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中午,梁見飛被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吵醒,很少有人會打她家裡的座機,所以她猜想應該是父母。然而電話那頭的人,是湯穎。
「不會吧,」湯穎一聽到她的聲音就大呼小叫起來,「已經十一點了,你還在睡覺?!」
「……不行嗎?」
「沒什麼,只是很佩服你的生物鍾,我通常七點就醒了……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大了的關系。」最後那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語。
「……」
「我剛看了項峰新的連載,那雜志是你們公司出的?」
「嗯。」
「能不能透露一下後面的內容。」
「不行。」
「你怎麼就一點也不顧念我們三十年的姐妹情……」湯穎哀求的聲音聽上去很假。
「不是我不願意,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他還沒有交稿——甚至於,我連他連載的第一期內容都沒看過。」
「什麼?你這樣也可以做他的編輯?!」
梁見飛很無奈地翻著白眼,湯穎也好、李薇也好,她很想大吼一聲:這原本就不是我的工作啊!
她剛想掛電話,湯穎忽又放柔語氣,說:「他寫得很不錯呢,我在專欄裡推薦了他。」
「……那是個什麼故事?」
「又是一個關於魔女的故事,類似於『女王蜂』。」
「女王蜂……」她想了想,才想起那是橫溝正史的作品,說起來,那也是一個常常用女性來代表罪惡的作家。
「我不知道這個故事有多長,可是我覺得要是篇幅夠的話,做新書來推也不遜色的。」
「湯穎,」見飛忍不住說,「你真的成了他的書迷?」
「說不上,其實我對他這個人更感興趣,只是想通過他的書了解他的人罷了。」
「他的人?……」她把尾音拖得很長很長,聽上去有點曖昧。
「哎……不是你想的那樣!」
「是嗎……」
「他就是那種明明對我很有吸引力,但是我卻不願意碰的男人。」
「你的說法很自相矛盾。」
「人本來就是矛盾的。」
「……」
「我對他很感興趣,但不是以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而是單純的人與人之間的吸引,我想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但我明白他不適合我。」
「……難得你腦子還算清醒。」
「謝謝!」湯穎在電話那頭大笑起來,最後下了一個結論,「他是那種,要麼像處男一樣單純地愛著你,要不乾脆就能把你玩死的男人。」
「這真是……很詭異的比喻。」
「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對手,所以對他毫無欲望。」
見飛失笑:「你說得就好像,感情是可以控制的一樣。」
「是可以的……」湯陰淡定地回答,「很多時候,是可以的。」
「……」真的嗎?
「所以,不要再去想池少宇了!」
見飛哭笑不得:「在你提起這個名字之前,我幾乎已經忘記了。」
「哦,那很好。」湯穎說這話時的口吻,竟然有點像霍格伍茲的優等生格蘭傑小姐。
「你的騷擾結束了嗎?」
「勉強算吧。對了,我要的簽名呢?」
「……我問過他,但他不肯給我簽。」
「你是說,作為他的責任編輯你竟然連一本他簽過名的書也沒有?」湯穎大吃一驚。
這是很值得驚訝的事嗎?見飛想起項峰好像也說過同樣的話,不禁茫然。
「……喂,」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你不覺得他是在跟你鬧脾氣嗎?」
「什麼?」
「你都沒有保存他簽名的書,所以才不肯簽給你。」
「……」會嗎?
「啊……」湯穎的聲音聽上去很奇特,像是發現了什麼秘密,興致勃勃卻又不肯多說。
這個詭異的問題因為討論不出什麼結果,所以兩人果斷地掛了電話。
梁見飛放下聽筒,思考著表姐的話,項峰會真的在氣她沒有保留他簽過名的書嗎?但……他絕對不像是會做如此孩子氣的事情的人啊!
一個會生悶氣的項峰?!
