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角色(5)

  一周的最後一個工作日,梁見飛如往常一般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熱氣騰騰的咖啡端放在她桌頭,她很想打開門給詠倩一個擁抱,說「沒有你我該怎麼辦」,也許周五就是最適合上演這類戲碼的日子,因為大家都在暗自為即將到來的周末興奮著,所以比較放得開。

  她先是給出版社那邊打了幾個電話,接著又催了幾份稿件,才定下心來好好喝咖啡。電腦旁的工作日歷上用黑色的水筆在今天的日期旁寫著:「13:30 研討會」。她揉了揉眼睛,決定吃過午飯後精神抖擻地去參加會議,然後心情愉快地提早回家。

  那個所謂的研討會在市區一間高級酒店舉行,見飛今天特地穿了一件合身而且得體的天鵝絨西裝外套,外套的顏色是她最喜歡的深藍色,但是老天偏偏跟她作對,中午的時候先是淅淅瀝瀝開始下起雨來,接著酒店的保安先生又把她安排在露天停車場,她的西褲在上下車的時候濺到了泥漬,盡管經過了一些處理,卻還是顯得失禮。搭上四面都是鏡子的電梯,她不自覺地打量自己昨晚剛去剪的新發型,比以前短了些,發梢整齊地排列在肩膀的位置,從頭頂向下形成一個十分優雅的弧度,這是發型師慫恿了很多次之後她才勉為其難決定剪的,沒想到最後滿意到不得了的竟是自己而不是發型師。

  也許人生真的常常充滿了意外。

  電梯門打開,見飛順著大大的指示牌上的箭頭,沿著鋪了俄羅斯地毯的走廊向會場走去。她腦海裡浮現的是昨晚看的某一出好萊塢電影裡的情景,大海、白色的房子、狗、腳印、米黃色地毯、深色的床罩……等等等等,總之跟這研討會無關,她甚至不知道這會議的主題,她的上司昨天下午才給她下達了今天務必出席的命令。

  「啊,換了新發型!」有人從後面走上來,悄悄在她耳邊說。

  她全然沒有被嚇一跳的樣子,只是轉過頭,面無表情地說:「湯穎。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湯穎今天穿著一件不長不短的黑色風衣外套,長度恰好足夠遮住她的整個臀部,至於她那雙又長又細的裹著黑色緊身褲的腿,則毫無疑問地完全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中,她腳上是一雙鑲著閃片的高跟短靴,活脫脫一個英式的IT girl。但讓見飛覺得最過份的是——她渾身上下竟然沒有一個地方像是淋過雨的!

  「我是他的粉絲啊!」湯穎以一種很少出現在三十歲女人臉上的興奮表情看著梁見飛。

  「誰?」她皺了皺眉,瞬間覺得疑惑,仿佛自己是突然來到地球的火星人。

  「項峰啊!」

  「項峰?」她眨了眨眼睛,停下腳步。

  「今天他是主講人,你不知道嗎?」湯穎瞪大眼睛,黑色的、長長的睫毛讓人想到了芭比娃娃。

  「這個……」她是真的不知道!

  「你太不關心他啦!」湯穎嘟起嘴埋怨了一句,然後踩著那足有十厘米的細高跟毫不猶豫地走向簽到台。

  見飛站在原地,在心裡冷冷地說:我幹嗎要關心他?!

  簽到台旁豎了一塊大大的告示牌,直到這一刻她才算是真正看清楚了研討會的標題:《論懸疑小說與現實生活中的善與惡》。

  看上去有點聳人聽聞。

  湯穎已經領了宣傳冊快步進會場去了,見飛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狠下心來簽了到。要是早知道是這家伙的研討會,她情願呆在辦公室!

