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呆子,過來

喬繭穿上鞋子拎起手袋,手剛碰到門把手就聽見後面傳來一聲:「今晚沒加班吧。」

「沒有,」喬繭笑嘻嘻地應道,「不過姐姐,今晚我想吃燒烤啊。」

喬稚笑道:「你請客就行。」

「當然我請客的,你現在沒工作哪兒來的錢請我。」喬繭伸手拉了拉姐姐的披肩,叮囑道,「今天會有人來送牛奶,錢我放在抽屜裡了。還有,別老閒著東抹西擦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不要沾冷水。」

喬稚推了她一把,「行了行了,我出院都多久了,還每天叨叨這幾句。到底你是姐姐還是我是姐姐?以前沒見你有多懂事聽話啊,怎麼出去采風一趟就和變了個人似地。」

喬繭臉略沉了沉,含糊道:「人總得成熟起來吧。」

「是啊,是啊。就是因為你姐姐我出車禍了,你就一下就成長起來了。」喬稚推她出門,「這麼說我挨這一撞還挺值得的。」

喬繭臉色丕變,喝斥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喬稚愣住了,搭在妹妹肩膀上的手也僵住了。看到姐姐這樣喬繭也覺得自己過份了,「姐,我這是心急的。你也知道我最聽不得這個了,你還說。」

喬稚撓撓頭,「我就這麼順口一說嘛,以後再不會了。」

喬繭出了門習慣性地轉身,見喬稚倚在門邊看著自己,嘴角噙著一絲溫柔的笑。她那清瘦的臉上帶著大病初癒後的人特有的睏倦憔悴,縱然那樣溫柔的神情也無法將其掩去。

喬繭眼睛一熱,鼻子就酸了。正好電梯到了,她趕緊低頭進去。

「早點回來啊。」喬稚扶著門叫道,「我等你請晚飯哦。」

剛一進電梯喬繭就控制不住情緒了,手捂著嘴巴嗚咽出聲。幾個月積累下來的壓力與愧疚在剛才回眸之際一下子暴發出來,於是再也按捺不住情緒的崩潰。

彷彿又到了那一天。

當她在醫院初醒來的時候那種混沌與無助,身體的某個部分像是被挖走了一樣,那樣錐心剜骨的疼痛。身邊沒有一個人,只有發出單調聲響的儀器。牆上倒映著斑駁的樹影,幽暗中宛如鬼魅。空氣彷彿凝結成冰,每呼吸一口肺部都透著寒意。

她哆哆嗦嗦地起來,穿著單薄的病服扶著牆行走。她的大腦一片空白,記憶彷彿被封印住,渾渾噩噩地想不起來前因後果。就這麼一路摸索到了值班室被護士發現,她的臉蒼白如紙,像是一根圖釘一樣站著,隨時有可能倒下去。

被送回病房後過了一會兒身邊便有人來,熟悉的草木香氣。她慢慢地轉過頭去,「阿松。」

松與的神情一如概往的嚴肅,只是今天的嚴肅裡又摻了些許的陰冷。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身體,第一次從他身上感覺到『殺氣』的存在。

兩個相視無語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房間裡安靜得像是被封閉了一樣。而她的大腦也慢慢從混沌滯愣中緩過神來,記憶的封印裂了開來,破碎而零散的片斷慢慢拼湊起來。

「有輛車子撞過來了……」她掙紮著起身,緊緊地抓著松與的手,「有車子撞過來了……我姐姐呢?她在哪裡?」

松與握住她的手,小心避過她手背上插的針頭。她焦急而期待地看著他,可他只是沉默著。

她的心一直沉了下去,「你說話啊,說話啊!」

松與抿抿唇,開口說道:「那輛車子沒查到登記的信息,你姐姐和開車的人也找不到,現場有人清理過。」

喬繭呆呆地看著他,問:「什麼意思?」

「有人把她們帶走了。」

「找啊!」她無法控制地叫出來,「他們不是九尾狐嗎?他們應該有很多辦法能找到她們吧,是吧?」

松與低頭不看她,「君上和主君正在追查,他們——」

「什麼追查啊?你們不是會法術嗎?沒有什麼尋人的法寶之類的嗎?難道是要寄希望給警察?」她歇斯底里,「你說笑的吧,啊?」

松與正要說話,可突然神色一凜迅速站了起來。

晏璨正站在門口。病房裡只開了小燈,走廊的照明卻是充足的,因此背著光根本看不清表情。但是地板上投下一片濃黑的影子,森冷而沉重。

「醒了是吧。」晏璨快步走到床邊,一把將她扯起,「跟我來。」喬繭被他強拖下床,整個人都暈乎乎地找不到北。她聽見松與和晏璨在爭執著,兩個人似乎還起了衝突。可她無法集中精神,眼睛上白茫茫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清。

