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4 謊言
1995年,金裡奇的母親接受電視采訪,過程中,記者追問金裡奇對於希拉裡的看法,這位不擅掩飾的老太太起初不肯說,但記者鼓動她:「你可以悄悄告訴我,只有你知我知。」老太太信以為真,附在記者耳邊說:「她是條母狗——這是他對她唯一的評價。」這當然不可能只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新聞被播出了,而且就在金裡奇就任美國眾院議長的那天,可以想見,這是一條多麼轟動的新聞,記者說了謊,遭到輿論的一致譴責,可是更多人對此興致勃勃。
同樣是這位記者,在1972年的「水門事件」中卻表現得很出色,連續幾個清晨去堵截尼克松的助理,以翔實的報道贏得人們的尊重。記者的名字叫做宗毓華,1993年她成為CBS晚間新聞的聯合主播,也是美國主流電視網晚間主播位置上的第一位華裔女性。
是什麼讓她選擇謊言?
因為她需要一則聳人聽聞的新聞報道,聳人聽聞意味著收視率,而收視率意味著豐厚的廣告收入——也就是錢。
CBS在那次報道後不久解雇了她,但她仍活躍於主流電視網,並且繼續大出風頭,可見從某種程度上,業界追求轟動性多過道德准則。
看到這裡,有些人不禁要問,謊言帶給我們的真的都是災難嗎?可是我為什麼還看到了權利、利益甚至是希望?
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靠謊言維生,那麼它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
不要不相信,這樣的人多的是,就比如——
我。
Beta】
項峰摘下鼻梁上的眼鏡,揉了揉眼角,依稀可以從巨大的落地窗的玻璃上看到黑暗中自己的倒影,他沒有開燈,臉上映照著電腦屏幕散發出來的慘白的光芒,有點可怖。
他疲憊不堪,從上周一開始,嚴重的感冒症狀讓他幾乎不能思考,梁見飛打電話來問他要稿子的時候他才忽然想起有這麼一件事。他不得不花了兩個晚上趕出一部分內容,然後又是接二連三的工作,電台節目、研討會……等等等等。他去醫院配了些藥,症狀消除了,但是病還沒有好,整個周末他都在昏睡中度過,直到今天下午,他強迫自己起來繼續工作。
他的職業是作家,他寫的偵探小說被稱為暢銷書,為了保持靈感,他必須無時不刻地觀察生活。他依靠筆下人物所編織的一個又一個謊言敘述著不同的故事,就像日記中說的,他靠謊言維生。
他基本上是個做事很有計劃性的人,比如家裡的油鹽醬醋茶什麼時候該去買,比如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去拜會相熟的朋友,又比如,每一篇約稿、每一個工作,都被清清楚楚地寫在他的工作簿上,幾乎沒有出過任何差錯。
但是梁見飛這一次的約稿他徹底忘了,因為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記下來。他隱約記得,她最初跟他說這件事,是在他新書的宣傳會上。
那天下午,他沉默地坐在房間的角落裡,各路媒體記者都摩拳擦掌地準備進行訪問,雖然經歷過很多次類似的場面,他還是無法徹底習慣,仿佛即將把自己□裸地呈現在他們面前。每一次面對大眾,他總是不自覺地露出友善的微笑,他看過關於自己的訪問,照片也好、視頻也好,都顯得很溫柔,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但事實上,他知道自己並不是這樣的……
「房間怎麼這麼小!」梁見飛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手裡拿著新書和一疊資料,胸前掛著一張工作人員的銘牌。她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擰開礦泉水瓶蓋仰頭喝起來,樣子有點粗魯,甚至能聽到「咕咚、咕咚」的聲音。
項峰沒有搭話,也許他想說的,但是看著那些黑壓壓的人頭,他一下子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要喝嗎?」她對他舉了舉手裡的瓶子,「後面還有一箱。」
「我有了。」他輕聲回答,就放在他腳下。
「哦,」她也把瓶子放在腳下,然後翻看著手裡的資料,「我之前已經跟那些家伙都打過招呼了,叫他們不要問沒頭沒腦的問題。」