  會場並不大,她隨便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與會者路路續續地到了。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還有五分鍾就要開始,她打開背包,翻出幾本隨身攜帶的書,遲疑了半天,才挑了一本關於紐約二手書店的小說讀起來。

  「要不是因為下雨,來的人會更多吧。」不知道什麼時候,湯穎又坐到了她身旁。

  對於這位表姐的神出鬼沒,見飛早就習以為常:「來幹什麼呢,聽他自吹自擂嗎?」

  「你不是真的這麼恨他吧?」

  「當然不是,」她哭笑不得,「我為什麼要恨他?」

  她只不過是……不怎麼喜歡他罷了。

  「項峰這樣的男人,市面上已經很少了。」湯穎拿出精致的圓鏡,擺弄了一下耳邊的長發。

  「恕我並不了解市場行情。」

  IT girl收起鏡子,用指關節托著下巴,姿勢優雅:「那拜托你偶爾也了解一下嘛。」

  見飛苦笑,沒有回答,只覺得眼前這張臉孔很具有誘惑力,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有足夠的定力能把持得住……可是,她覺得項峰可以。

  因為他對女人不感興趣,甚至覺得討厭,她一度懷疑女人在他眼裡都是邪惡的,所以他書中的凶手大多是女人,而且是一個比一個狠毒的女人。

  「話又說回來,」見飛抬了抬眉毛,「你為什麼不去坐在第一排,偏要跟我擠在角落裡?」

  湯穎微微一笑,眼裡有轉瞬即逝的得意:「不一定是坐在第一排才能引起某人注意的啊。」

  見飛皺了皺眉頭,朝四周張望了一下,這才錯愕地發現,所有人都集中在會場的前半部以及右側,她們周圍幾排以內都再無一個人影。

  「我敢說今天項峰一定對我印象深刻,因為我還有一件法寶。」湯穎像模像樣地拿出記事本。

  「?」

  「就是你。」

  見飛剛想說什麼,台上就響起了說話聲,會議負責人先是講了些客套話,接著就開始迎接嘉賓,先是幾個剛出道的年輕作者,項峰被安排在最後一個出場。現場免不了又是一陣掌聲雷動,他露出親切的笑臉,親切到……她幾乎要懷疑台上的是不是他呢!

  項峰最近真的開始走頹廢的藝術家路線,下巴和臉頰兩側都是青色的胡渣,長到耳朵下面的頭髮被工整地夾在耳後,但額前仍不規則地散落了一些,看上去也有頗點落拓和不羈的意思。不過,比起前幾天,他的臉色好了很多。

  見飛怔怔地盯著項峰看了一會兒,就興致全無地低下頭繼續讀那本書,台上的聲音時時傳到她耳朵裡,但她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肆無忌憚地沉浸在小說世界裡,直到湯穎在她耳邊輕聲說:

  「喂,你右邊咯肢窩下面怎麼破了啊。」

  「不會吧……」

  她一邊舉起右手,一邊順勢觀察著,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沒有啊,西裝外套好得很呢。

  「那麼,那位深藍色西裝的……小姐,既然已經舉了手,就請提問吧。」項峰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來,跟之前的低沉不同,此時盡管他臉上仍是面無表情,但口吻卻饒有興味。甚至於,他最後還特地補充了一句「不用客氣」。

  梁見飛抬起頭,眨了眨眼睛,在徹底明白過來之後,忍不住狠狠瞪了湯穎一眼。那只舉起的右手有點僵硬,她悻悻地放下手臂,已經有勤快的現場工作人員把麥克風遞過來。接過麥克風,見飛緩緩起身,會場裡大部分的人都對她投來了注目禮,她不禁有點怯場。然而不經意間,她瞥見項峰那隱約帶著笑意的眼神,於是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說:

  「是這樣的,我想問的問題是……您依舊認為女性比男性更容易犯罪嗎,但為什麼現實生活中的罪犯以男性居多?」

  會場裡一下子湧出了細碎的說話聲,與會者開始三三兩兩地議論起見飛提出的問題。

  項峰湊到麥克風前,面帶微笑地看了她一眼,說:「這個問題,就好比問一個男人為什麼喜歡看沙灘上的美女一樣。」

  說完,他頓了頓,台下立刻爆發出一片友善的笑聲,接著又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想聽聽大作家的回答。

