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每周二下午『地球漫步指南』的時間,不由地感歎地球上的時間過得真是快,」徐彥鵬今天戴了一副有點搞怪的綠色眼鏡,「我是彥鵬,跟我一起在這裡主持節目的是兩位『不共戴天』的地球人,下面讓他們跟各位打個招呼吧。」
坐在最左側的梁見飛隔著徐彥鵬那稍微有點發福的身軀,看了最右側的項峰一眼,後者很紳士地做了個「你先請」的動作,他的身體隨著旋轉椅微微地搖擺著,說明此時此刻這位小說家心情還不錯。
「大家好,我是見飛。」
「我是項峰。」
「這句『不共戴天』有點言重了,」梁見飛嘴角噙著笑意,看了徐彥鵬一眼,「其實我們只是……『勢不兩立』罷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所有人都習慣於項峰和梁見飛這種類似於「死對頭」的關系,而且他們自己也常常會調侃這一點。但其實,他們之間並沒有別人以為的那麼糟——當然也絕對不見得好。
「本周地球上有什麼新聞呢?」
項峰雙手抱胸,看著面前的稿子,說:「本周的新聞都是關於——謊言。」
為了避免這對「不共戴天」或「勢不兩立」的男女利用新聞在節目中挖苦或攻擊對方,從半年前開始,節目策劃人兼主持人的彥鵬就要求他們分別負責不同期的新聞搜集,於是項峰的主題終於不再是失婚婦女的變態心理調查,而梁見飛的也沒再糾纏於偵探小說家的怪僻上。
「哥本哈根氣候會議召開,『全球變暖是世紀謊言』的論調又被提起;一項網站問卷調查揭示,在旅行中德國人最愛撒謊;另一條關於謊言的新聞是,泰格伍茲身陷婚外情,謊言被一一揭穿,球迷大感失望。」
項峰頓了頓,繼續道:「戈爾在2000年競選美國總統失敗後,成功地將自己從一名美國政治人物轉變為第一個全球環保名人。戈爾06年拍攝的紀錄片《不可忽視的真相》公映後獲得奧斯卡最佳紀錄片,自己也同時獲得07年的諾貝爾和平獎。
「但在戈爾的電影上映一年之後,英國一個電視節目制作人馬丁· 德金拍了一部和他唱反調的片子《全球變暖的大謊言》,用列舉數據,采訪科學家的方式,試圖說明全球變暖是由於太陽輻射的變動引起的,與人類排放溫室氣體無關,而且環保主義者在以此名義干擾發展中國家的發展。如今全球氣候大會在哥本哈根召開,這個疑問又被提出來,引起各國廣泛關注……」
項峰停下來看了兩位搭檔一眼,但那兩人要麼盯著屏幕打哈欠,要麼乾脆關了麥克風在嚼魚片乾,臉上清楚地寫著兩個字:無趣。
他不著痕跡地挑了挑眉,話鋒一轉,偵探小說家那種與生俱來的捉弄人的本性又開始顯現出來:「那麼,你同意這種觀點嗎,梁見飛小姐?」
她猛地轉過頭看著他,半截魚片乾突兀地掛在嘴唇邊,因為沒有料到他會突然把矛頭轉向自己,所以臉上的表情只能用「驚愕」來形容。
「還是說你有其他的觀點?」他看著她,笑嘻嘻地說,像是「好心」地為她爭取時間。
梁見飛一邊努力吞著魚片乾,一邊打開麥克風,用還算清楚的口齒接道:「事實上……是的。」
「哦?」他沒有要放過她的意思,「那麼你認為是什麼引起全球氣溫變暖,按照你剛才的說法,既不是溫室效應,也不是太陽輻射嘍?」
她眨了眨眼睛,定下心神,思考後認真答道:「也許是因為我們的節目太受歡迎,整個太陽系的行星們為了能更好地接收我們節目的信號,不惜改變自己的行進軌跡,向地球靠攏,我想這其中應該也包括太陽。」
說完,她又兀自想了想,仿佛越想越覺得自己的回答很妙,不禁得意地笑起來。
項峰翻了個白眼,剛想調侃她,一直如蠟像般端坐著的彥鵬卻突然動了動手臂,說:「見飛,我不得不指出你剛才那段話裡的錯誤……」
「?」
「那就是,」徐彥鵬一臉不可冒犯的嚴肅,「我們的節目可不止在太陽系裡受到歡迎!根據最近統計,『地球漫步指南』已經從太陽系一躍成為銀河系收聽率最高的廣播節目!」
