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情念想道,最後只化作那麼簡單的一句——骨頭,我來接你回家……
東方彧卿以為自己知道太多事,看過太多生死,雖不如白子畫絕情,骨子裡卻終究是涼薄。一次次輪回,一次次抉擇,一次次生死,對這塵世多少有了幾分疲憊和厭倦,然而責任已經成為習慣,就算早已堪透,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放得下。
對花千骨的感情很復雜,從見第一面開始,他就知道了她的身世還有她的命數,她太單純太剔透,連心思想法也如此簡單容易明白。
一開始只是覺得有趣而已,就像在看傀儡戲,好奇這麼個小小的丫頭會在命運的拉扯下演出什麼樣的人生。可是不知不覺中,竟一次又一次的忍不住插手。
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她的呢?是和她還有糖寶在一起時感受到的家的溫暖和幸福?還是察覺到她深愛上白子畫時的心痛?
可是明明,就是自己將她一手推給白子畫的啊;明明,早就知道她會愛上白子畫;明明,早就知道那愛的下面,是萬丈懸崖……
如果當初,他能再自私一點,將她留在身邊,是不是就能改變她的宿命了?
可是,他是沒資格給花千骨愛的,也給不起她。所以便依著天命,冀希著白子畫能替他好好愛她寵她照顧她。而他,只要時而看看她,陪陪她,就足夠了。
……
是他太自負,才縱容了心底對花千骨的那一點點喜歡。以為憑自己的智慧與通透,絕對不可能泥足深陷。
可是當連他都找不到她半點下落之時,他終於慌了。六界幾乎被他翻了個個,仍然沒有她的半點消息,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他幾乎立刻就猜到了她可能身在蠻荒,那個完全脫離他掌控的人間地獄。情急之下,再顧不了許多的去找白子畫質問。
白子畫已復任長留掌門之職,依舊如雲山飄渺蒼茫,幾乎不加絲毫猶豫的點頭確認他的所思所想,一句「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孽徒已流放蠻荒」回答的雲淡風輕,眼都不眨一下。
他這才恍然間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多大的錯誤,錯信了天命,錯信了白子畫,竟然將他最憐惜的小骨頭,交到了這種人手上。
與其說是後悔,不如說是為骨頭感到心痛和不值吧。
「她是為了救你,為了拿到女媧石,才偷盜的神器。」
他終於還是將瞞了那麼久的真相說了出來,不為了別的,或許,只是單單帶著一絲報復的想看他內疚吧。可是他忘了,這個人是沒有心的。
「我早就知道了。」白子畫負手而立,淡淡地說,沒有半點情緒的波動,好像當初那些驚天動地的事沒發生過一樣,如此簡單的一句,便抹殺了花千骨的所有出生入死。
「什麼時候?」他幾乎是咬著牙問。
「剛出事的時候就知道了。」
「你也早就察覺她對你的愛戀了?」
白子畫轉身不語,東方彧卿踉蹌退了幾步,是啊,他忘了他是無所不能的上仙白子畫。怎麼可能不知道,怎麼又會看不穿。可是……既然全部都知道,又是怎樣的狠心,對花千骨才下得了那樣的手?
「接她回來!」東方彧卿失控怒吼。
白子畫搖頭。
「她已經傷成那樣了,再到蠻荒會死的!」
「生死……那是天命。」
「去他的天命!你白子畫若是信命之人,當初就不會收她為徒了!」
「是我清高自負,以為可以逆天而行,卻終究逃不開一個妖神出世,禍害蒼生的結局。」
「你認命了?」
白子畫不語。
「把她是接回來,我帶她走,你信命,我不信。絕不會再在你長留上仙的面前出現,礙你的眼!」
「不行。」
「為什麼?」
「異朽君既然號稱無所不曉,自然知道為什麼。」
「就因為一個她從來都沒想過要的力量,你就打算將她永生永世困在蠻荒麼?」
白子畫望了望庭前的桃花樹,慢慢閉上了眼睛。
「是。」
東方彧卿仰天大笑兩聲,拂袖而去:「白子畫,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我東方彧卿插手不了知道不了的,你以為小小的蠻荒,能難得住我幾時?我非要將骨頭從蠻荒帶出來,讓你知道!什麼叫做命!」
……
略去這近一年的千方百計和傷身勞心不提,略去他對她的思念和擔憂不提。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
骨頭,我來接你回家……
回家,然後他們一家團聚……
他以為終於能見她,他會開心得無與倫比。可是當緊緊抱她在懷裡,捧著她面目全非的臉時,還是心痛哽咽到幾乎說不出話來。
絕情池水!!
