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銀河系的聽眾下午好,這裡是每周二下午三點開始直播的『地球漫游指南』,我們節目的重播時間為每周六晚九點。」徐彥鵬今年二十九歲,他的聲音很特別,渾厚中帶著輕盈,每一個聽到這嗓音的人都會不自覺地在腦中幻想他說話時的樣子,並且十有八九都以為電波另一端的他說話時總面帶微笑。
但事實是——他幾乎沒有任何表情,甚至於如果不是就坐在他身旁看著他的臉,見飛簡直無法將那把溫暖的聲音和眼前這張雕塑似的臉聯系在一起。
「我是彥鵬,」在短暫的主題曲播完之後,他繼續說道,「坐在我身旁的依舊是兩位有趣的地球人,下面讓我們先來看看在過去的一周裡,地球上發生了哪些有趣的事吧。」
熟悉的背景音樂響起,梁見飛咽了咽口水,說:「英國一男子同時娶兩妻,享齊人之福;美國一位父親在妻子去世後父代母職,撫養兩名子女成人,但最近卻被請進了警察局;另外……」
她不自覺地瞥了一眼錄音室角落裡的那個人,他的臉色今天看上去還是不太好,臉頰的兩側甚至給人凹陷的錯覺,她垂下眼睛看著稿子,道:「項峰的暢銷小說將被改編後,搬上大螢幕,各角色尚在甄選中。」
直到這句話說完,從開始就一直閉目養神的項峰,才忽然睜開眼睛,調整了一下坐姿,伸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見飛頓了頓,繼續讀道:「英國一位丈夫,同時擁有兩位妻子,分別住在兩個地方,幾年來他一直在兩個家庭之間周旋,扮演丈夫的角色,並且做得很好,妻子們都認為他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並且深愛著他……直到這位丈夫發生車禍,醫院在通知家屬前來看望他後,終於穿幫了。」
「我很好奇,」彥鵬的手肘頂在桌子上,像是課堂上愛發問的小男孩,「他是同時跟兩個人戀愛,兩個女人都想嫁他,於是他同時結婚,還是說他跟第一位妻子結婚後,發現自己又愛上另一個女人,卻又沒辦法捨棄原有的家庭?」
「這跟原因無關,」項峰忽然開口,他雙手抱胸,聲音低沉,「而是一種心理斗爭的結果。」
「?」
「他要麼是心軟,要麼就是貪心。」偵探小說家下了一個初步結論。
「聽上去活得很『幸福』,但實際上說不定每天都生不如死吧?」彥鵬一臉的遐想。
「明知道不能夠同時維持兩段感情,卻還堅持那麼做,說明他腦袋裡面的切換功能很好。」
「切換功能?」
「人對於所有事務的記憶以及反應都儲存在大腦的某一部分,就好比是電腦硬盤被分為不同的區域,把相應的記憶存儲在各個區域裡,當需要這一部分的時候,就把它調出來——但是更多的人是只有一個硬盤區。」
「就是說所有的東西都存放在一起?」彥鵬思考著,表情像極了名偵探的助手,「那麼也很容易搞錯嘍?」
「沒錯,這樣很容易產生『混淆』。記憶被混合在一起,不重要的部分就漸漸消失,重要的部分被完整清晰地記錄下來,而還有一部分……不那麼重要卻無法丟棄的記憶就像灰色地帶一般。」
「啊……」彥鵬一副頗為受教的樣子。
「但是某些人對於記憶以及各種反應的存儲有非常好的能力,簡單地說,就是切換功能很好。」
「就像身上有個開關?」
項峰想了想,贊同地點頭:「這個說法很貼切。」
「所以說,」彥鵬一向認為自己很適合做總結陳詞,「想要出軌卻不被發現,也需要有過人的能力。那些連昨晚電視劇放了些什麼內容都搞不清的人,最好還是乖乖呆在家裡,別想東想西,除非這日子你已經不想再過下去了。」
「可是……」一直在旁邊沒有開口的見飛,忽然幽幽地說,「如果一個男人心裡真有了些什麼……他才不會去考慮什麼見鬼的電視劇。即使你站在他面前,告訴他這件事總有一天會被發現的,他十有八九也還是會義無反顧的……難道不是嗎?」