「……」
他志得意滿地大笑了兩聲,才催促項峰繼續念新聞,後者為了不讓自己的耳朵遭罪只能繼續讀稿件。
「……德國人的嚴肅、嚴謹和守時世界公認,但最近的一項調查顯示,『愛撒謊』也將成為德國人的一個標志,尤其是正在旅行途中的德國人。
「在一個名叫『歐泊多』的網站,一項在線問卷調查顯示,在旅行中的謊言頻率和說謊後的厚臉皮程度方面,德國人堪稱世界冠軍。調查顯示,78.9%的人表示不會為旅行時的謊言感到後悔。還有22.5%的被訪者承認,在旅行中曾隱瞞自己的真實年齡。另外,17.8%的德國旅游者為了不放過任何一個艷遇的好機會,而閉口不提家中的另一半。如果遇到了自己心儀的對象,德國人還特別擅長根據對方的喜好裝成熟或者裝嫩。30%的被訪者承認曾有謊報年齡的經歷。」
項峰才讀完,梁見飛就開口說道:「可是為什麼德國人會給人這種平時不愛說謊的印象呢?」
「因為德國人大多比較嚴謹,不苟言笑。」他接話。
「所以說『人不可貌相』這句話真的很有道理,」她舔了舔嘴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裡還有殘留的魚乾片,「有些人,每天梳個一絲不苟的發型——」
項峰看似不經意地低下頭,原本被好好地塞在耳朵後面的頭髮滑落出來。
「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鏡——」
他摘下眼鏡,自然地揉了揉眼角。
「穿件襯衫加毛衣外套——」
他大概覺得悶,所以解開條紋襯衫的鈕扣,又脫下黑色毛衣外套。
她呶了呶嘴,繼續道:「——就以為自己衣冠楚楚,其實不過是『衣冠禽獸』罷了。」
項峰輕咳幾下,不緊不慢地問:「那麼梁小姐以為怎樣的才不算『衣冠禽獸』呢?」
「——喂喂,我已經忍了很久,」彥鵬忽然粗暴地打斷他們,「最後那條關於老虎伍茲的新聞呢,這麼重要的新聞全銀河系都在默默等待著,誰要聽你們在這裡討論德國人是不是愛說謊!」
「……」
見兩人都不出聲,他滿意地往椅背上一靠:「好了,請繼續吧。」
背景音樂空放了一會兒,項峰重又戴上眼鏡,讀道:「地球最頂尖的高爾夫球選手泰格伍茲近日身陷桃色新聞,經過各路媒體的窮追猛打,最後得出結論,這位傑出的高爾夫球選手的婚外情對象高達十數人,而這還在轟轟烈烈進行著的風波是由一場車禍引起的。」
從節目開始就一直無精打采的彥鵬開始吹起口哨,好像參加狂歡的球迷一般,項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在心底歎氣。
「我曾經認為他是個神奇的男人,」徐彥鵬頓了頓,仿佛在感慨,「現在,我還是認為他是『神奇』的男人……」
「我有個小小的疑問,」梁見飛撥了撥頭髮,「究竟,男人是如何看待另一個男人出軌這個問題?」
「嗯……我認為這個問題大致可以分為兩部分來回答。」彥鵬聳聳肩。
「哪兩類?」
「即是說,要看這個男人是『曾經出軌』還是『從未出軌』。」
「……」
「前者通常不以為意,後者則比較重視。說得直白一點,出過軌的男人更多的是抱著原諒的心情去看待別人的出軌,而從沒出軌的人會覺得這是比較嚴重的問題。」
「那麼……」梁見飛隨著轉椅轉了個圈子,又回到麥克風前,「項峰先生……」
「?」從剛才開始就沒想要加入這個話題的人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如果現在彥鵬告訴你他出軌了,你會對他說什麼?」
偵探小說家沉吟片刻,平靜地回答:「那個不幸的女人是誰?」
每一次直播結束,項峰都會去走廊角落裡倒一杯溫水,坐在長椅上喝完後才離開。彥鵬有時會坐在他旁邊抽支煙,兩人聊一會兒,最後告別。那是他們在工作以外唯一的交流,異常短暫,僅是一支煙的時間。