背著他,她到底,又吃了多少苦?
東方……花千骨嘴唇顫抖著,依舊以為自己身在夢中,是太想回去,太想他們,所以出現了幻覺?
東方彧卿低頭輕吻著她滿是疤痕的額頭,心也猶如被絕情池水淋過那樣疼痛。
「沒事了,沒事了,骨頭,都過去了,回家,我們現在就回家……」
花千骨只覺得臉上濕濕的冰涼一片,都是東方彧卿的淚水。
強撐出笑臉努力點頭,恩,回家。
四下眾人皆一片歡天喜地,本以為此次離開無望,卻沒想到此刻天降神人,密徑大開。
花千骨轉過頭,用內力傳令眾人有序離開,於是仙魔一個接一個不帶絲毫留戀的踏入光中,飛向海天之間。
竹染本來一開始是想了辦法將妖獸一塊帶出的,可是如今情況有變,還來了一男子,不知底細,似乎是專門為救花千骨而來。只能放棄計劃,跟著斗闌干等人一塊出去。
花千骨一直守到最後一個人離開,東方彧卿一直緊握住她的小手在一旁陪著她。
冥梵仙呢?果然沒見他麼?
她運起內力大聲呼喊了一聲。一抬頭,看見冥梵仙一塵不染的身影站在不遠處,白發在風中輕飄,身後還有四個人影。
「你和他們回去吧,我就不回了。」
「為什麼?」花千骨不解,當初說好的,不就是大家一起走麼?他都在這被困了五百年了,好不容易可以出去,為什麼卻又不肯離開了呢?
「六界已經沒有讓我掛心留戀的人和事了,回不回去對我而言都沒有區別。我一個人在蠻荒那麼久,已經習慣了。」
他回頭望向四個手下:「你們也一起離開吧。」
四人齊齊跪下:「屬下誓死陪伴跟隨主上。」
冥梵仙無奈的搖了搖頭:「你們還怕我一個人在這活不下去麼?我答應過他,累他一世,便用千年還他,不會做傻事的。唉……罷了罷了,一個比一個固執,不走就不走吧……」
冥梵仙望向花千骨,輕歎口氣道:「自己保重,如果有一天,六界真容不得你了,便回蠻荒來吧。這兒再累再苦,也好過外面人心的爾虞我詐。」
說完輕揮衣袖,轉身離開了。
花千骨看著他落寞孤寂的背影,心頭一陣淒涼。感覺到握自己的手微微一緊,抬起頭,是東方彧卿微笑鼓勵的看著她。
和睚眥獸抱別,她長嘯一聲,萬山遍野回吼咆哮此起彼伏。
東方彧卿不由感慨,雖然還不知道花千骨在蠻荒都經歷了些什麼。可是終歸是化險為夷了。畢竟持有妖之力,神之身,難怪仙魔妖獸,皆俯首稱臣。
只是,妖獸尚且有感情,被流放的妖魔尚且知感恩。為何他堂堂白子畫,卻可以殘忍如此呢?告訴自己不要再想此事,也絕對不能讓花千骨知道。否則,她當初所謂自欺欺人的相瞞豈不是完全沒有了意義,還不知道會有多傷心……
東方彧卿拉著花千骨,花千骨懷中抱著哼唧獸,一起向海天飛去。
有片刻的失去意識,仿佛在混沌中,又好像在海水裡。
被沒頂的感覺,微微窒息,蠻荒仿佛是這個世界的倒影。海天整個的翻了一個個,再從水中冒出的時候,已回到六界之中。
花千骨被東方彧卿攙扶著上岸,仿佛還不適應這的環境和空氣一般,腿腳發軟。眾人已到多時,三千多人零亂的散落在海灘上,有的在哭有的在笑。
花千骨抬頭望了望噴薄初升的紅日,隱隱未落的銀月,又望了望冰藍欲滴的天空,激動得雙唇顫抖。噗通一聲匐倒下去,緊緊的擁抱住了大地。
她終於又看見日月,看見藍天了……
哼唧獸也歡快的在沙灘上打起滾來。東方彧卿寵溺的望著她,輕輕咳了兩聲,不著痕跡的將袖上的血跡掩去。