兩位男士被她這麼一問,都答不出話來,過了好幾秒鍾,彥鵬輕咳了一聲,試圖挽回尷尬的局面:「不知道在其他星球上有沒有婚外情或是出軌呢?」
「有的,」見飛生硬而肯定地代為回答,「只要有婚姻就有婚外情,這兩者密不可分。」
彥鵬張了張嘴,想再說些什麼,她卻已經接著開始讀下一條新聞:
「美國一位父親在妻子死後父代母職將兩個孩子撫養成人,並且自己光榮退休。近日,他卻被請進了警察局,原因是他趁孩子們出去工作時,男扮女裝去超市購物,期間與一個小男孩攀談,小男孩的母親發現他其實是男人之後,嚇得報警……」
眼睛盯著面前的稿件,但心早就到了很遠的地方。見飛忽然想到一種眼神,就是昨晚那位陳先生聽到她說「我已經三十歲,而且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時,眼底閃現的錯愕與驚訝,也許他早就知道她是個失婚女子,卻不知道她竟這麼大方、直白地把事實說出來,沒有任何羞怯或隱瞞。不記得已經有多少次從相親時坐在對面的男人眼裡看到這樣的眼神,她無奈,然後說服自己不去在意。
「他是個變裝癖嗎?」彥鵬聽完新聞的內容,忍不住問。
見飛花了幾秒鍾才讓自己回過神來,眨了眨眼睛,低頭看著面前的稿子,說道:「……可以這麼說,不過他是有苦衷的。」
「?」
「他穿的,其實是死去妻子的衣服。」
彥鵬臉上一下子露出「天吶,他不會是變態吧」的表情。
「……是因為他想念亡妻。」項峰低沉的聲音裡,仍然夾雜著濃重的鼻音,他垂著眼睛,不知道在看什麼地方,一臉平靜。
「……是的。」見飛唏噓地眨了眨眼睛。這個乍聽上去有點詭異的故事,其實悲涼而且……浪漫。
兩個男人,一個努力在兩位妻子面前扮演自己,一個則在自己面前扮演亡妻,也許他們都有過人之處,才能找到開關,變作另一個人。
不知道為什麼,見飛忽然不再像昨晚那樣痛恨項峰了——也許明天上午她沒辦法交出稿子的時候還是會繼續痛恨他——但此時此刻,他既然能夠猜到這故事的原由,那麼他應該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冷漠。
「關於項峰的小說將被改編後搬上大銀幕……」見飛微側著頭,以一種輕快的口吻說,「我想我們沒必要為這條新聞而浪費時間吧,因為根本沒有多少地球人在期待,更何況各位銀河系的各位也看不到,所以還是來聽一首本周地球最流行的歌曲好了,Leona Lewis的『Happy』。」
六點過五分從錄音室出來,見飛腦海裡冒出要喝一罐冰咖啡的迫切念頭,於是向自動販售機走去。旁邊的長椅上坐著一個人,捧著一杯熱水,面帶疲憊。
她摸出零錢包,說:「吃藥了嗎?」
「嗯……」項峰用手掌撫了撫額頭,繼續安靜地喝水。
她在販售機上找了一會兒,摸出僅有的幾個一圓硬幣,卻發現還差一個。
「喂……」她撇撇嘴,「能借我一塊錢嗎?」
項峰抬眼看了看她,說:「可以,但是有個條件。」
「?」她用眼神示意他說下去。
「送我回去。」
「你沒開車?」
「我吃了感冒藥片。」
「那又怎麼樣?」
有那麼一瞬,見飛以為自己看到項峰在翻白眼,但她印象中的他很少露出這種過於情緒化的表情。她眨了眨眼,他又一臉平靜,只是頓了頓,用一種交通警察教育亂過馬路的孩童的口吻說:「感冒藥的副作用之一就是讓人嗜睡。」
見飛扯著嘴角,說:「好吧,怕了你了。」
其實,她心裡想的是那篇稿子,盡管知道希望渺茫,卻還是心存期待。
「一塊錢。」見飛伸手到項峰面前。