等到視力與聽力都恢復的時候,人已經在車後座了。車子開得很快,駕駛者與車子的脾性都不好,每一下扭動與飄移都讓她的五臟六腑翻江倒海似地難受。

車子終於停下來,她忍著噁心打開車門,踉蹌著下去扶著車門大吐起來。可腹內空空如也,胃部抽筋了一陣,也只是乾嘔出一些酸水。

晏璨扯起她,粗魯而沒有耐心,「走吧,沒有時間了。」

她弓著腰半抬著頭看他,他的膚色本就偏白,此時臉上更像罩了一層薄霜,將那微慍的神色凍住。讓人害怕的是他的眼睛,在現下光線不足的情況下竟然閃爍著暗紅的光芒。

他這是要吃人了。

晏璨將她帶到事發地點,不過一個下午的時間這裡已經清理乾淨,除去地上的剎車痕跡外依稀可見外,竟然連片碎片也尋不找了。

晏玳便站在事發地點的邊上,身後是一片密密的防風林,溶溶夜色下有風吹過,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有人動了手腳。」晏玳對她說,「我追蹤不到她,所以只能麻煩你了。」

什麼人動的手腳能阻斷他們之間的聯接?她不知道也不敢想,只是在得出這場車禍不是偶爾發生的結論後,她便陷入了焦灼與不安。所以,她願意盡自己全部的力量,用最濃的骨血親緣來協助他們搜尋——哪怕耗盡自己最後一滴血液。

其實她們被關的地點離事故現場並不遠,所以很快便找到了。而一直到現在回想起來,她依然會感覺到五內俱焚的疼痛。

那個有著微卷頭髮笑容甜美身材火爆的美女,她不過好心搭載了她們一程卻被無辜地捲入,白白失了性命。她到現在也忘不了她那還沒合上的雙眼,像是蒙上了一層白白的霧氣,就這麼僵凝地望著天空。

手臂上的握力一緊,旋即鬆脫開來。晏璨的行動力一向迅速,可這次他卻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結實地踩在地上。可她卻有種奇怪的感覺,他隨時都有可能轉身落荒而逃。

他走到那具毫無生氣的身體旁緩緩地蹲下,即使現在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可悲傷卻撲天蓋地奔湧而來。

而在他們的身後不遠處,那半跪在地上倚著牆的僵硬身影才真正地讓她心膽俱裂。目光凝到那柄沒入心口的銀色短刃時,她聽見自己發出一聲扭曲而淒厲的尖叫,繼而軟軟地跪在地上,連呼吸的力氣都欠奉。

她看到晏玳將那失去溫度的身體扶起,臉貼了上去。他的目光溫柔而迷離,身體輕輕地晃動著像是在哄她入睡。

她爬了過去,緊緊揪著他的衣角,緊緊攥著他的手,用近乎變調的聲音乞求著:「你們不是上古遺族嗎?你們不是有神通法術嗎?救救她們,救救她們!」

電視裡、小說裡、古本野史裡都這麼演的,只要神仙們渡口仙氣哪怕是死去的人也可以活過來。他們不是神仙,但他們是上古妖族,可以百無禁忌不是嗎?

不必多管閒事,各自救各自的就行。

只要他們願意,她們就可以活過來。

可是任憑她如何乞求,他們卻是一動不動。沉沉的夜色壓下,將他們死死地罩在黑暗中。

她的眼淚流乾了,聲音也嘶啞地不像話,最後絕望了地嘶吼道:「你不是愛她嗎?為什麼不救救她?」

不遠處,晏璨的身體猛地顫動了一下,緊接著便是一聲短促而突兀的哽咽。

這樣的一聲,擊碎了喬繭所有的理智與克制。她像是發了狂的母獅一樣撕打著晏玳,嘴裡發出含混不清的咒罵。什麼都是假的,什麼都是假的!神通是假的,法術也是假的!只有他們帶來的死亡才是最真實的!