他抬了抬眉毛,半側過臉看著她:「怎麼算沒頭沒腦?」
她聳肩:「就好比說……凶手為什麼等了五年才下手之類的,這種問題不是很討打嗎,等待當然是因為沒找到機會,難道是在等技能修滿一定等級啊。」
項峰不禁被她逗笑了,纏繞在他頭頂的陰霾被一掃而空:「那麼請問怎樣的問題才不討打?」
她用筆抵著下巴,想了想說:「嗯……比如你最近跟那個女明星的緋聞啊,或者乾脆問你是不是同性戀。」
「……」
她跟他做了個搞怪的表情,像是故意氣他。
「如果你想證明自己在追求曝光率這方面的專業性,」他苦笑,「那麼你成功了。」
「謝謝。」她沒有謙虛。
這段對話以梁見飛低頭開始打電話暫告一個段落,等她打完電話開始在紙上寫著什麼的時候,項峰忍不住開口說:
「那不是真的……」
「?」她抬起頭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關於那個……女明星。」他抿了抿嘴,盡量表現得坦然。
梁見飛眨了眨眼睛,停頓了幾秒鍾,才問:「你是說,那段緋聞?」
「嗯。」他轉過頭看著別的地方,像是很不經意才提起這件事。
「天吶,當然不是真的,誰會相信……」
「……」他又轉回頭看著她,有點驚訝,他很想知道她何以會如此肯定。
「某某某的男友應該是某某某才對啊,他們的關系一直很穩定,大家都知道,真是郎才女貌,怎麼可能是你……」她如是回答。
項峰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忍住要掐她脖子的沖動,就好像他也不記得她後來說要跟他約稿的事,其實他聽到了,可是當時他正在思索著另一件事,那就是:
她闖進來,跟他說這些話,有什麼意圖?
會不會她遠遠地察覺到他的緊張,會不會她早就明白他根本不擅於應付這樣的場面,會不會,她知道在內心深處,他並不是什麼老練的暢銷書作家,而是一個當站在聚光燈下仍會感到羞怯的「男孩」罷了……
他雙手抱胸,低下頭忍不住苦笑,會嗎,她真的會嗎?
「快開始了,」梁見飛低頭看了看表,「記住,要是有不想回答的問題就打個暗號,我們的工作人員會幫你擋的。」
她說這話時,眼睛不時在四周張望著,沒有看他,可是手卻輕輕在他手臂上拍了拍,然後拿起礦泉水瓶,起身走開了。
項峰看著梁見飛的背影,抿了抿嘴,不想讓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有什麼特別。他想喝水,伸手在腳邊摸索了一會兒,拿起瓶子打開瓶蓋,但他忽然又停下手上的動作,因為發現瓶子裡竟然只剩下半瓶的水,而他剛才只喝了一口而已。
……一定是那家伙拿錯了。
可是,他沒有放下瓶子,遲疑了一秒鍾,仍然湊到嘴邊喝起來。
就算拿錯了……又怎樣?
筆記本電腦旁的牆上的掛鍾顯示現在的時間是八點過五分,項峰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著遠處的電視塔,一種很少有的寂寞油然而生。他怔怔地看了一會兒,轉身拿起書桌上的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喂?」梁見飛的聲音不管什麼時候聽上去都很警惕,並且這種警惕有可能是針對他的。
「我餓了。」他說這話時,異常平靜,大概沒有人會以為他在撒嬌吧。
電話那頭是片刻的沉默,他猜想梁見飛此時恨不得把他剁成肉醬。
「想吃什麼……」然而她只是拉長了聲音,無奈地問。
「老樣子。」
「哦……」
她好像還想說什麼,也許是想控訴十二月的夜晚是多麼寒冷,好讓他放棄命令她的權利。但他沒有給她時間控訴,說了句「再見」就掛上電話。
項峰把手機丟回書桌上,依舊站在窗前,可是這一次,倒映在玻璃上的眼睛明顯多了幾分神采,他嘴角有個可以稱之為笑容的彎度,不可否認的是,心情變得好起來。
編輯和作家之間的關系有點微妙,尤其是暢銷書作家。兩年來,梁見飛幾乎做到了對他有求必應,不過另一方面,他們仍是兩個無法共存的對立面。她幾乎是使出渾身的力氣在跟他唱反調。
掛鍾顯示九點的時候,門鈴響了,項峰把寫到一半的稿子保存起來,然後去開門。梁見飛穿了一件有點寬大的羽絨外套,手裡拎著熱氣騰騰的小餛飩,癟著嘴站在門口,她的鼻尖有點紅,大概是買餛飩時站在風裡被凍到的。
他讓開門,她大方地走進來,沒有一點要換鞋的意思,即使他每次都會從鞋箱裡拿出拖鞋丟在她面前,但她還是我行我素。
沒錯,她就是要跟他唱反調!