她無法想象,通常會做這種事的人是她才對吧,他常常惹得她火冒三丈卻又敢怒不敢言。
她伸手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從裡面拿出三本書,都是這幾年她親自編輯制作的項峰的暢銷書。她翻過封面,在書的第一頁、印有書名的那一頁上,有人用黑色水筆寫了一句話:
給吃小餛飩還要放蔥的人。 項峰
她又翻開其它兩本,在同樣的地方也有同樣的筆跡,只不過內容不同。她怔怔地看著,然後苦笑起來。
早知道,她應該告訴他:她有保留的,不過,只有這三本而已。
這天下午,見飛去好友寶淑和余正的家看望夫婦兩人以及他們一歲的女兒。
她以前一向對於孩子沒什麼好感,認為他們是麻煩的代名詞,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一種對孩子的喜愛油然而生,她常常買些小禮物去看望他們,不過也許是因為除此之外她也沒什麼別的事可做吧。
她正在考慮要不要去報一個什麼學習班,像是陶藝或者拼布之類的,雖然聽上去有點淒慘,但她已經對自己的生活有了認命的念頭,說不定,再也不會出現什麼對的人,說不定,她就是要這樣一個人孤獨終老。
「真的嗎?」寶淑聽到她的想法,把女兒往沙發上一放,轉頭說,「我也一直想去學拼布呢。」
「那是什麼?」如今已是頗有名望的設計師的余正疑惑地問。
「就是把不同顏色、圖案、面料的布經過設計縫在一起,組成各種圖形,有的甚至可以達到像壁畫那樣的效果。」見飛解釋。
「聽上去很……無聊。」這就是男人的結論。
「你懂什麼,」寶淑嗔道,「不止是靠設計,也要看手工,一塊大師級的拼布床罩作品甚至可以賣到十幾萬呢。」
她的意思是,不要小看女人的創造力,可是余正卻淡定地回她一句:「就算再有藝術感,那也只是一塊床罩罷了。」
寶淑咬著牙,卻想不出該怎麼反駁。
「哈哈,」見飛打圓場,「女人都是這麼無聊的。」
余正笑起來,走到沙發邊拍拍女兒的臉,慈愛地說:「囡囡,你以後千萬不要學你老媽啊……不然你這輩子就完了。」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瞪大眼睛,忽然點點頭,惹得見飛和余正哈哈大笑起來,寶淑卻齜牙咧嘴,很不服氣。
見飛揉了揉眼角,羨慕好友有這樣幸福美滿的家庭,又不禁對自己無奈。如果,她和池少宇能夠好好的,今天會不會也是這樣一副場景呢?
門鈴響起,余正去開門,過了一會兒他走進來,有點局促地看著見飛。
「怎麼了,誰啊?」寶淑問。
「是……」
「——是我。」池少宇跟在余正身後走進來,看到梁見飛的時候也不禁愣了愣。
有那麼幾秒鍾,余家的客廳裡安靜地只聽到空調吐風的聲音,好像誰也不敢先開口打破這尷尬的局面,以免變得更尷尬。
「你們……要打架嗎?」寶淑抱著女兒平靜地問。
「?」
她那張原本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忽然展露出燦爛的笑容:「我們囡囡最喜歡看人打架了!」
池少宇扯了扯嘴角,終於從錯愕中解脫出來,不無幽默道:「你是說人打架還是『妖精打架』?」
「……」
但不管怎麼說,從他開那句玩笑開始,見飛整個人就放鬆了下來。也許拋開過去幾年的恩怨情仇不說,他還是池少宇,她也還是梁見飛。她從沒有那種「分手也可以是好朋友」的念頭,可是他們還有共同的朋友,只要他不越矩,她願意在這種場合裡跟他好好相處,至少沒必要讓朋友們因為他們兩個感到尷尬或不安。
她沒有刻意跟他攀談,也沒有刻意回避他,一切都像原先那麼自然,吃晚飯的時候他談起這幾年在澳大利亞的見聞,她也說了些關於泰國的風情以及反政府力量游行示威的事,不過余正對於她是項峰的責任編輯這件事更感興趣。
「我有個疑問,」見飛忍不住說,「每個男人都看項峰的書嗎?他真的這麼受歡迎?」
余正像是不太願意承認他對項峰的喜愛程度,但他認真地說:「他寫得很好。」
