調劑。閒暇時陸雲德最喜歡抱著小孫女到園子裡逛,指給她看花花草草,有時一逛就是小半天。
她握著女兒的手輕輕摩挲著,小傢伙睡得很熟,嘴巴微張嘴角有一道口水印子。她動作輕柔地拭去,指尖觸及孩子嫩乎乎的臉蛋,忍不住摸了又摸。小傢伙肯定是覺得癢了,眉毛一擰,小臉蛋就皺了起來。她探身在她額上吻了吻又輕輕拍哄兩聲,小傢伙咂咂嘴,安靜了下來。
轉身的時候看到孟女士,她愣了一下,「媽媽。」孟女士近日來氣色好了許多,雖然眉宇間仍依稀看得出著疲憊痕跡但神情卻是柔和的。
「這孩子脾氣好,愛笑,不像別的孩子吵吵鬧鬧地。」孟女士說,「她爺爺可喜歡抱著她到處兜圈子。我生了三個孩子,可沒見他對哪個這麼上心過。」
她不知該怎麼接話。
「到了年紀想的事越來越少,也越來越簡單。就想著孩子們一家一家地過好,逢年過節拖家帶口地來,高高興興地聚一場。」孟女士輕輕嘆氣,「你和東躍,你們夫妻一場,該經歷的經歷了,不該經歷的也挨過了。……別的沒有,我只希望你們能在慎重地考慮之後再做決定。畢竟你們有了絮絮,你要多想想她。」
下樓的時候孟女士挽著她的手。孟女士雖然不是那種清高孤傲的人,但因為出身的關係行事多少帶著些大家式族的作派。像是這樣的主動親近甚至是親暱,是極少有的。
邁下最後一階樓梯時陸雲德也從茶室出來,後面跟著蘇俊文。孟女士迎上去,笑吟吟地:「親家難得來一趟,又被你拉著練棋。」陸雲德笑了笑,「你也說難得了,還不抓緊機會。」
「時間差不多,可以準備開飯了。」 孟女士拍拍蘇若童的手,說道「走,一起去廚房看看。」
蘇若童應了一聲,卻沒忽略父親臉上那激動未平的神情。
過後她才知道父親的舊案已被理清,內部通告雖然還未正式下達但陸雲德那天已提前知會。蘇俊文從未料到會有這樣一天,雖然有種種誘因巧合讓他行差踏錯,但他清楚自己確實是動了貪念,因此付出了代價也不覺得有什麼冤屈。然而現在組織上給出這樣的處理結果又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這其中的曲折厲害他是絕不知道的,可這樣的結局卻是喜聞樂見。
陸東躍的傷恢復得很慢。她去了幾次,逢到換藥的時候都不忍看。有時護士叫著幫忙搭把手,她也上前去替他把著紗布。一圈一圈地繞著,將那猙獰的傷口包裹得不見天日。
男人的身上的傷口有大有小,有在漸漸癒合的也有化膿的。下雨的時候傷口會癢、會疼。他忍著不吭聲,看她在邊上還會笑著說沒事。她只是蹙著眉,有時還扭過頭去。
更多時候他是自己在唱獨角戲,逗著她說話。他說上十句,她總會應上一兩句。只在聊起孩子的時候她的話才多一些,這也是他最喜歡的話題。醫院畢竟不是適合孩子呆的地方,所以不管他再怎麼想念也堅持不讓絮絮來探望,寧可看著弟弟拍來的相片和視頻過過眼癮。
在他養病期間頻繁有人來探望,有些可以婉言謝絕有些卻不可以。他知道她不喜歡和人應酬,總會事先告訴她讓她避開。偶有一次碰到,對方又是認識她的,一直拉著她問長問短,末了又說了諸如些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話。
蘇若童知道對方說這些話不是無的放矢,陸東躍這回的遭遇無疑為他的未來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幾乎是可以預見的前途無量。
來的人走了,留下一個精緻的果籃。他難得向她提出要求,想吃個蘋果。她向人借了水果刀,從果籃裡挑了個小一些的蘋果慢慢地削起來。她並不是個會照顧人的人,雖然年幼喪母但父親將她照顧得很好,洗碗拖地都不太讓她做。
削出來的蘋果比原來小了整整兩圈,她捏著看了看,說:「我再削一個。」他卻伸長沒受傷的那隻手生生搶了過來,一口一口地咬著。蘋果口感脆爽,咬到果核的地方時有些酸澀。也許是吃得太快了,蘋果碎末嗆到了喉嚨,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的痰裡帶著血絲。
十月,天氣微涼。陸南嘉帶著藥粥來看他,經過護理站時聽護士碎嘴說某床的病人太饞,貪食一個果子害得傷口又裂開,得,繼續住吧。小公子抽了抽嘴角,直接想咆哮回去說你才饞呢你全家都饞。