「下一期雜志連載的稿子能夠准時交嗎?」看到他電腦屏幕上的字,梁見飛問。
他暗自歎了口氣,她真的一點也不可愛,滿腦子除了工作還是工作。
「我敢保證你會是那種小孩最討厭的媽媽。」他從她手裡接過袋子,拿進廚房,悉數倒在碗裡。
「你才是媽媽最討厭的小孩!」她不假思索道。
項峰站餐桌前,用犀利的眼神瞪她。
「哦……對不起……」她想到什麼似地抿了抿嘴,尷尬地道歉。
他低下頭,在漆著乳白色鋼琴烤漆的桌面下尋找銀色湯匙。
項峰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媽媽就撇下他和弟弟,離家出走,長大後他很少在別人面前提起父母,別人也很少問。梁見飛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她除了是他的責任編輯,是他電台節目的搭檔,也是他弟弟項嶼的同學。
所以其實,她應該知道他不少的事。
梁見飛大概以為他還在生氣,於是期期艾艾地走過來,靠在吧台旁,觀察他的表情。他用眼角瞥著她的一舉一動,有點想笑,但臉上卻保持了一貫的嚴肅。
「你要一起吃嗎?」他問她。
她搖頭。
他安靜地吃,她也安靜地呆著。
「梁見飛,我問你……」
「?」
「你每天除了工作之外,就再也不做別的事嗎?」
她疑惑地看著他,然後想了想,回答:「也有的吧……人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工作。」
「可是在我看來,你就是一直在工作。」
「你是想抱怨我隨時隨地跟你追稿嗎?」
「不是,」項峰垂下眼睛,看著湯匙裡的餛飩,「我只是奇怪……」
「?」
「怎麼會有一個三十歲的女人,當我晚上想吃東西的時候,她就能夠在半小時內出現在我面前,」他看著她,在她想開口反駁的時候繼續說道,「那是不是代表,她其實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浪費?」
梁見飛低下頭,擺弄起鋪在吧台一角的桌旗:「這樣難道不好嗎?」
「你有沒有想過去做點別的什麼?」
「你指什麼?」她抬頭看了他一眼。
「任何你有興趣的事,」他頓了頓,又補充,「但不包括跟我吵架。」
她笑起來,笑得很開心,甚至笑出聲來:「哈,誰會喜歡吵架!」
「但我覺得你一直很樂在其中……」他瞪了她一眼。
「大作家,你太高估自己了!」她也瞪他。
「那麼……你為什麼不試著……」他仍然垂著眼睛,像是很專心地在吃東西,「戀愛呢?」
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來:「……你沒有聽說過一句話嗎?」
「?」
「現實比虛構更殘酷。」
項峰皺了皺眉頭:「為什麼要用『更』,現實本來就比虛構殘酷啊。而且,基本上我認為這句原話應該是『現實比虛構更匪夷所思』。」
梁見飛翻了個白眼,說:「我想說的重點是『現實』和『殘酷』,而不是『更』——再說你就當作我說的是對的又能怎樣!」
他皺著眉,但是勉強接受了她的說法:「可是我覺得你一點也不努力——對於……這方面。」
「怎麼會呢!」她像是蒙受了極大的不白之冤,「我幾乎每個月都要被迫認識一到兩個男人,每一次我都把自己打扮得像聖女一樣!」
「你是真心想去嗎?」他一針見血。
她抿著嘴,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想到什麼似地說:「你不要用一種老爸的口氣教訓我,你自己還不是半斤八兩!」
項峰瞪她:老爸?會嗎?
