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項峰出奇地沉默。見飛覺得奇怪,時不時用眼角的余光瞥他,他毫無反應。她不太習慣這樣的他,不對她冷嘲熱諷,也沒有把她當保姆一樣呼來喝去——看起來,他真的病得不輕。
「不如送你去醫院吧?」她試探著問。
「不用了,」他靠在座位上,眼睛像是閉著,「我早就去過了。」
「可是也許你去的時候還沒有現在這麼嚴重……」
他轉過頭看著她,說:「你是在關心我嗎?」
「是啊。」她回答地大方。
他先是愣了愣,接著苦笑:「是為了稿子吧?」
「當然,不然會是什麼。」她依舊坦然。
項峰沉默了一會兒,聲音帶著疲憊,說:「有時候,你真的一點也不可愛。」
見飛被他這句話嚇了一跳,因為他說這話時的語氣相當罕見,就像是……無奈的寵溺。但他們應該是兩個無法共存的對立面才對嘛!
她又悄悄瞥了他一眼,他閉著眼睛,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轉回頭,繼續專注地開車。說不定,剛才的一霎那只是她的錯覺罷了。
嗯,一定是……
她把車停在項峰公寓樓下的台階前,他還閉著眼睛,她認為他不會是真的睡著了,所以輕輕推了他一下,可他沒有任何反應。她關上收音機,在一片靜默中,聽到他均勻的、輕不可聞的呼吸聲,忽然鬆了口氣。
她把檔位換到駐車檔,拉上手剎,又把暖風調高了一些,安靜地坐在車裡等待。她很難說清楚自己在等什麼,或者為什麼要等,她只是單純地覺得,不想現在喚醒他。
她不自覺地望向他熟睡的側臉,那上面沒有任何表情,讓她想到了第一次看到他時,那種清澈的眼神。現在他的眼神就變得很混濁嗎?好像也不是。她再也沒有注意過他的眼睛,他們之間有無休止的爭執、嘲諷,卻很少有刻意的理解。
動物會有天敵,人也一樣,她和項峰就是。
見飛坐著發呆,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鈴聲忽然劃破了車廂內的寂靜,她嚇得幾乎跳起來,連忙去接:
「喂?」
「是我,」湯穎的聲音比平時低啞,表示她的心情不太好,「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想先聽哪個?」
「好的那個。」見飛直覺地回答。
「好的就是,你托我的稿子有著落了,不是百分之百,不過也八、九十了。」
壓在心中的大石終於放下,見飛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接著問:「那麼壞的呢?」
「壞的就是,我失戀了,沒辦法寫書評了。」
「……」她愕然,說不出話來。
「你不安慰我幾句嗎?」
「我……不太會安慰人。」她苦笑,只怕她說的沒有人要聽。
「隨便一句都好。」
「那……」她想了想,「振作起來,努力為祖國四個現代化建設作出自己應有的貢獻!」
「……」
「……」
「這……聽上去的確是很振奮人心,」湯穎非但沒有高興起來,反而聽上去更焦躁了,「不過,你為什麼不說幾句好聽的,就好像是『你這麼漂亮,不愁找不到男人』,或者『只要你願意,大把的男人等著拜倒在你群下』之類的……」
見飛重重地歎了口氣,抿了抿嘴,才說:「因為……我不覺得男人是女人生命裡多麼重要的一個環節啊。」
「……我錯了,我不該以為你會安慰我。」
「Sorry,」她也覺得惋惜,「……但是,那些書評我很急,或者周五吧,周五再交也可以。」
「啊!!!……」湯穎在電話那頭尖叫起來,「我恨你!」
說完,電話就被掛斷了。
見飛怔怔地看著手機,回想自己剛才究竟哪裡惹惱了表姐。
項峰坐直了身體,她才發現他已經醒了,但面容依舊疲憊。
「我睡了多久?」
「大概……三十分鍾吧。」
「哦。」
他解開安全帶,下車,關上車門,看了她一眼,算是告別。
見飛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降下車窗,大聲問:「喂!你確定你不要再去看醫生嗎?」
項峰沒有回頭,擺了擺手,消失在玻璃門的另一端。
周三一早,梁見飛就給湯穎打電話,除了想問她要稿件之外,也對她昨晚說的有關於失戀的事情很在意。從小到大,她一直覺得湯穎是那種要麼不愛,愛起來就很徹底的人,如果真的失戀,會是不小的打擊。
可是湯穎遲遲不接電話,她在一路走走停停中撥著電話,腦海裡忽然有些恐怖的景象……那家伙,不會真的出了什麼事吧?
到了公司車庫剛停好車,見飛的手機就響了,她連忙接起來,電話那頭是湯穎那一如既往活躍的聲音:「剛才我在洗澡,出來看到有十幾通未接電話,嚇了一跳!」
「你才真的讓我嚇了一跳!」見飛鬆了口氣,下車背上背包,鎖了車門,向電梯走去,「我整晚都在想你失戀的事,剛才打不通電話,真怕你做傻事。」
「……別開玩笑了,我?怎麼可能!」
「我從沒聽說過你失戀。」
「有的,當然有,不過那都是16歲之前的事了……「
「……」
「喂,」湯穎的口吻認真起來,「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有事吧。」
「是真的啊。」
電話那頭發出幾聲響亮的笑聲:「見飛,你太善良了。」
「?」
「我只是……有個男人在我拒絕他之前先拒絕我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像是為了強調什麼,湯穎又補充道,「是我本來就打算拒絕他的哦,不是因為他先拒絕了我才這麼說的!」
「……」她早該料到的。不過,這到底是什麼邏輯,如果兩個人都對對方沒有意思,還互相拒絕什麼啊!