等看到他哥的時候心情才好些。就這幾天恢復得挺好,氣色什麼的比以前好多了。就是看著有些鬱悶,不太高興的模樣。小公子一邊擰開粥罐一邊勸說這粥雖然難聞難吃,可放的都是真材實料,對傷口癒合快。說了半天沒見他哥回話,扭頭一看,人正站在窗邊繃著臉往下看。
小公子湊過去一看,眼珠子險些沒鼓出來,可還是硬著頭皮說:「……二哥或許是順路呢,送大嫂來看你。」
陸東躍沒理他,關上窗戶躺回床上去,抬手遮住眼睛。陸南嘉沒料到他會和孩子似地鬧脾氣,也是知道他心裡難受,更覺得那兩個沒分寸。不過很快陸東躍又坐起來,「把粥給我。」小公子剛奉上小碗和湯匙,外面的腳步聲也由遠及近。
葉行楚先一步推開門,見陸南嘉也在便笑了笑,「南嘉也來了,真巧。」說著讓開身讓後面的人進來,「在路上碰到若童,就順道捎她來。」
陸東躍看著他們,臉上慢慢浮起笑容,「麻煩你了。」葉行楚臉的笑容微滯,「怎麼會是麻煩。」到底是個知趣的人,很快就找機會和陸南嘉一起離開。小公子到了樓下才抱怨:「怎麼她要來不打個電話給我,還這麼巧給你撿著了。」見葉行楚笑得無奈,他又解釋道:「二哥,你別嫌我說話直。你也知道老大看她看得和命一樣,有個風吹草動地他就緊張。我看著都難受,他以前哪是這樣的。」
葉行楚往手上呵了一口氣,說:「我能理解,換我我也不舒服,可今天確實是碰巧。」他拍了拍陸南嘉的肩膀,說:「我下周就出發去某市,長豐準備在那邊立項,我要提前過去盯著。說不定,也有好姑娘在等著我呢。」
他這麼說陸南嘉反而覺得不好受,可他心裡卻清楚這樣的結果是必然。況且樓上那位是他的親大哥,他總是偏心的。
樓上,她沉默地看他喝完最後一口粥,正要上前收的時候他卻按住她的手:「不急,我們說說話。」她看向他的目光坦然,「你想問什麼?」
他動了動嘴唇,臉上浮起一絲尷尬。她輕輕拔開他的手,說道:「我們是在路上遇到的,他也來看你,順道送我來。」他臉上有些掛不住,「我知道了。」
她定定裡地看著他,說道:「有些事我沒必要一再重申,挺沒意思的。你一向是個清醒的人,就算有想不通也只是偶爾,總不會像我一樣老鑽個牛角尖。……你還想和我說什麼?」
他看著她,說道:「今天是十月二十六號,離十月結束還有五天。」
「哦,時間挺快的。」
「我答應你十月份去辦手續,只是十月。」他再次握著她的手腕,不鬆不緊,卻抓得很牢,「只限到這個十月,過期作廢。你考慮清楚了?」
她很清楚他的意圖,想來他等待這一刻也等了很久。其實如果他再狡猾一些,拖到月末的最後一天未嘗不可。但他仍是驕傲的,雖然掙扎反覆卻還是挑在這個時候告訴她:這是你唯一的機會,也是最後的機會了。
男人的指腹有著幹裂的薄繭,粗糙的毛刺刮到靜脈的皮膚帶來細微的疼痛。她抬眼看他,男人的眉眼近在咫尺,仍是銳利得令人無法直視。她妄圖在他面前掩藏一點心事都不得要領,更何況說謊。
他一直沒有放棄,哪怕心灰意冷的時候也沒有想過乾脆地放手。上天總給予他機會,像是剋星一樣死死地克住她。這個男人掐捏著她的弱處、她的要害,他掌握著所有能讓她猶豫心軟的秘訣與手段。
他清楚什麼對她來說最重要,更能利用那樣的羈絆將她牢牢攥住。她放不下的,就注定掙脫不開。
這個男人親手製造出城堡將她圍困,哪怕最後城堡粉碎,她卻仍然走不出他畫的圈套。不是不想,而是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機會。
他已經由她的遲疑中得到了答案,可仍要確認:「不走了,好不好?」她閉了閉眼,緩緩地舒了一口氣。
有絲絲的欣喜由心底湧上,錯綜交纏著最後形成一股巨大的喜悅。他用盡力氣將她攬進懷裡,呼吸間帶著高低不平的顫音。他終於是將她留下來,她再也不會離開了。
可是,在未來的日子裡他又會不會再有別的奢想?誰也說不清,畢竟人心往往慾壑難填。但是現在,就在這個時候他已是十分的滿足。
而懷裡的女人下巴將支在他的肩上,雙眼卻是望向窗外。少頃,她閉上眼睛,心沉了下去。
他的懷抱就是囚困她的城,這一生一世,永遠也走不出去了……
《畫地為婚/囚城》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