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話梅小醋狐

在喬稚的記憶裡,除去小學三年級得腦膜炎住院半個月的經歷外,自己已經久不和醫院打交道了。平常有個頭疼腦熱的,也只是自己看著吃點藥。

像現在這樣……她有些無語地看著懸在自己頭頂上一大三小的輸液袋子,發個燒而已,有必要開這樣多的藥嘛?

一同前來的同事猶在絮絮地說:「早和你說不舒服去醫院了,你就是不聽。小病攢著換大病是吧,真是有夠不省心的你……醫生說這水掛完還得再留院觀察一下,怕情況有反覆。小喬,你怎麼不說話啊?」

喬稚有氣無力地抬起手,顫抖著嘴唇說:「失血太多……」一進來就被抽了兩大管的血做檢測,再加上腹內空空,連說話的力氣都欠奉。

因為明天還要上班,同事陪護了她一會便回去了。她小睡了一會兒醒來覺得有些氣悶,便推著推著輸液支架到走廊透氣。

隔壁便是兒童輸液室,每個孩子身邊都陪著至少兩個大人,如珠如寶地護著。她站著看了許久,直到雙腳有些麻木了,才推著支架慢慢往回走。

剛走到輸液大廳外便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一時間竟然有些怔忡。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瞬間大腦放空,直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他不是在家裡嗎?

她揉了揉眼,面前的人非但沒有消失,反而還越發清晰了。眼前的男人是穿著一件高領的黑色毛衣,外面一件咖色的厚呢大衣,深藍色的牛仔褲,腳上一雙深色皮靴。

看慣了他居家的休閒裝扮,突然的風格轉變讓她接受不能,於是緊緊抓著支架,竟然結巴起來:「呆,呆子!你怎麼穿成這樣?」其實晏玳現在的裝扮撂街頭是非常常見而且普通的,可架不住他底子好,穿什麼都和走t台似地醒目。

她結巴了一陣,見對方的臉臭臭的,只是看著她不說話。她又有些不確定了,生怕自己是在作夢便伸手在他白嫩嫩的臉蛋上掐了一把。

狐狸『嗷』地痛叫一聲,怒道:「不是做夢!」她卻不鬆手,「不可能啊,他明明在家來著。我是病糊塗了嗎?」嘴上說著手上的力氣不自覺加大。狐狸又氣又急,也伸手掐了她臉一把。喬稚『啊』了一聲,這下是完全清醒了。

晏玳正定定地看著她,他的臉上有不滿不悅,可更多的卻是焦慮褪去後的憂心忡忡。特別是看到她在日光燈下越發蒼白的臉時,心疼與難過毫無保留地流露了出來。

沒有欣喜若狂的親吻,也沒有驚訝地歡呼。她只是伸出還吊著點滴的手抱住他,緊緊地、牢牢地擁住。將耳朵抵在他的心口,聆聽著他有力的心跳。這些日子所積攢的焦躁不安慌亂無著,便在這個時候如輕煙般全數散了去。

她貪婪地呼吸著他身上的味道,有風塵雨雪的氣息,亦夾雜著些許淡淡的菸草皮革氣味。她幾乎不必費勁多想便知道他這一路寒霜雪雨地趕來,一身風塵僕僕只為了她。

他一定還在生氣,因為從開始到現在他都沒有叫過她的名字。只是這樣站著任由她抱著,雖然心跳加快了許多,呼吸也不比先前凝重,可他心裡還是有氣的。

她鬆了鬆手,抬頭看他。

晏玳是極少極少生氣的,但凡他正經生氣的時候臉總是繃得緊緊地,眉頭微蹙目光嚴厲。弧度優美的唇微抿起,於是嘴角淺淺地刻下一個不甚愉悅的符號。

可這就是這模樣,也是極其誘人的。

她現在五感清明,能感覺到他身上聚凝的驚豔目光,亦能清楚地聽到週遭人的竊聲低語,猶如蠶噬青桑那般沙沙作響。

「呆子。」這時才發覺自己聲音低啞得不像話。

他扶著她坐下,依舊不說話只是低頭看她的手。剛才的一番動作她手背上的插著的針頭有些歪,血液回流到透明的軟管裡,也有一些滲了出來。

雪白的手背、青色的靜脈和鮮紅的血,這樣的組合看起來很是怵目驚心。晏玳的臉白了一下,唇也緊緊地咬住。他起身到護士站取了棉簽,小心翼翼地蘀她清理著。清理完畢後他將她冰冷的手合攏在自己掌心,一點一點地暖著。

