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阿璨和蓉蓉(下)

晏璨看著呆愣的白蓉蓉,突然就覺得有些煩躁。他拉了張椅子坐在她面前,直勾勾地盯著她。

不似晏玳那種如水墨畫般古雅的容貌,晏璨的輪廓深邃,目光冷淡而銳利。如果要用現代人的審美來看的話,他的五官是偏歐化的,硬朗的線條讓他的長相愈發具有侵略性。

因為性格的關係他的臉上在多數時候都保持著一種刁鑽而挑剔的神色,連帶著眼神都充滿了挑釁。這麼個人,無論撂在哪兒都能被人一眼瞅出來。而且揪出來後一場惡鬥是免不了的,哪怕人家不招他呢,也架不住他去招惹別人。

總之這就是個愛惹是生非的主兒。

哪怕心理構築再強大,給這麼個人盯著瞧了一個多小時總是會不自在的。

白蓉蓉不是個膽大的人,事實上她的膽子就和她的本身屬性一樣,小得可憐,平常風吹個門啪啪響她都能悚上半天毛。眼下,晏璨這麼全方位無死角地把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的膽子早就縮成花生米大小,連胃都開始抽搐了。

她往沙發邊上縮了縮,晏璨拖著椅子也往前挪了一些。她再往邊上縮縮,他再拖著椅子追過去,終於,她抵到牆角,很是窘迫地曲起腿,膝蓋抵著下巴,防衛而又帶著乞求的意味。

晏璨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她的抗拒絲毫不起作用,只能由他把自己的手拉過去,把自己攥得緊緊的拳頭掰開。掌心裡留著幾個月牙小印,是指甲抓摳留下來的。

她膽顫心驚地看著他直盯著自己的手掌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哼了一聲:「看不出來手小小的,打人還挺有力氣。」扣捏的力氣突然變大,她猝不及防下被他扯了過去。

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多難看,頭髮披散著,衣服也皺得不成樣子,反正就是一副狼狽相。她的心裡充斥著委屈和懊惱,恨自己的軟弱和無用。她很想和先前那樣爆發,最好是能打得他滿頭包。但是氣勢這種東西,就和漏風的氣球一樣,開始還魄力十足,可越到後面越是無力。

而且,現在的晏璨比之前看起來更可怕,雖然表情平靜眼裡沒什麼感情,可就是這樣才讓人膽寒。她哪怕燃起一小簇憤怒的火焰,都可以被他一個冰冷的目光給澆熄。

於是她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晏璨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後,又低頭看她的手掌。那漫不經心的表情配上他說的話,差點沒把小兔子嚇得噴膽汁。

丫說:爪子還是肉一點好吃。

白蓉蓉尖叫一聲,雙腿踢蹬起來打得後退,話也說得顛三倒四:「主君……不吃啊……不能吃啊……」她可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別人嘴裡的一道菜,這太可怕了!

晏璨將她一扯,另一隻手掐住她的下巴,「能好好說話嗎?」他唇離她的極近,她能清楚地嗅到他身上那初雪般的清冷氣味。連呼吸都冷冰冰得,能一路凍到肺裡去。

「求求您,別吃我。」她沒被控制的那隻手攀著他的胳膊,卻沒有用力氣。她放棄抵抗,只想求饒,「剛才是我不對,是我錯了,我錯了。」

晏璨的眼底閃過一絲憤怒,他慢慢鬆開她,「哪裡錯了?」

「我……我不該——」她咬著唇,掙紮了許久才說,「不該對您動手。」也不知道剛才為什麼氣昏頭,其實以前她遇見過的羞辱多了去了,也不是沒聽過難聽的話,離譜的流言。她以為自己百忍成鋼,卻怎麼也鬧不明白為什麼在剛才情緒會突然爆發出來。

