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氣色看上去好多了。」項嶼從後面拍了拍項峰的肩,然後走到他對面,把外套掛在椅背上,牙齒咬著黑色皮手套的指尖,手一抽,就脫了下來。
項嶼的手指很修長,指關節突出,這讓項峰想到了爸爸的手指。也許從手指這一點上就已經能夠看出,他像媽媽,而弟弟比較像爸爸。
子默曾經說:你們兄弟兩個都是靠手吃飯的呢。
但這句話聽上去很……「別扭」,所以項嶼很快糾正說:應該是靠頭腦,頭腦!
他卻只是笑笑,不以為意。其實對待大部分人,他都抱著一種寬容的心態,他小說裡的人物常常就是因為不明白什麼是「寬容」,才成就了世上的罪惡。
「子默呢?」他靠在椅背上,雙手抱胸,這間小小的酒吧是他們兄弟經常相約的地點,他們幾乎是第一眼就愛上了這裡,只因為頭頂上金色的、溫暖的燈光。
「她工作還沒結束。」
項峰詫異:「預產期是什麼時候?」
「下個月初。」
「你還放心她去工作?」
項嶼聳了聳肩:「她說她會有分寸的,我只能相信她。」
項峰看著弟弟,嘴角有一抹微笑,這微笑裡有無奈也有高興,就像是意識到男孩忽然一夜長大,作為見證人的他不由地心生感慨:
「老天啊,你就要做爸爸了……」
項嶼從菜單裡抬起頭,給了他一個「你少來」的表情:「別那麼危言聳聽,我已經夠緊張了。」
「名字想好了嗎?」
「還沒有。」
「希望孩子不要像你……」項峰一臉虔誠。
項嶼在桌下踹了他一腳,不過好像也沒有生氣。
點了單,弟弟忽然說:「哥,我有個嚴肅的問題想問你。」
「?」
項嶼頓了頓,從背包裡翻出一本雜志放在桌上:「是真的嗎?」
項峰定睛一看,原來是他和某某女星的照片,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說呢?」
項嶼雙手抱胸,認真地回答:「說實話,我覺得她不太像你那杯茶,可是如果你真的喜歡,我也不反對就是了。」
項峰想起發布會上梁見飛對於這緋聞的「高見」,當時他還頗為不滿,現在看起來,她還算好的。
「看到這條腿了嗎?還有這個帽簷、這只手——還有這幾個路人甲乙丙丁,」他在雜志封面上指點江山,「我們那天總共是十六個人一起出去吃飯,這張照片只是截取了那個浩浩蕩蕩隊伍的一段而已。不幸的是,我恰巧走在她前面,如果我當時走快幾步,現在出現在這封面上的就不是我——這就是事實的全部。」
「……」項嶼看著他,沒有說話,只是一臉微笑。
「?」
「你為什麼要這麼認真地跟我解釋這些?」
「我怕你誤會。」
「可是你以前從來不解釋,就算你被拍到摟著子默,你也沒跟我解釋一句。」
「那不一樣,那是我找人故意拍的,就是要引起你的誤會。」他摸了摸鼻子,偵探小說家通常很懂得運籌帷幄。
「哥……」項嶼湊過來,看著他,「你到底是怕我誤會,還是怕什麼人誤會?」
項峰毫不閃躲,泰然自若地迎接兩道犀利的目光:「什麼人?」
項嶼坐直身體,笑而不語。
「對不起,我來晚了。」子默走到他們面前,寬大的黑色大衣下,腹部隆起,可是並不惹人注目,一眼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孕婦。
「你開車來的?」項峰問。
「怎麼可能,」子默脫了外套,項嶼一邊接過來一邊把自己的位子讓給她,「同事送我來的。」
「剛才我還在問項嶼,孩子的名字想好了沒。」
「沒有呢,」子默笑起來,還是很木訥,「他好像很糾結,其實只不過是個名字罷了。」
「什麼『只不過』,這關系到人的一生,如果一個白胡子老爺爺名叫『嘟嘟』,這象話嗎?孩子有可能恨我一輩子……」項嶼振振有詞。
項峰和子默交換了一個眼神,決定暫時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
「對了,上次吃飯的時候見飛幫我想了個名字。」子默說。
「?」
「項悟,『醒悟』的『悟』,見飛說這個名字好得不得了。」
「……為什麼?」項嶼問自己和哥哥心中的疑問。
「因為『像霧像雨又像風』,所以項悟的排名在你們之上啊。」
說完,她自己哈哈大笑起來,也不管項家兩兄弟的表情是多麼難看。
看到子默的笑臉,項峰也陪著笑,只不過是苦笑。
這的確很符合梁見飛那古怪的邏輯,他不得不承認,那家伙是想盡一切辦法在打壓他,就算是給小孩取名也不例外。