項峰看了她一眼,起身把紙杯丟到垃圾桶裡,然後從口袋裡摸出皮夾,抽了一張十元紙幣塞到硬幣口的下方,紙幣很快被吸了進去,他示意她按按鈕,她怔怔地按了,就像被交通警察教育了的亂過馬路的孩童一般。罐裝的冰鎮咖啡掉在出貨口,「咚」的一聲,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硬幣掉落的聲音。
「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東西,叫做『紙幣找零』,」項峰那濃重的鼻音更加重了語氣中調侃的成分,「咖啡我請你喝,找回的錢你收著,就當是我的車費。」
說完,他轉身走了。
「……喂,你去哪裡?」見飛沒有去取咖啡,而是看著他。
「拿點東西,麻煩你在門口等我,謝謝。」
說完,他消失在走廊裡。
見飛從自動販售機裡取出咖啡,還有那些找回的硬幣。打開易拉罐,她坐到剛才他坐的位置上,安靜地喝起來。她忽然想起兩年前他們初次見面時的場景,也是在這裡,在這條狹長的走廊盡頭,她和他都被邀來做訪談節目,編導停下腳步,對她說:「這就是項峰。」
她抬起頭看著他,皺了皺眉頭,跟她想象中的大作家不同——非常的,不同。
他的目光很清澈,一點也不像是老謀深算的偵探小說作者,反而像是個單純的、懷才不遇的畫家。他對她點了點頭,輕聲說:「你好。」
她也對他說「你好」,手心冒著汗。
「今天我們要討論的話題是——」徐彥鵬那時已是電台的當家小生,他輕快的主持風格很受年輕人的歡迎,但那一天,他卻經歷了人生中迄今為止最大的「危機」。
後來見飛每每向別人談論起這件事的時候,總是一再強調彥鵬其實是一個十分穩健的人,只不過當時的情況造成了一個小小的意外:一只蚊子飛到了他們面前的顯示器上,他本能地伸手去拍,顯示器就這樣毫無預警地摔在地上,發出巨大的「砰」的一聲,他張著嘴,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毫無意識地說:
「——是……啊……是什麼呢……」
所以,「本能」這種東西有時候會讓人犯大錯誤,比如——在直播節目中忘詞。
見飛作為第一次參加電台直播節目的嘉賓,只能用「嚇傻了」這幾個字來形容,她不知道節目該怎麼進行下去,因為彥鵬顯然也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著地上的顯示器,說不出話來。
「當然是偵探小說。」項峰一手撐著下巴,坐在麥克風前不緊不慢地開口道。
徐彥鵬不愧是當家小生,愣了幾秒,立刻恢復往日的神采:「是的,今天來到我們的節目的,一位是人氣作家,一位是出版公司的編輯,相信兩位都對現今的市場都很了解。」
他轉頭對項峰眨了眨眼睛,表示感謝。
項峰還是不緊不慢,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不能說很了解吧,但我本人畢竟是偵探小說作者,所以……」
直播節目經歷了一個小小的插曲,又走上正軌,項峰的確有過人之處,他頭腦靈活,言談之間有獨到的見解,舉止優雅又不失風度,或許在很多人眼裡,他是一個頗有魅力的男人——見飛也不例外,她一度覺得他是個不錯的人。
但她很快從他身上發現了一些……在她看來幾乎是致命的缺點,其中最讓人難以忍受的就是:高傲、對女人懷有極大的偏見。並且對於這些「缺點」,他從不掩飾。
「其實有一個問題,不止是讀者也是我本人很感興趣的,」彥鵬說,「那就是,為什麼你筆下的犯人大多數是女性?」
「哦,」項峰還是雙手抱胸,「關於這一點,我想也許是女性的天性造成的。」
「怎麼說?」
「女性善妒、容易產生報復心理,而這兩點往往是誘發人內心罪惡一面的基礎,更可怕的是,她們缺乏理性,往往會因為毫不相干的理由就此仇恨一個人,並且這種恨是刻骨銘心,就跟她們崇尚的愛情一樣。所以跟男性比起來,女性更容易走上『計劃型犯罪』的道路。」