晏璨捏著她的下巴緊了緊。

她知道自己說錯了,想了想又說:「我不該對您大聲說話。」

晏璨冷笑一聲,「你倒是自我覺悟得很快。」

她垂下眼眸,不想看他的臉。她的聲音裡帶著太多無奈和妥協,心裡滿是委屈和不忿,可卻不敢有怨恨。

恨一個人也是要有資本的。

特別是在比自己強大的對手面前,如果不能好好掩飾的話,說不定是死路一條。

她現在正是這種情形。

「可是錯了。」

脖子上的力道加大了些,她頓時覺得呼吸不過來,「主君……」

「明明不高興,明明有脾氣,明明恨死我了卻還表現得這麼寬容忍讓,」他嗤笑著,「你這是做給我看嗎?」

心事被這麼赤果果地說破,她不自在地扭過頭去。

她沉默了許久,搖頭。

「白蓉蓉,知道我為什麼討厭你嗎?」他說,「雖然你是半妖,可也該比人好些。表裡不一也好,口蜜腹劍也罷,妖之道謂之詭。可是無論怎麼樣,也不能在腦袋被踩到地上時還能腆著臉說『您可以再吐口唾沫』。在人間混久了,把忍耐學得如此爐火純青,能在此佔有一席之地。你已經是個合格的人了,為什麼還要執著著洗去半妖的身份?還是說,你只是想看看傳說中天狐一族的本事,是不是真有說的那麼神?」

白蓉蓉看著他,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她的嘴唇蠕動了幾下,最後化著嘴角的一抹自嘲,「在你看來我真的像個人嗎?是的,我很努力讓自己像普通一樣生活著,和他們一樣上學唸書,一樣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高考,畢業後也為找工作煩惱。如你所見,我這樣的半妖天生沒有額外助力。除了從阿姨那裡學來的惑術外,我沒有得到身為半妖的一點好處。相反的,我還得戰戰兢兢地活著,生怕有什麼意外露出了馬腳。你知道我我多少次夢見自己被人抓著耳朵提起來招搖過市,人人都往我身上扔爛菜葉。我不得不和人一樣地思考、生活,學他們的一切,融入他們。我可以熟悉他們、融入他們。只要努力,這並不難。但是不管我怎麼努力,血緣卻是天生的。哪怕活得再像個人,我永遠是半妖。」

「我也不想畏畏縮縮地活著,可是生活就是這樣。不管是在城市裡,或是在山裡,我們都得生存下去。不同的是我們的生存方式,也許我的生存手段讓你不恥,但是這能在這裡站穩腳根的本事。沒人願意去眼巴巴地討好別人,可因為處於弱勢,不得已這麼做。」她抬頭迎向他的目光,語氣也篤定了起來,「我不屈服於命運,可得屈服於生活。因為不管怎麼說,你總不能反抗柴米油鹽吧。當然,你或許壓根不必擔心這個,所以可以站著說話不腰疼地告訴我說,自尊比面包來得重要。我也願意把自尊放在最高處,但有時候,不行。我能做的就是守住自己的底限,不越雷池一步。你大可以把它看成一種軟弱的反抗,但是我保證它絕對不消極。」

晏璨的手完全地鬆了開來,此時交疊地置於膝上。他平靜地看著她用略帶顫抖的聲音述說著,意料之外的沉默。

「如果可以的話,我很想做人。」白蓉蓉定定地看著他,「因為我做人很成功。」

晏璨的嘴角扯了起來。

「真的,我做得比普通人成功多了。」她的口氣很認真,「我自己供房子,自己供車子,我有份好工作,能給我帶來不菲的收入。我的能力很強,可以獨擋一面。我一個人拉的單子,帶來的利潤足可以養活於公司半年。我可以比他們都出色,只要我努力。」

「既然是這樣,為什麼不直接要求我除了你血緣裡的妖性,直接當人。」晏璨伸手挑起她的下巴,「捨不得那丁點惑術?在拉單子套交情的時候沒少用吧。」暗示意味十足的目光從她胸前滑下,「哦,不用惑術你也有別的辦法。」

「我生來就是半妖,不管這血緣代表著不潔還是污穢,我都無意改變。這是祖先們留給我的,再差勁也不能拋棄。」她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耳朵,「至於惑術,我本來也就學了些皮毛,平常也用得少。再說了,客戶也不是傻子,如果沒有足夠的硬件基礎和後期連續支持,再怎麼賣弄風情也無濟於事。我……只是想完成我姥姥的願望,我再不希望有殘缺的孩子降生了。」

晏璨眨了眨眼,「你想生孩子了。」

她大窘,「不是的,只是這麼希望而已。」

晏璨逼近她,「不想生孩子的話你許這種願做什麼?」

「或許我這一系還有的兄弟姐妹們,他們要談婚論嫁啊。」

「你倒是大方,委屈自己這麼久為同族造福祉。」晏璨玩味地打量她,「雷鋒精神學得挺到位。」

倘若她足夠樂觀,現在肯定會說『哪裡哪裡』。但是現在氣氛還有些僵,所以她聰明地不接話。

「殘缺又有關係,」他沉默片刻後突然開口,「就像你,天生有殘缺也不見得蠢到哪裡去。」

這算是在誇她麼?怎麼聽著就讓人覺得不舒服。

「既然都不介意半妖的身份了,又何必糾結這個?」

說來說去,他就是不肯鬆口給她一個祈福,她已經沒力氣去沮喪了,「您就不能發個慈悲嗎?」

「你現在是在求我嗎?」晏璨噙著笑,「求人要有求人的樣子。」

「求你有用嗎?」她反問道:「有用的話,早就可以了。」

晏璨愣了愣,很突兀地笑起來,「你倒是學乖了,……的確,無論你怎麼求我也是沒有用的。九尾天狐不是萬能靈丹,祈福也不是次次有效。何況是這種有悖天道的事情,更加不可能。」