晚上回到家,一片寂靜中,只聽到魚缸裡「嗡嗡」的水聲。項峰開了燈,站在魚缸前看了一會兒,生活在海底的魚總是很安靜,耷拉著眼睛,像在閉目養神。也許對它們來說,平靜地度過每一天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已經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想起「幸福」這兩個字,也許它們本來就離他很遙遠,所以他也常常敬而遠之。他質問過梁見飛除了工作還剩什麼,但其實他自己也一樣,或者除了工作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暢銷小說作家」帶給他的成就感遠遠超出了其他的東西,這對於一個從小經歷了坎坷的人來說,是命運給他的一份非常重要的禮物。
他脫下外套丟在沙發上,去廚房泡了一杯咖啡,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慢慢地喝著。
梁見飛每次不小心提到他的父母,總是一臉尷尬,大約她覺得這是他的禁區,但其實不然,內心裡,他一直坦然地面對所有事實。
媽媽在生下弟弟之後就患了憂郁症,弟弟五歲的時候,她拋下一切離開了。他們的爸爸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總是很忙碌,沒有人知道他在做些什麼,他年少時對家庭的記憶充滿了空虛和寂寞,也許對於他來說,只有弟弟是最親的人。在學校裡,他總是冷漠地站在角落裡,看上去高傲,其實是自卑,他不跟任何人交朋友,是怕別人看到他的自卑。
他從來不跟別人談論自己的經歷,不是不願意講,只不過跟弟弟比起來,他是一個聆聽者,而不是傾訴者。
他幾乎不會對別人說出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法,有時候甚至包括項嶼。他總是跟別人保持一定距離,眼神清澈,笑容可掬,大家都以為他很和善(但除了梁見飛之前的那幾任編輯),子默說他像一位溫柔的兄長,但他知道那只是面具。
事實上,他是個內向的人,只不過更特立獨行而已。
他把所有的話都寫在了小說裡,有時是簡單的一句話,有時是一個動作或者一個眼神。他習慣於躲在面具之後,以沉靜的心看世界,直到某一天,一個勇敢而耿直的人闖進他的生活。他忽然有一股沖動想要去撕開面具……
項峰坐到書桌前,打開筆記本電腦,戴上眼鏡,回到他熟悉的工作中。
他遠遠地看著她,以及她身旁的那張遺像,他其實想走過去祭拜他的兄長,他們曾在一起度過了許多快樂的時光,他終身難忘,但他又害怕走過去,因為冥冥之中,他從那個女人身上讀到一種危險的訊息,仿佛只要靠近她,就會有罪惡發生。
……
電話鈴聲響起,打斷了他的思路,他摘下眼鏡,接了起來:
「喂?」
「……是我。」梁見飛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尷尬,也許是因為直播那天的不歡而散。
他扯了扯嘴角,回答:「哦。」
「我們雜志的主編請我打電話轉告你,稿子不錯,快的話下周就可以發行了,所以想問你下一期的稿子什麼時候可以給。」
「我正在寫。」他冷冷地回答。
「……哦,我只是想多提醒你一次,怕你又忘了。」
隔著長長的電波,他腦海裡閃現出她說這番話時的樣子,也許她正蜷縮在沙發上,無精打采,有一下沒一下地按著遙控器的開關,神情茫然。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她,印象中,她總是神采奕奕地接受他每一個刁鑽的要求,見縫插針地跟他作對,讓人哭笑不得。
可是漸漸的,他把這當作一種樂趣,他平靜而沉悶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樂趣。
通常,他接下來該跟她告別了,掛上電話,繼續寫作。但他的心思早就不在那個故事上,於是他頓了頓,問道:「吃過飯了?」
「嗯……當然。」她沉默得有點……古怪。
「一個人嗎?」
「……」
「?」
「為什麼這麼問。」
「……隨口問的。」他說的是實話,他只是想找個什麼話題繼續說下去。
她咒罵了一聲,然後說:「說不定,偵探小說家真的有異於常人的敏銳……」
他沒有接話,卻在心裡問:發生了什麼?