「活了三十三年卻沒有談過戀愛的人沒資格說我。」她瞪回來。
他低下頭喝了一口湯,輕描淡寫地說:「誰說我沒有……」
梁見飛愣了愣,好像他剛應驗了那句話:現實比虛構更匪夷所思。
「大作家,可以跟我形容一個那個不幸的女人嗎?」她撥了撥肩上的頭髮,這個動作讓她看上去很有女人味。
項峰的臉色忽然沉下來,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輕聲說:「她……她已經死了……」
整個客廳也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只聽到他用銀色湯匙舀湯的聲音。
「對不起……」這是她今天晚上第二次跟他道歉,並且這一次,更誠懇,甚至帶著無奈與同情。
項峰抬起頭,毫無預警地對梁見飛露出一個得逞後溫柔的微笑:「沒錯,在我心裡……」
「?」
「在我心裡,她已經死了——盡管她的肉身嫁給了一個有錢的男人,並且搭飛機去了洛杉磯。」
梁見飛臉上不出意外的是被耍了之後的勃然大怒,可是她又不敢真的對他咆哮,所以她只是齜牙咧嘴,恨不得用眼神殺了他。
項峰把碗放進水槽裡,轉過身看她,臉上忍不住還帶著微笑。
「你覺得捉弄我很好玩是嗎?」她板著臉。
他聳聳肩,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半開玩笑似地說:「你的這件外套太大了,是在為自己變胖做準備嗎?」
梁見飛瞪了他一眼,轉身走到客廳的另一頭去看他的深海魚缸,回答得很漫不經心:「這是我前夫的衣服,今天出門前隨手拿的。」
那魚缸裡的海草和水生物都是他花了很多精力養的,她看得津津有味,不時用手指跟著裡面的魚一起移動。
項峰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你還留著他的東西?」
他的聲音沙啞到,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梁見飛含糊地應了一聲,大概是覺得跟他談這個話題實在無聊:「嗯,只是忘記扔了……」
說謊!
這天晚上項峰原本是想送梁見飛回去的,怎麼說她也是為了他的一句話冒著寒風來的,但是他臨時改變了主意,只是打開門目送她出去,然後說了句「路上小心」。
關上門,他又看到了落地窗上倒映的自己的臉,竟然死板得嚇人。
讓她自己回去吧,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
再說……她還穿著那件忘記扔的滑雪衫呢,怕什麼!
晚上臨睡前,項峰接到弟弟項嶼的電話,說要把「小白」送到他這裡來,子默卻在旁邊大叫不准。
「小白」是只柴犬,本來是項嶼買來哄子默的,可是子默懷孕以後,這小子又千方百計要把狗送到他這裡來。
夫婦二人在電話那頭爭執起來,項峰拿著電話去廚房倒了杯溫水,又去關魚缸的燈,然後回到臥室關上門,掀開被子躺了進去,才聽到項嶼說:「好吧,暫時不送了,但是如果下次體檢指標還是高的話,就一定要送走。」
子默大概答應了,項嶼輕歎了一聲:「沒事了。」
「你這麼晚打電話給我就是讓我聽你們吵架?」項峰有點不耐。
「……反正你還沒睡。」
「你還真夠有良心的。」
「感冒好了嗎?」
「沒有。」
「要我帶你去醫院嗎?」
「別說得那麼肉麻,你什麼時候想起來還有我這個大哥?」
「哥……」項嶼欲言又止,「你今天……」
「?」
「沒什麼……那,周末一起吃飯。」
「看我有沒有空。」
掛上電話,項峰拿起床頭的書,翻了一會兒,又放下,拿出手機撥了個電話。
「喂?」梁見飛的聲音帶著高度警惕,大概是害怕他在這麼晚又要提什麼吃宵夜的要求。
他不禁想笑,是苦笑。
「你到家了?」
「嗯!而且已經睡了。」
「你放心,我沒有要叫你出來跑一趟。」
「……」
「我只是看看你有沒有到家。」他想自己的聲音應該很生硬。
「哦。」
「……梁見飛。」
「?」
「有些東西……該扔的還是要扔。」
「啊?……」她一時茫然。
「再見。」他放棄地掛上電話。手邊的書靜靜地躺著,他卻再也沒有要翻開的意思。
作為一個偵探小說家,他早已習慣於直面人性的丑惡,那些植根於人內心深處的惡意總是能被他輕易地發現,久而久之,他開始變得無動於衷。
他的心胸並不狹隘,也不喜歡捉弄人,可是卻喜歡看梁見飛被他耍得團團轉的樣子,大概只有這樣才能讓他想起人性的純粹。
不錯,她的確喜歡跟他唱反調——而且總是不遺余力——但她既不復雜也不難懂,最重要的是,隱藏在那副擅於挖苦人的嘴臉下的,其實是一顆善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