知道自己被耍了,她不但沒有生氣,反而還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靜默了半晌後說道:「其實你可以不告訴我,可以不說實話,讓我繼續再巴心巴肝地伺候你。」

回顧他這些日子以前所做的,行徑雖然惡劣卻也多是點到即止。而剛來的時候,他更不似現在這般尖酸刻薄冷嘲熱諷。

似乎有個很重要的東西被忽略掉了……

她努力回想著,突然反過來,蹦起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是不是……莫非你也是……」

晏璨側過臉,飛揚的鳳目斜斜挑起,很是乖戾的模樣。

她被他看得雙腿發軟,可依然執著追求答案:「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樣?」

這次換晏璨沉默了很久很久,等到她冷得打了個哆嗦後,他才慢吞吞地說道:「我身上的赤狐血統,繼承自我的母親。」當年身為九尾天狐一族族長的父親強勢闖入赤狐的領地,大喇喇地將赤狐族最善戰的女將搶走當老婆的事蹟到現在還在天狐的各分支族系間流傳著,幾乎每隔一甲子版本就有所不同。

白蓉蓉剛才一時激動做了那樣的猜測,話說出口她就後悔得要命,生怕觸到晏璨的逆鱗一個火起生吞了她。可沒料到,他竟然會這麼乾脆地承認。好像從一開始他就打定了主意想要告訴她,所以才承認得這麼爽快。

「我很小的時候,還不知道血緣血統這回事。」晏璨說道,「是別個一點一點告訴我的,因為我父親的離經叛道,他不能再當族長。我也必須頂著一身紅皮毛在一堆白狐狸裡晃蕩。除了阿玳,沒人願意理我。而我也不屑理他們,因為他們自恃正統,可拳頭都沒我硬,落勢了也只會耍嘴皮子功夫。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是驍勇驃悍的戰將,我繼承了他們的一切。不,我比他們更強。沒有人可以打敗我,除了自己的心魔。同樣道理,你的努力你的付出都有所成就,沒有人可以令你低頭自卑。除非你願意,願意把自己的一切都放在地上,任人踐踏。為什麼要這麼做?你也知道自己不比別人差,可總是為一個達不成的祈願讓自己卑躬屈膝。」

所謂的物傷其類,會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他不會任何柔軟的語言,也不會耐心地諄諄教誨。他只會用最尖銳的方式來提醒她,用最刻薄的語言去挑剔她,用最惡劣的手段來逼迫她厚積薄發。

這樣的切膚之痛。

她訥訥不得言。她怎麼能說自己已經習慣了這樣彈性的生存方式,習慣為了達到目的而妥協、一味忍讓,哪怕自己憋得內傷,卻還是得強撐著忍下去。

「不要老想著只有這條路可以走,所以哪怕是條死路也逼著自己用腦袋去撞。」他說,「你不會找別條道試試,說不定還是個捷徑。」

她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得一個勁地點頭。原本以為他的惡劣是針對她的半妖血統,可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他不過是以他的方式來警示她,雖然生硬而粗暴,但本意卻是好的。

看她的反應晏璨似乎滿意了,他不再說話,可也沒有立刻就走,而是倚著門邊目光望著窗檯出神。她遁著他的目光看去,窗檯外的天空漆黑一片,連顆星子也沒有。目光再調回到他身上,平常看著令她生畏令她生厭的臉,此裡卻反常地吸引著她的目光。

據說,九尾天狐天生妖惑,會讓人不自覺沉耽其中。

她深呼吸一口,移開目光。

「你聽見沒有?」他突然問道:「樓下有人在吵架。」

她支起耳朵聽了一陣,說:「嗯,吵得厲害。好像是男的有了小三,要離婚,女的死活不肯。」

晏璨深深地看她一眼,問:「你還敢嫁人嗎?」

「嗯?」

「男人靠得住,母豬能上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