她也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那個人回來了。」
「誰?」
又是一陣沉默,可是項峰隱約中已經知道她想說什麼。
「……我跟他離婚的人。」
盡管有心理準備,但他還是吃了一驚。他曾經不遺余力地用她這段失敗的婚姻作為唱反調的武器,她卻從沒有表現出任何受傷的樣子,所以……他一直以為她早就放下了。
「你們出去吃飯了?」
「……對。」
「你們談些什麼?」
「不知道,事實上……」她頓了頓,「我已經不記得了……」
「你喝酒了?」
「……嗯。」
「……」
「不過只有一點點……」她急著補充。
項峰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感到自己的胸腔起伏得厲害。電話兩端又是一陣讓人窒息的沉默,他們之間很少出現這種情況,有時候他們甚至可以直接在電話裡挖苦起對方來,他們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麼安靜。
「梁見飛,」他說,「能告訴我你打電話給我的目的嗎?」
「……」
「你不是來催稿的。」他一針見血。
她在電話那頭歎了口氣,也許還一臉苦笑:「真不愧是本年度最賣座的偵探小說家啊……」
「……」
「你罵我吧。」
「?」
「嘲笑我、譏諷我……或者什麼都可以。就像你平常對我的一樣……要更變本加厲。」
項峰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腳下布滿燈光的城市。原來,這就是她的目的,原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對她來說竟有如此大的「作用」。
「你還忘不了他?」他替她說出來,只覺得胸口一陣煩悶。
「……」
「一頓飯就喚回了你對他所有的感覺嗎?」
「我……我不知道。」
「你要我罵你什麼?罵你傻,罵你賤?這樣你真的會覺得好受一點?」
「……」
「聽著,」他說,「那個人曾經對你做過什麼,他帶給你的快樂或痛苦,所有這一切都只有你自己知道。所以,別人幫不了你。」
「……」
「我不想罵你——不想在這件事上罵你。現在你最好鎖上門,洗個澡,然後睡覺。等你清醒了如果還願意跟我談這個話題的時候,我們再繼續。」
「……好。」她吸了吸鼻子,像是被他點醒了。
「再見。」
「再見……」
但她忽然又叫住他:「喂!」
「?」
「謝謝。」
「……」
「我不知道,可能……可能我清醒了以後絕對不會跟你道謝,所以我想我最好現在先說出來……」
「……不客氣。」
項峰掛上電話,在屋子裡來回踱步,神色凝重。
他說他不想罵她,但他說了謊。
他想罵她,想罵得她狗血淋頭,罵得她體無完膚,罵到……她腦子裡再也不會有任何愚蠢的念頭!
第二天是周日,項峰睡到中午才起床,他一邊刷牙一邊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嘴唇周圍以及下巴上的胡子都是精心修剪過的,有一種落拓卻精致的錯覺,頭髮有點蓬亂,不過他喜歡這樣,等一會兒只要戴一頂黑色的呢帽就可以出門。
他用烤麵包機烤了兩片吐司,抹上巧克力醬和草莓醬,與之搭配的是一杯冰牛奶,他的腸胃也像他一樣特立獨行。
兩點過五分的時候,他穿上黑色的呢大衣,戴著帽子出發了。今天下午有一個電影的試映會,是根據他的熱門小說改編的,影片制作方一早就跟他打過招呼,請他務必出席。
這一周的下半周,雨停了,但是氣溫卻降到了冰點。他驅車來到舉辦試映會的電影院,就坐落在市中心的一座大廈裡。在地下車庫等電梯的時候,他還在思考著連載小說的情節,忽然有個女人在他身旁輕聲說:「你好。」
他轉過頭,驚訝地抬了抬眉毛,禮貌地回應:「你好。」
是……梁見飛的表姐?還是表妹?