「全是你害的,是你害死我姐姐的。是你們害死她們的,都是你們的錯!」

她知道情況已經無法挽回了,她沒有能力挽救只能發洩。所以便這樣用指責與質問撕裂他們的心,她必須讓他們也痛得不能呼吸。

喬繭大傷未癒又逢情緒大起大落,沒打幾下便暈了過去。在暈過去之前,她沒忘緊緊地拉住喬稚的手。

意外地,沒有想像中的冰涼。

再次醒來已經是次日的下午,依舊是那個單人間病房,不同的是床邊有護士正在調整點滴液。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空氣中飛舞的灰塵細末清晰可見。她恍惚了許久,大腦的記憶像是出現了斷層,支離破碎的片斷相互碰撞拼合,到最後全數扭曲。

一直到護士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這才緩過神來。護士問她是不是認識和她一起送來的女人,她愣住了。護士說:「真是命大啊,車禍現場的碎片飛出來直接擊中心臟,幸虧方向偏了一點,不然神仙也救不回來。」

喬繭呆了很久很久,才輕輕地說道:「那是我姐姐。」

喬稚是被交警送來的,時間登記得是車禍發生的當天,所有人都說是和她一起被送來的。即使喬繭不願意相信這就是事實,但所有人的記憶都是如此,她即無力改變也無力去追究。

喬稚昏迷了一週才醒來,她醒來見到喬繭便說:「你這次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原來這次事故不僅損傷了她的身體,就連她的記憶也一併磨損了。

喬繭知道這並不是醫學上所謂的什麼腦損,而是有人想要將某些人的痕跡徹底地在她們的生活中抹去。喬繭覺得這樣再好不過,倘若喬稚保有著那份記憶而此時遍尋不著,她該會如此地傷心難過,痛不欲生。

因此她配合地沉默著。

一個月後喬稚出院,喬繭不顧她的反對替她辭去工作。因為喬稚的腿粉碎性骨折,恢復需要不短的時間。喬繭也辭去了美術教室的工作,通過朋友的介紹在一間廣告公司找了份工作。

朝九晚五,日復一日。

喬繭以前覺得自己是過不了那種一望到頭的生活,枯燥而一成不變。但經歷過生死後,所有的想法都發生了根本性的翻轉。連油膩的醬醋油瓶都變得無比可愛,散亂的房間、零碎的物件,還有和蒼蠅似嗡嗡地嘮叨。

真慶幸,她沒有失去最親的人。

下班前喬繭給喬稚打電話,讓她先去燒烤店佔個位置。喬稚在那頭得意地說道:「我已經在店裡啦,幸虧我來得早,這個時候店外的小桌都快佔滿了。你慢慢來啊,我先點東西,烤好了你一來就能吃。」

喬繭從下班高峰的公車上殺下來,一路小跑到那間燒烤店時喬稚已經烤了一堆的肉食蔬菜。不過喬繭進來時她並沒有看到,因為她正閒得無聊,翻看著店裡的過期報紙雜誌。

喬繭坐下來先灌了一大杯的冰雪碧,打著嗝問道:「看什麼呢?又搖頭又點頭地。」

「你說人這一輩子啊,也就這樣。」喬稚指了指一張泛黃的報紙,頭版刊頭登的是某大員違法亂紀破壞革命隊伍被依法處理的消息,「都這麼大年紀了,還晚節不保。」

喬繭胡亂瞄了一眼,有些含糊地應道:「是啊。人心不足嘛。」

「說起來也挺可憐的,一輩子清廉敗壞在兒孫輩身上了。」大約這報導寫得挺八卦的,喬稚特別有興趣,「這裡還說某大員的小孫子也是鬥爭犧牲品,前幾個月出了事故死於非命。我怎麼覺得這寫得怪啊,『連同隨身警衛下落不明,幾日後被發現時現場血肉模糊慘不忍睹』,禍不及孩子啊,也真夠狠的。」

喬繭心裡發堵,一把扯去報紙,嚷道:「你存心噁心我吧,沒見我吃肉吃得高興嘛,不說這個了。」

喬稚笑嘻嘻地,「行行,不說了不說了。」說著動手烤東西,烤了一串又一串地放她盤子裡。

喬繭一邊不住嘴地吃一邊挑剔,「雞翅膀要烤久點,多刷點蜜汁……那個要焦了啊,哎哎,搞點洋蔥放邊上,香。」

吃到一半喬繭突然發現烤盤裡剩了許多千頁豆腐,「這個怎麼烤這為麼多啊,你還都不吃。」

喬稚正在翻秋刀魚,順口說道:「呆子喜歡嘛。」

喬繭的筷子猛地一頓,過了好一會兒才遲疑地問道:「姐,你說什麼?」

喬稚反問她,「我說什麼了?」

喬繭勉強笑了笑,「沒什麼,我聽錯了。」

不止這一次而已。

去超市買東西時喬稚總會帶上一兩盒豆腐皮,結賬時才發現然後退掉。出去吃火鍋的時候也會點盤豆腐皮涮好放一邊,直到最後也紋絲不動。

她以前洗完澡就喜歡吹乾頭髮,躺回床上看書或是看電視。而現在更喜歡披散著頭髮慢慢晾乾,天氣轉暖的時候索性堆幾個抱枕在地上,人趴在上面舒服地躺著。

喬稚從醫院回來前喬繭整理過房間,將所有和晏玳晏璨有關的東西全數打包丟掉,包括之前的倉鼠籠子與飼料玩具。而喬稚回來後卻不止一次地提過說自己養過一隻小寵物,可再問仔細了,她又什麼也記不起來。