梁見飛嚼著魚片乾從播音室裡出來,視而不見地走過他跟前,到走廊另一端的洗手間去。她走路的時候步子輕快,像是一陣風。
他忽然想起兩年前第一次見到她的場景,也是在這條長長的走廊上,編導領著他去播音室,中途停下來,指著一個頭髮烏黑的女人說:「這位是某某出版公司的編輯,跟你一樣也是節目的嘉賓。」
他打量她,那家出版公司他很熟悉,卻從沒見過她。她給他的第一印象很穩健,絲毫沒有小編輯遇到大作家的驚惶失措,他點點頭,說「你好」,她也微微一笑,說「你好」。那一刻,他才看出她其實是緊張的,也許手心還流著汗,可眼裡卻沒有一絲顫抖。
後來,偵探小說家敏銳的洞察力告訴他:這是個死要面子的女人。
再後來,她成了他的責任編輯,像是命運跟他開的玩笑。
他知道出版公司為什麼派她來,因為之前的那幾任都曾被他氣哭過,沒有人願意來接他這個「燙手山芋」,可是又不得不接。
「喂,」梁見飛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從洗手間出來,走到他身旁,「你病好了沒?」
「幾乎。」他把一次性紙杯折起來,丟在垃圾箱裡。
「嗯……那個……」她躊躇著,支支吾吾地。
「?」
「你……可以給我簽個名嗎?」
他看著她,瞇起眼睛:「我沒聽錯吧。」
梁見飛扯了扯嘴角,生硬地回答:「別誤會,不是我要的!是我表姐。」
「你表姐?」
「就是上次研討會時坐在我旁邊的……」
「哦,」他恍然大悟,「是她。」
「……你記得?」她皺了皺眉,仿佛不太相信。
「嗯。」
那個女孩很動人,也很高調,應該很少有人沒注意到她。
梁見飛眨了眨眼睛,大概是覺得吃驚:「上次沒能要到你的簽名,她就來纏著我……」
他苦笑一下,問:「你的意思是說,作為我的責任編輯,你竟然拿不出一本我簽過名的書?」
「這有什麼稀奇,全都送掉了啊。」
項峰挑了挑眉,瞪著眼前這個理直氣壯的女人,她不把他當一回事,除了工作上的受制於人,她幾乎想要在其他任何的時間裡都徹底忽略他的存在——這讓他感到惱火,異常地惱火。
「我沒空。」
他說不出「我不簽」這樣孩子氣的話,所以只能用「沒空」來代替。
梁見飛立刻瞪大眼睛,皺起眉,微微鼓著兩頰,大概不明白他怎麼又忽然對她發難,機靈的眼睛轉了轉,像在思索著逼他就范的辦法,可是看那副表情,大約始終也沒找到對策。
她咬了咬唇,放低姿態說:「……怎麼會呢,簽個名不過幾秒鍾而已。」
「……」
見他沒反應,她又補充道:「我書都帶來了,就在包裡。我表姐可是你的忠實粉絲……」
他抬眼瞪她,一直瞪到她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
「梁見飛!」彥鵬和另一個人站在播音室前一起抽煙,那個人他也認識,是彥鵬另一檔很受歡迎的電台節目裡的搭檔。
「啊?」
「一起吃晚飯嗎,我們前兩天發現了一個很好吃的路邊攤。」徐彥鵬一說到吃,馬上眉飛色舞起來。
「哦……好啊。」她雙手插袋,用力點頭。
「那個……項峰要不要也一起來?」彥鵬問得有點遲疑。
項峰倏地站起身,面無表情地說:「我還有事,謝謝。」
說完,他朝訕訕地立在那裡的兩個男人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一句話,轉身離開。
其實,不止是他的小說,他的生活中也充滿了謊言。而且往往撒了一個謊,就需要用更多的謊言來彌補。他並不想說謊,但他說了;他想溫柔一點,但表情和語氣卻生硬地讓人討厭。
謊言是為了掩飾真相,而他要掩飾的,不過是當面對某個人的時候,心底那最真實的無奈和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