「對了,關於你要的稿子,我現在馬上去確認,十分鍾後答復你。」
「好,我正好要問你這件事。」
「天吶……」湯穎叫起來,「有時候你真的是,一點也不可愛!」
電梯來了,見飛掛上電話,跟隨人流走進去。
項峰昨天也說了同樣的話,那是不是說明,她真的不可愛?
可是,她暗暗苦笑,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還需要用可愛來修飾自己嗎……
電梯門打開,見飛愣了愣,因為李薇從一樓走進來,兩人互相點頭,算是打招呼。李薇就站在她面前,背對著她。見飛已經屬於個子高挑的,可是李薇比她更高挑。李薇進公司的第一天就有男同事私下討論說來了一個美人,一個禮拜之後,他們又將這個稱呼改成「冰山美人」。見飛對這位新同事沒有任何偏見,但是每次看著那雙明亮而漂亮的眼睛,她總有一種無形的壓力。
「對了,」李薇忽然半側過身,低聲說,「那篇稿子怎麼樣了?」
「……我已經在想辦法,找另外一篇稿子代替。」
「另外一篇?」李薇的眼神忽然變得很犀利。
見飛抿了抿嘴,報出一個人的名字,李薇沉默了幾秒,才說:「哦,也可以。」
說完,她就轉回身,留下冷漠的背影。
見飛苦笑,心底盡管有一絲不快,可是既然這件事已經攬上身了,也就只能攬到底。
回到辦公室,助理詠倩已經泡好了咖啡,放在她辦公桌上,咖啡的香味傳來,讓人不禁有一種幸福的感覺。她按下桌上的電話,門外的女孩立刻接起來,她溫柔地說:「謝謝。」
「啊?」
「咖啡。」
「哦,」女孩受寵若驚,「不客氣,不客氣。」
掛上電話,見飛就打開電腦,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邊喝咖啡一邊等電話。可是湯穎的電話直到二十分鍾後才打來,聽到那一聲垂頭喪氣的「喂」時,她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對不起,我很抱歉。那家伙答應我的,但是……」湯穎沮喪地說。
「沒關系,」盡管胸口有一陣說不出的郁悶,但見飛還是故作開朗地說,「也許偵探小說家都是差不多的。我會再想辦法,總會有辦法的。」
「……對不起。」湯穎並沒有就此安心。
「沒事,我的要求本來就有點強人所難。」
她反復強調幾句後,然後掛上電話。盡管剛才信誓旦旦地說總會有辦法,可是她心裡清楚,此時此刻要再去變一篇稿子出來幾乎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去李薇那裡,承認自己的失誤,請她調整雜志版面。
她其實很不願意去,可是又不得不去,她不知道這件事過後李薇會怎麼看她,她其實並沒有很在乎,但被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輕視,總是一件不太好受的事。
電腦屏幕的右下角跳出一個對話框:「您從項峰處收到一封新郵件」。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對話框已經消失了,但視網膜上還有一絲殘影,她連忙打開郵箱,有一封郵件是一分鍾之前收到的。她承認,當食指點擊鼠標左鍵的時候,的確有心跳加速的感覺,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梁小姐:
隨附 閣下要求的稿件,暫提供兩萬字,離 閣下要求的5萬字尚有距離,其余是否可以連載形式繼續,請確認。
項峰
見飛倒在椅背上,愣了好幾秒鍾,才放下咖啡杯,給李薇打電話。李薇只嘀咕了一句「你不是說他交不出嗎」,便立刻同意了,也許對她來說,只要是暢銷書作者的作品,連載或是一次性刊登並沒什麼區別。
見飛轉發了項峰稿件,忽又發現郵箱裡多了一封郵件,是湯穎發來的,幾段風趣幽默、並且很「紐約時報」的書評,郵件的最後,湯穎這樣寫道:其實書評早就寫好啦,昨晚騙你的,不好意思啦。
她無奈,卻無法生氣。這天早晨,她終於深刻地體會到一句話:人生的大起大落,真是太刺激了!
可是,她又想起了另一句話:跟生死存亡比起來,人世間這些所謂的煩惱也不過是一縷青煙罷了。
她拿起電話,沖動地想去跟項峰道謝,但他也遲遲未接。
她起身在辦公室的窗前來回踱步,心裡總有些話想要說,可是,要對誰說,說些什麼,又是一個未知數。
遠處的雲層裡漏出一絲陽光,照在她臉上,很溫暖。她忽然想到:項峰那家伙該不會也是很早之前就寫好了稿子,但非要在最後一刻才肯奉上吧?
越想,就越覺得那很像是他的風格,他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就算是他自己犯的錯,也要如對別人恩賜一般地去補救。
……這個可怕的男人!
手機響了,她拿起來,是項峰打來的。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怪異的微笑:「喂?」
「你打電話給我?」他的鼻音還是很重。
「嗯。」
「什麼事?」
「……想跟你說,稿子我收到了。」
「……」
「就這樣。」
項峰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說:「哦,如果有什麼需要修改的再聯絡我。」
「好。」
「再見。」
「……等等。」
「?」
梁見飛咬了咬唇,終於還是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謝謝。」
「……」電話那頭又沉默著。
「稿費會盡快算給你的。」她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
「你……」
「?」
「沒什麼,再見。」
見飛放下手機,皺著眉頭發呆,不知道為什麼,她幾乎可以肯定,他在掛線之前沒說完的那一句,十有八九是想說她不可愛。
可是……為什麼呢,他為什麼要這麼說,而她又為什麼會以為他要這麼說?
她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心想大概是最近壓力太大了,否則,為什麼要執著於這些無聊的事!
她忽然很慶幸剛才自己沖動之下打的電話沒有被項峰接到,不然他此刻一定在暗笑自己的千恩萬謝吧——
嗯,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