她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穿了一件火紅的呢外套,外套下面是一雙黑色的高跟過膝靴子,他不知道那兩只鞋跟有多高,不過總之當她穿上它們之後,他用不著低下頭看她。
「我叫湯穎,是梁見飛的表姐——盡管她看上去比我年紀更大一些。」美人微笑著說。
「哦。」他扯出一個溫柔的微笑,十分客氣地點了點頭。
「我上次跟見飛一起去參加了你的座談會。」
「我知道。」他又點頭。
「你記得我?」她睜大眼睛看著他。
梁見飛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他苦笑:「我想你不是那種讓人留不下任何印象的人。」
她眨了眨眼,然後笑起來:「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
「?」
「你給人的印象有點冷淡。」
「冷淡?」他不禁皺了皺眉。
「是的,」湯穎的眼睛很有靈氣,「盡管你常常在鏡頭前笑,不過總讓人覺得眼神空洞了點……」
項峰沒有想到她會得出這樣的一個結論,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說,便乾脆保持沉默。
「我表妹是個有趣的人,」她忽又直直地看著他,「我聽過你們主持的電台節目,很有意思。」
「謝謝。」
她還是看著他,雙手插袋,一點也沒有被他的沉默打擊到的樣子:「為什麼你對別人都很冷淡對見飛卻不太一樣?」
她的這句話,與其說是疑問,倒還不如說是自言自語。項峰怔了怔,面不改色地說道:
「也許因為我們都很厭惡對方。」
湯穎想了想,勉強接受地聳聳肩,沒再說話。
就在他以為這段對話就此結束的時候,她又忽然轉過頭盯著他:「你有女朋友嗎?」
他眨了眨眼睛,覺得眼前這個女人的確很有魅力,跟她在一起,仿佛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情,讓人害怕卻也著迷。然而此時此刻,他感到的只有些許窘迫:
「沒有。」
「為什麼?」她還是盯著他。
「這需要理由嗎?」他也看著她,偵探小說家的本能促使他冷靜起來。
「要的,」她滿臉微笑,表情友善,言詞犀利,「女人總是迫切地想知道一個對她來說有致命吸引力的男人為什麼遲遲沒有伴侶。是因為他要求太高嗎?還是他對女人不感興趣?」
項峰抿了抿嘴:「恐怕兩者都不是。」
「那麼是什麼?」她睜大眼睛,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
這個時候,電梯門打開了,一陣寒風吹過,他沒有遲疑地走進去,湯穎還站在原地,雙手抱胸看著他,等待答案。
「認真看我的書吧,答案就在裡面。」
說完,他對她露出一個燦爛而溫柔的笑容,就像每一次閃光燈亮起時一樣,直到電梯門迅速地關上。他好像從門縫中看到湯穎驚愕的表情,不過只有一秒,稍縱即逝。
【如果可以,最好不要輕易地說謊,因為謊言一旦開始,就很難圓滿地結束。當真相被揭開的一霎那,惶恐、痛苦、掙扎、迷茫都有可能接踵而至。
我是一個勉強可以稱之為成功的作家,早就過了會對世界感到驚訝的年紀;我其實很內向,不善言詞,很少跟別人一起分享內心的感受,卻享受一種不受約束的我行我素;我愛我的家人,願意為他們做任何事,但不願意成為他們的羈絆;我對所謂的愛情毫無幻想,可是我筆下的人物一再為了「情」字鋌而走險;我熱愛自己的生活以及工作,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能感受到平靜的力量,它讓我不寂寞;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活在自己的世界,不希望被打擾,卻渴望大眾的回應……
那麼,以上這段話中,哪一些是謊言呢?
Be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