  「男人很喜歡觀察女人,我也不例外,所以當我在心裡勾畫某個人物形象的時候,女性出現的比例超過50%,因此會出現你所說的那種情況,」他看了看她,一字一句地說,「但是不存在任何的偏見或者歧視。至於說現實生活,我想,我還是傾向於男性更容易沖動犯罪,而女性則很有計劃性。」

  見飛傲慢地撇了撇嘴,連一個客套的微笑也懶得給他,便徑自坐了下來。她不是真的想問出什麼問題讓他出丑,因為根據她長久以來的經驗,他很少有——或者幾乎沒有——出過丑,她只是想跟他唱唱反調,僅此而已。

  原以為這個問題會就此結束,沒想到項峰補充了一句:「今天恐怕沒時間多作討論了,不過梁小姐如果還有其他的問題,我很樂意在每周二下午的電台節目中跟你繼續探討。」

  注目禮再一次排山倒海般向她襲來,這回大家都帶著恍然大悟的表情,仿佛在說:啊,原來她就是那個梁見飛呀……

  盡管心裡的怒火開始翻滾,但臉上仍泰然自若,她盡量讓自己看上去毫不在意。

  「他真的好帥!」湯穎湊過來在她耳邊說。

  見飛微微一笑,不動聲色地在湯穎那雙鑲滿了銀色亮片的高跟鞋上狠狠踩了一腳,在收到一陣喊痛的低吼聲後,滿意地繼續低頭看書。

  會議一結束,她就背上背包轉身走出會場,湯穎像粉絲一樣熱情地湧到台前去找項峰簽名了。外面依然下著雨,她站在酒店門口,看看幾十米外自己那輛深藍色的休旅車,又看看自己的褲管,咬著牙憤恨地吼了一聲。

  這是她和他的另一種角色——有時候她覺得這實際上是他們最根本的角色—— 一對愛唱反調的男女。她曾試著說服自己以平和的心態去理解這個不可理喻的男人,但是很難。

  回到家的時候,見飛抬頭看著牆上的鍾,已經五點半了,她先是打電話訂了一份外賣,接著把深色西褲換下來,浸泡在洗手盆裡,上面的泥漬很快就消失了,仿佛從沒出現過一樣。

  她給自己泡了杯暖暖的柚子茶,坐在書桌前,開始上網。

  【人身上真的可以有一副開關嗎,遇見不同的人說不同的話,還要隨時準備轉換心情。我想我做不到,我只能一心一意地扮演一個角色,成功也好,失敗也好,那都是屬於我的角色。

  會不會,那些身上有開關的人,活得更自由?還是更疲憊?

  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正一心一意扮演著的,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她已經三十歲了,愛過一個人,離過一次婚,背負著家人寄予的厚望,也承受著各種巨大的壓力;她很開朗,甚至比離婚之前更開朗,她努力工作,她有能力負擔看上去還算精致的生活;她必須時不時地去跟各種男人見面,敷衍地了解彼此(只是了解,不是理解),她還要承受那些男人當得知她離過婚時或失望或驚訝的眼神,她要裝作「那沒什麼大不了的」,繼續微笑,如果男人們就此打退堂鼓,她還要安慰自己說,是他們淺薄罷了……

  但其實,我並不想演這個角色—— 一點也不!如果可以,我只想有一些屬於自己的時間,躺在沙發上看一本書。

  真的,僅此而已。

  Alpha】

  網頁畫面上有一個閃爍著的信封的標志,說明有人在網站上給她發消息。她發布了日記,然後點開那個信封,是她的好友林寶淑發來的,短短的一句話:

  「喂,你知道嗎,池少宇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