喬繭認為這是記憶的碎片在作怪。也是,從來沒有什麼可以徹底地剜去人類的記憶,思想不復了可身體的慣性本能還在。這樣的長情無疑是一種痛苦,對於喬繭來說更是一種精神上的折磨。

她開始懷疑起這樣的生活對於喬稚是否公平,自己與那些人是否有權利剝奪她的記憶。

誠然忘記也是一種幸福,但是這樣的幸福卻是強迫性質的,當事人沒有選擇的權利自然無從知道她的願意與否。

說穿了,他們只是自私而已。

雖然看似走得乾脆,可還是留下了蛛絲馬跡。

比如愛好的食物,比如不良的生活習慣,這些彷彿嵌入了喬稚的生活,就算連自己都不明就裡,可就是無法割捨去。

當模糊的記憶都能讓人用滿足的表情說出來時,不難想像那段日子她有多快樂。

何況,還不止這些。

喬稚傷癒後,心口處留著一條疤。不是動手術時留下的痕跡,小小彎彎的月牙形。喬稚回家後洗去穢澡時特意叫她進去看了,「這形狀倒是特別啊,像是漫畫裡背負使命的主人公一樣,身上總有個類似的標記。」她習慣睡前要摸摸它,這樣會讓她很心安,「或許它就是我的護身符呢。」

「總會做些奇怪的夢,很荒誕但我記不得內容,」她說,「醒來的時候會覺得很難過,突然眼淚就會流下來。我上網查了一下,說是壓力大精神衰弱才會這樣,可你說我現在哪兒來的精神壓力?」在她現在的認知裡,沒有工作存款充足那就不該有任何壓力。所以她會覺得莫名奇妙,當成笑話說起妹妹聽。

喬繭卻笑不出來。

她不知道晏玳離開時是不是存了絕不再回來的心,徹底地要離她們遠遠地。可是她知道,按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喬稚會記起這一切。到時候,她該怎麼辦?

春去秋來,酷暑嚴寒。千年以來季節的更迭總是一成不變,而歲月流逝人情亦老。

喬繭往生日蛋糕上插好了蠟燭,並一一點燃。

「轉眼又老了一歲啊。」喬稚搖頭,「再一年就三十而立了,唉。」

「別囉嗦了,趕緊許個願。」喬繭關了燈,「願這次相親會能找到個稱心合意的男人,我也有個姐夫叫。」

喬稚笑罵她,「你多操心自己吧,甩了一個又一個,沒個定性。」可還是閉上眼鄭重其事地許了願,爾後一口吹滅蠟燭。

喬繭一邊切蛋糕一邊不屑道:「什麼叫甩啊,完全就沒開始好嗎?」

「沒開始也得有個目標啊。」喬稚接過切好的蛋糕,用叉子將上面那層厚厚的奶油拔去,「漫無目的的最可怕了。」

喬繭撇了一眼,心疼道,「這是動物奶油打發的,不膩。你以前不是最喜歡吃的嘛,真是浪費。」

「哎……」喬稚愣了一下,叉子還懸在空中,「不知道怎麼搞地,習慣地就拔掉了。」

姐妹倆正大眼瞪小眼時門鈴突然響了起來,喬繭彭彭彭地跑去開門。

這一去就是好一會兒,喬稚等得不耐煩,端著盤子過去。見喬繭呆呆地站在門口,一動也不動。

「怎麼——」她走上前去,看見喬繭慢慢扭過頭來,臉上的說不清是哭是笑。而她也很快就看清被喬繭遮住的人。

一瞬間,心口像是被什麼給刺中了一樣,糾擰起來的疼痛。她應該是不認識他的,可是為什麼會覺得他的眉眼如此地熟悉。不,不止這些,她應該熟悉他的每一分,每一寸。

這一輩都該記得的。

她嘗到了咸澀的液體,沿著她的面頰流到嘴角。

於是慢慢地抬起手,伸出去,

「呆子,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