他的臉色似乎不那麼臭了。她挪了挪身子,不著痕跡地靠過去,最後將腦袋枕在他肩膀上。由始至終他動也沒動,只是原本繃緊的嘴角漸漸放鬆,直到變得柔和。

「你怎麼來的?」

不說話。

「很辛苦才找到這裡的吧。」

繼續沉默。

「對不起。」

他終於動了,不太溫柔地支起她的下顎讓她與自己面對面,「你怎麼能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你知不知道……」他沒有繼續說下去,或許因為氣極,也可能是因為不忍心。

她也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很難看,神情憔悴面無血色,頭髮凌亂加之一臉苦瓜相。她毫不介意被他看到這副模樣,而也只有在他懷裡,她才能閉上眼安心地睡去。

「喬喬這個騙子。」他的聲音充滿了指責與上當受騙的憤怒,「說就去一星期,還說會照顧好自己讓我在家乖乖呆著。可是現在你看看,你都成什麼樣子了?」

喬稚一聲不吭地聽他責備自己,在他們相處的日子裡從來是她當發號施令的那一個,現在卻是本末倒置了。可是聽著他的責備,她卻是覺得無比安慰。有一種無法言述的溫暖感覺在心底裡蔓延開來,隨著心臟的跳動輸送到四肢百骸。

「對不起。」她再次道歉,「還有,……我真想你。」

晏玳的身體僵硬了一下。他向來是受不了她的柔情攻勢的,特別是她鮮少說甜言蜜語,所以這樣的真情流露實在是難得。可是沒待他高興上幾秒便聽她繼續悔過道:「我總是食言,答應你的事總是沒辦法遵守。說好了晚上不出去的,我還是……」

晏玳張了張嘴,最後卻還是什麼也沒說。只是用力將她抱緊,頗有些恨恨地挨著她耳邊問道:「以後還敢嗎?」

她老實回答:「不敢了。」

他哼了一聲,心裡卻暗暗得意著。但就像先前那樣還沒得意上幾秒,又聽到她的坦白:「今天我收了一束花……」

「什麼?」他像被燙了尾巴似地叫起來,「誰送的?」這才幾天吶!不行不行,她身體好點他就立刻帶她走。帝都不是善地,他這次剛一來便覺得風水移位的厲害,也不知道會聚來些什麼東西。

喬稚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我不知道,送花人沒有署名啊。」

晏玳的醋罐子翻了一地,酸得像顆小話梅,「哼,你是真的不知道嘛?」

她一臉茫然地搖搖頭。

晏玳只覺得一口濁氣堵在喉嚨口上不上下不下的,鬱悶得緊,「算了算了,等你身體好一點我們就回去。」見她要開口說話便馬上打斷,「不要和我提工作。工作有身體重要嗎?有我重要嗎?」最後一句說得格外有力,舌音上翹傲嬌無比。

她笑著搖頭。

兩個人挨得像連體嬰一樣,小聲地說話。

她問:「你是預感到我有狀況,這才趕來的嗎?」

「不,是你打電話給我,說想我了,想馬上看到我。」說這個的時候他臉上浮出一種無法掩飾的喜悅,「你這麼想我,我怎能不來?」

「可你是怎麼來的?」家鄉到帝都千里迢迢,飛機火車定班定時,他怎麼能這麼快出現?