「我不同意這個觀點,」見飛忍不住反駁,「嫉妒不分男女,而在於一個人的胸襟。事實上我覺得女性往往比男性更寬容,更容易原諒別人。至於理性或感性,也跟每個人的性格有關,並不能說女人就是不理性的,這樣說不公平。」
「那只是你作為一個女性所不自覺地在腦海裡美化自身形象的一種想法,」他不緊不慢地繼續道,「根據婚姻學專家的統計,夫妻間爭吵有60%以上的原因是因為妒嫉。當然女人也沒有把妒嫉單單放在婚姻裡,在其他的很多方面她們都會不自覺地產生這種情緒,甚至於發怒到無法控制的地步,想要報復,這個時候,無法理性地面對問題是對這種報復心理的一種推波助瀾。」
「那麼這60%的妒嫉都是女性產生的嗎,男性就不會妒嫉嗎?」
「我不否認也會,只是沒有女性那麼嚴重,我想基本上只占很小的一部分。」他聳肩。
「那麼我要問,這難道不是你作為一個男性所不自覺地在腦海理美化自身形象的一種想法嗎?」
「哦,也許吧,」他頓了頓,隔著彥鵬看著她,以一種司空見慣的口吻說,「不過,現在的你就是缺乏理性的最佳例子,你已經在痛恨我了,不是嗎?」
「滾蛋!」梁見飛拍案而起,完全忘了這是在直播,「你根本就是一個世界觀完全扭曲了的大男子主義者。」
「如果我是世界觀被扭曲的大男子主義者,那麼你就是徹底的女權主義偏執狂!」
那次的直播,梁見飛和項峰就這樣激烈地爭執起來,彥鵬抹了抹汗,除了乾笑之外,再也發不出其他的聲音。導播強行把歌切進來,兩人還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著,直到節目結束。走出直播間,兩人都不忘用鄙夷的眼神瞪了對方一眼,然後傲慢地轉身。
回家的路上,見飛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次事情搞大了——但是後悔也已經來不及!
第二天早晨,她被一通電話吵醒,是總經理打來的,她以為是興師問罪,沒想到卻是升職。
原來,直播節目的收聽率達到了電台幾年來的最高點,聽眾們熱血沸騰,許多網站評論說很久沒有聽到如此真實、犀利、觀點鮮明的節目,應該有更多這樣的節目出現在每況愈下的電台節目中。
她升職做了編輯部的主任,派給她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負責項峰的新書,於是她和他結下了一段……不解之緣——或者稱之為「孽緣」會來的更貼切一點。
但更令她吃驚的是,電台就此安排他們在彥鵬的一檔節目裡做客串主持人,導播說:在收聽率每況愈下的情況之下,他們卻輕易地在周二下午吸引了超過30%的市場份額,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跡。
這就是她扮演的另一個角色——總是不遺余力地陷害「搭檔」的嘉賓主持人——不過當然這場戲要是少了那個叫項峰的男人也不行,他們是一對電波裡的仇人。面對這種陷害,他的態度不太一致,有時候奮起反擊,有時候卻一聲不吭。她很難說清楚自己這是一種什麼心理,她不敢聽自己的節目,因為她會覺得自己很幼稚,可是她又樂在其中,仿佛要把平時從項峰那裡受的氣全都吐出來。
冰鎮咖啡流到胃裡時的感覺很刺激,她不禁閉上眼睛,想讓自己休息一下。
「喂,」項峰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走廊的拐角處,他的臉色依舊不太好,用一種毫無生氣的口吻對她說,「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