花千骨在地上躺了良久,原來能夠切實的感受著陽光的照耀,清風的吹拂,已經讓她感覺如此幸福。
竹染慢慢提氣,發現自己被禁錮已久的法術正在逐漸恢復,不由又是一陣狂喜。望向長留山的方向靜靜佇立著,一時心緒萬千。
「神尊,既然我們已經出了蠻荒,接下來應該如何是好?」腐木鬼問她,雖然朝朝暮暮盼的不過是能重回六界,可是當真回來了,卻覺得世界太過廣闊無邊,一時迷惘起來。
「不必叫我神尊了,既然已經回來,大家就四散吧,愛去哪去哪,不用像在蠻荒那麼諸多拘束。但是記住,雖然出了蠻荒,大家仍還是帶罪之身,決不能想干什麼就干什麼。蠻荒還在,大家既然能被流放去一次,就能被抓回去第二次。仙界勢大,不管你們以前有什麼恩怨,想要報仇還是找麻煩,都趁早打消了念頭。帶大家一起出來,是因為大家都已經受苦多年,應該有一次改過自新,重新做人的機會。如若再作惡多端,就算仙界不懲治你們,我也決不會放過!」
四下皆一片叩首,謝恩之聲此起彼伏。
「可是蠻荒出如此大的動蕩,仙界又怎麼可能輕易罷休,就算我們想要重新開始,也只有死路一條,難道我們終生都只能在追捕中躲躲藏藏麼?」竹染大聲說道,周圍立刻又亂作一團。
花千骨皺著眉,一時也被難住了。東方彧卿笑著大聲安慰道:「我們此刻身處的是南海的一個小島,四處都布了陣法,隱去了各位的行跡,所以大可放心。關於離開蠻荒的密徑在下也廢了許多功夫,沒有仙界的人會入蠻荒,所以也不會有人會發現蠻荒上出了什麼異動。只要大家別自己暴露身份,仙界的人是不會知道大家已出來的。另外如果有需要,我可以給每一個人重新換一張臉,也換一種身份,讓大家另外開始新的生活。代價,是各位身上一半的法力。」
眾人此刻再顧不了許多,連連點頭,對東方彧卿也是更加感恩戴德。
竹染眉頭深鎖,「這終歸只能解得一時之憂,沒辦法解決根本問題。與其終日擔驚受怕,不如大家都不要離開,依舊聯合,以此為根據地,就算仙界也不敢拿我們怎麼樣。憑妖神和諸位的能力,別說對抗仙界,就是六界一統,又有何難?」
「竹染!」花千骨厲聲呵斥,知道他一開始就打的這個算盤。
四下一片點頭贊同之聲,雖然被流放的原因不同,但是畢竟個個氣傲,好不容易回來,就盼著揚眉吐氣,驚天動地一回,又怎肯苟且一世。
花千骨輕揉眉心,感覺又是疲憊又是頭疼。俗話說救人救到底,這些人,總不能出來了便扔下不管,的確如今聚著比散著安全。
「暫時先這樣吧,都不准輕舉妄動,聽候我的安排。」
眾人恢復了法力,一切都變成再容易不過的事情,島上半天功夫,便搭建起了連片的房屋,巍峨如同宮殿。
東方彧卿著急著給花千骨看她的各種傷勢。只是對花千骨來說,傷易好,疤難除。嗓子或許還有辦法醫得好,可以重新開口說話,可是臉卻很難再復原了。
看著東方彧卿心疼欲死的模樣,花千骨微笑著連番安慰。
「我不用嗓子也可以說話啊,沒必要再辛苦去找什麼來醫了,容貌也只是皮相而已,不用太在意。難道你嫌棄我丑了麼?嗚嗚嗚……」
花千骨抱著他撒嬌,食指撫平他緊皺的眉。
東方彧卿心更痛了,哪個女子不珍視自己的容貌,她都成這樣了,為何還可以笑得這樣淡然無謂?他以為她只是被廢受了釘刑而已,卻竟然被絕情池水傷成這樣!!如此眼睜睜!眼睜睜!白子畫怎麼捨得?成仙難道就一點人性都沒有了麼?