他眨眨眼,孩童一樣調皮:「打觔斗雲來的。」

「可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就是知道。」

她不再細問,只是在他嘴角輕吻一記,「很累吧。」

「心疼我的話,回家給我捏捏肩膀。」他得寸進尺,「過年的時候給我燴一鍋鮮魚。」

像是感應似地,她肚子適時『咕咕』了兩聲。晏玳瞪大眼睛,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晚上沒吃什麼東西,現在有點餓了。」先前沒胃口,同事買來的面包和牛奶只吃了一點點,現在是真餓得燒心。

恰好護士來換點滴瓶,他便向人打聽。護士說附近的餐館這個時間點該關門了,要搭幾站車去遠些的地方買。

她不願意讓他去,「算了,我也不是很餓。」說這話的時候肚子又連串地咕咕起來,叫得她面紅耳赤,只好讓他去了。

臨走前晏玳還特別囑咐值班的護士多照看她,護士是個三十多歲的胖胖婦人,笑眯眯地看著他直點頭。

晏玳剛走一會兒她便覺得睏倦了,倚著靠背剛閉上眼睛便聽見一道細細的聲音:「你好些了嗎?」

不甚標準的普通話讓她立刻便猜到了來人,睜眼一看果然是雅奇。

孩子穿著鮮黃色的運動裝,胸前一個大大的米奇圖案。他的頭上戴著一頂淺色的毛線帽子,耳朵旁邊兩個毛絨絨的線團。可能是因為色彩的關係,喬稚覺得眼前一亮。

孩子走近了,拉起她沒打點滴的那隻手,依然是那一口不甚標準的普通話:「我去找你,他們說你病了。」

他黑亮的眼眸清澈可見底,臉上的擔憂也真誠無比,「不嚴重吧,好些了嗎?」

雖然對他的大伯心存芥蒂,可孩子卻不應該受到干擾。她微笑地說道:「沒事了。」

雅奇坐到她身邊,說:「我想這個時候你可能會餓,就讓廚房煮了些吃的帶來。」跟在雅奇身後的年輕男人將提著的保溫筒往檯子上一放,麻利地盛出一碗粥。

可惜他來得晚,否則晏玳大可以不必跑那一趟。喬稚這麼想著,接過了粥碗。

「粥很好的,趁熱喝。」雅奇半跪在椅子上,很是期待地看著她,「全喝掉。」

她用勺子將粥略攪了攪,剛舀起一勺就聽見晏玳的聲音:「喬喬!」

抬頭一看,他站在門口,身上猶裹挾著寒意。而他的臉上更是一片冰冷,神色駭人。

喬稚正要說『你回來啦』,可坐在她邊上的雅奇卻是像觸電一般跳了下來。

「不要喝。」他命令道,「把碗放下。」

喬稚沒有絲毫遲疑地照辦了,同時她也戒備地站了起來,往邊上退了退。

孩子那雙烏黑的眼直直地盯著他,他的手不自覺地顫抖著,腳跟提起像是隨時要落荒而逃。可終究是不甘心的,於是強忍著害怕,直直地站著。

晏玳慢慢地走近,雅奇亦慢慢地退開。直到晏玳走到喬稚身邊,雅奇便站在他的對面,兩兩對立著。

喬稚覺得有些莫名,就連周圍的人都覺得氣氛不對,可奇怪的是誰都沒有開口。

晏玳垂眼看了看喬稚手裡的粥碗,又看了看雅奇。因為背對著她,所以喬稚根本看不到他的臉色有多凌厲駭人。

雅奇攥緊口袋裡的多寶串,勉強地對上那道噬人的目光。

晏玳冷笑一聲,將粥碗舀起放在手上掂了掂,發出一聲輕蔑的嗤笑。

下一秒,粥碗『啪』地一聲砸在地上,白色的粥花在孩子腳邊炸開。

四週一片驚呼。

喬稚站在晏玳的身後,她能清楚地看著雅奇那張慘白的小臉,還有那咬得血紅的嘴唇。孩子那雙純淨無比的眼眸,此時變得幽黯陰晦,像是盤纏在濕暗角落的蛇。

她的心尖發冷。可,手很快便被他攥住,源源不斷的溫暖遞送過來。他擋在她面前,像是一圍最堅固的堡壘,完全包圍並守護著她的小小天地。

「我不怕造殺業。」他的聲音不大,可字字?鏘有力,「帶著你的髒東西,給我滾得遠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