她翻了個白眼:「我想也只有男人喜歡看吧。」
「為什麼?」池少宇對這位近幾年竄紅的暢銷書作家並不熟悉。
「因為他常常把女人作為『罪惡』的代名詞!」
余正笑起來:「你會不會太敏感了?」
見飛給了他一個「我不這麼認為的眼神」。
「對了,」寶淑對池少宇說,「你真應該聽聽他們在電台的那檔節目,每次都有一種讓人直冒冷汗的感覺,可是又非常刺激,聽眾大概一直盼望你們什麼時候能真的在節目裡打起來所以才默默堅持收聽到現在的吧。」
「電台節目?」池少宇瞪大眼睛看著見飛。
她點頭:「我不知道電台節目監制是怎麼想的,好像我們吵得越凶、挖苦對方挖苦得越厲害,他就越高興。」
「因為收聽率。」余正說出重點。
「也許吧……」她悻悻地抿著嘴。
一轉頭,池少宇卻以一種難以捉摸的眼神看著她,仿佛要從她眼裡看出些什麼來。她連忙不著痕跡地移開視線,專心吃著碗裡的菜。
這頓晚餐吃了很久,因為跟老友總是有聊不完的話題,梁見飛還記得自己中學入學前一天晚上爸爸對自己說的話:
「要好好跟同學相處,那裡面有一些,說不定就是你一輩子的朋友。」
當時她並不理解爸爸的意思,可是現在看起來,那真是很有遠見的一句話。
九點的時候,囡囡困得直打哈欠,梁見飛才想到要告辭。池少宇也表示要回去了,兩人同時走到玄關換鞋,就好像他們是一起來的,所以現在也要一起走。
「再見。」余正拉起懷裡女兒的手對他們揮了揮,小家伙似乎連敷衍的力氣也沒有,轉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閉起眼睛。
「池少宇,」寶淑在余正身後擠眉弄眼,「你幫我送見飛回去哦。」
這對分了手的男女哭笑不得地互望一眼,決定先離開再說。
「你不用送我,我開車來了。」電梯裡,梁見飛說。
「我猜也是。」他微笑。
「……」
「就算你沒有開車來,也會隨便編個理由堅持自己獨自回家。」
「?」
「因為你臉上就寫著——『離我遠點』這四個字。」池少宇笑起來。
「真的?」見飛瞪大眼睛,「左臉還是右臉?」
他笑得更大聲,臉上的線條依然是這麼俊朗:「你知道嗎……這次回來見到你,覺得你跟我想象中很不同。」
「有什麼不同?」她開始在背包裡摸車鑰匙。
他口吻溫柔地說:「我覺得,你比我想象中更……開朗。」
她似笑非笑地瞪著她:「婚姻失敗的女人就一定要自怨自艾、死氣沉沉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立刻認真道,「我只是……在見到你之前,有點害怕自己給你造成的傷害還在影響你的生活,可是現在看起來,你比我想象中要好。」
梁見飛手裡握著車鑰匙,抬起頭,即使在前一刻臉上還有一絲笑意,這一刻也已經完全消失殆盡:「所以,你就心安理得了?覺得自己其實並沒有對我做什麼很過分的事?」
「我……」他看著她,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池少宇,」在電梯門打開的一霎那,她走了出去,轉身看著他,「即使現在我都不認為你那時候已經徹底不愛我,愛上了別人。你還是愛我的,所以你不同意離婚……」
「……」
「可是說到底,你最愛的是你自己!」說完,她向自己車走去,沒有回頭,沒有猶豫,甚至連任何停頓也沒有。
這座城市的夜色總是被無數的燈光環繞,大大小小、形態各異,有些燈光照在身上很暖和,有些卻很冷。夜,真是她再熟悉不過了,那些在白晝被隱藏得很好的東西一旦到了夜晚就會肆無忌憚地被釋放出來,比如……孤獨,或是寂寞。
剛離婚的那陣子,梁見飛也常常去參加聚會,或是跟一群愛玩的人去夜店尋歡作樂。那種生活還不能稱之為徹底的糜爛,她喝很多酒,常常喝到吐,但幸運的是,跟她一起去的都還算有良心,即使她喝得爛醉,也會把她安全地送回家。她也經歷過那樣渾渾噩噩的日子,她不知道一向打乖乖牌的她為什麼要這麼做,是報復?或者只是發洩?