鼻子忍不住一酸,扭頭道:「累了麼?你躺下好好睡一覺吧,其他的事我們以後慢慢再說。」
花千骨連連搖頭,她不要!她現在恨不得時時刻刻都將東方彧卿牢牢抱住,怕一睜眼,發現自己仍然身在蠻荒,怕一松手,又是兩手空空,形單影只。
「糖寶呢?小月呢?」
「我一直太忙,糖寶在落十一那裡。小月仍在長留天牢之中,我沒跟他說你的事,只說你受了重罰,要一直面壁思過不能去看他。」
花千骨伸手輕碰東方彧卿的臉:「你為了救我,一定費了不少心思吧?」
東方彧卿微微一笑:「都過去了,怪我太沒用,花了那麼多時間,讓你白白受了那麼多的苦。」
花千骨緊緊握住他的手:「東方,要是沒有你……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有一個月就是五星耀日了,我一定要救小月出來!不然我明天就去找師父?跟他說我才是妖神,把小月換回來?」
東方彧卿猛然一驚:「骨頭你瘋了麼?你好不容易才從蠻荒出來!若是這樣,就算救出小月了你讓他怎麼辦,怎麼想?!」
花千骨微微一笑:「你別擔心,我不會做傻事的,經過蠻荒這一次,別的沒學會,只學會了更珍惜生命,也更怕死了。不會隨便拋下你、小月還有糖寶的……不管怎樣,明天我先想辦法混進長留,去看看糖寶和小月再說,救人的事我再慢慢想辦法。」
「別去!」東方彧卿眉頭再一次深鎖。
「你別擔心,你幫我易容一下啊,以我現在的能力,出入長留不被發現那是綽綽有余了。」
「我知道, 不是擔心這個……別去,至少,別在明天去……」
「為什麼?」
東方彧卿躊躇良久,不管怎麼瞞,她最後還是會知道的。
「今日仙劍大會剛結束,新人組的魁首是玉帝的玄孫女幽若,傳聞明日長留大宴群仙,白子畫要收她為徒……」
嗡的一聲,花千骨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
我白子畫此生只收一個徒兒……
……
起身扶著桌子搖搖晃晃走了幾步,突然覺得這人世間的一切都荒唐好笑了起來。
受釘刑?不要緊,是她做錯了,是她罪有應得。
被廢?沒關系,她的仙身她的法力,本都是他傳她的,他要拿就拿去。
容貌盡毀?無所謂,屍囊皮相而已。是她不自量力,亂倫背德,褻瀆尊師。
流放蠻荒?就當是她的贖罪,她的償還,她的反省……
可是這一切痛,一切苦,都比不過這簡簡單單一個消息給她的打擊。
她寧可死都不願被逐出師門,她什麼都不要,也不求他愛她多看她一眼,只想依舊做他的徒弟罷了。
難道這也錯了麼?
……師父,你真的不要小骨了?
花千骨苦笑兩聲,腿一軟,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