都不是。
也許在內心深處,她是想想了解男人與女人的本質。她想過要真的放縱自己,但始終沒有機會、也沒有勇氣做任何不自愛的事。最後,在一束束或明或暗的燈光下,她終於看清楚,男與女的結合,無論認真或是輕率,都是想要互相取暖——是一個人想要從另一個人身上得到他/她想要的東西,那樣東西可能是愛情,可能是金錢,也可能只是一場相遇罷了。
明白了這些之後,她內心反而平靜下來,並不是因為找到了答案——這或許根本也不是一個答案——是因為,她發現了自己跟池少宇的不同。她希冀的只是愛情,而他想要的更多。
所以,他們大約遲早要分手的,遲早罷了。
可是明白了這一點,並不意味著她的日子從此好過起來,相反的,每當華燈初上,她感到孤獨,無邊無際,就好像站在城市最高的屋頂上向下望去,找不到任何一個真正理解她、了解她的人。
她並不像項峰說的那樣對感情毫不爭取,事實上她也積極過,也鼓起勇氣尋找下一個能夠讓她感到快樂的人,可是她沒有找到,或者說,往往在她開始出發之前,別人就已對她關上了門。
她應該挫敗,應該氣餒,但她卻沒有。可是她也不再積極了,唯一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讓自己習慣。
梁見飛把車停在車庫裡,沿著車用道走回地面上,她穿過馬路去對面的便利商店買方便面。等待結帳的時候,在收銀機旁邊是雜志和報紙架,李薇負責的那本新的雜志正好排在第一行,她隨手拿了一本放在櫃台上。
回到家洗過澡躺在床上,她拿起那本雜志,封面上「項峰」那兩個字還是有點觸目驚心。她開始讀他的新故事,名字叫做《屋頂上的流浪者》,就像湯穎所說的,是關於「魔女」的故事,凡是與之有關的男人都會接二連三遭遇不幸。
她有一種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的魅力,明明已經三十出頭了,受到驚嚇時表情卻還像是十八歲的少女,可是又比少女多了一份堅定。就好像此時此刻,在偌大的客廳裡,她坐在沙發上,背脊無力地靠在沙發背上,眼神凝滯,微微皺著眉頭,也許想著什麼,也許什麼都沒想……她就是這樣的表情,任何男人看了都會想要上去安慰她。
……
手機忽然響了,梁見飛不情願地把目光移開,是……項峰打來的!
「喂?……」
「是我。」他們之間通電話的時候,很少互報姓名,總是沒頭沒腦地來這樣一句。
「嗯,」她咧了咧嘴,「我知道。」
「我想問你截稿日,上次你沒說。」他極其自然地提到了她喝醉後打電話給他的那件事。
「哦……」她有點慌亂地坐起身去背包裡尋找工作手冊,找了半天終於在某一頁找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記下的截稿日期,「是……一周之後。」
「……這麼急?」
「嗯,」她歎了口氣,「是我們的新主編要求的。」
其實按照經驗她知道還可以拖一周,但她不願意說出來。
「哦。」這一次,他倒沒有說「我盡量」這樣的話。
「……」
「再見。」
「喂,」她卻叫住他,「我在看你的連載。」
「……嗯。」他發了個含糊的音。
「我想問……」
「?」
「男人和女人之間是什麼,是互相利用的工具嗎?」
項峰沉默了一會兒,才說:「為什麼這麼問?」
「你的書不都是這麼寫的嗎,」她說,「一個美麗的女人必然有蠱惑男人的本領,於是男人們就像傻瓜一樣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就算被欺騙了也渾然不覺。」
「……」
「可是這些男人就是好東西嗎,他們貪戀也不過是女人的美色罷了,所以說到底,男人和女人就是互相利用的關系?」
偵探小說家在電話那頭輕笑起來:「也許,有些時候的確是像你所說的那樣,可是也不盡然。一個人總有想要得到的東西,為了得到這個東西,他/她必須也要付出,我想這才是人與人之間最本質的關系。可是你不能偏頗地說那是利用,一對相愛的男女都想要在對方身上找到愛自己的證明,他們願意用自己全部的感情去換取對方的感情,這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交換』,但不是利用。利用是指只花費一點點或者根本毫無花費,去換取別人的全部。」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兩性關系解釋。」她有點詫異。
「愛情是一件……很復雜卻也很簡單的東西。」
見飛忽然想起湯穎叫她問的那個問題:項峰喜歡怎樣的女人?
她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放棄。她不想去觸碰對他來說太隱私的部分,對於她來說,很多時候項峰也像是他筆下的那些「魔性之女」,充滿了神秘莫測的……魅力,仿佛越接近他就越容易打開潘多拉魔盒。
「喂,」他忽然說,「有機會的話,應該去看看那個斯德哥爾摩的鋼琴樓梯。」
說完,他就掛了,連一句再見也沒有——還是因為他剛才已經說過了?
梁見飛看著手機,眨了眨眼睛,他說去看鋼琴樓梯?誰?她嗎?他自己?還是——
他們?
【快樂是人類一切活動的根源,我們為快樂而生、為快樂而死,它支配著生活,主宰思想。然而人們為了快樂也能制造出比之令人痛苦一百倍的事物:背叛、謊言、陷害、惡意……
應驗了一句話:最丑陋的東西,是由最美麗的東西衍生而來。
我不遺余力地追求快樂,可是一旦我處在某一時刻,我也願意隨時放棄,因為我明白,這個世界上還有比「快樂」更值得我去堅持、更令我無法放棄的……
那就是,尊嚴與信念。
Alp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