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可怕的巧合(中)

  「在本周節目的一開始,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徐彥鵬今天穿著黑色襯衫和西褲,腳上是一雙擦得珵亮的黑色皮鞋,鼻梁上的黑框眼鏡讓他的臉看上去顯得更扁平,可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這樣一身隨時可以去參加黑幫老大葬禮的行頭外面,為什麼要罩一件熒光綠的鴨絨背心?

  他頓了頓,大概是想從左右兩邊收到詢問的目光,但那目光卻遲遲不來,他只得扯了扯嘴角,繼續自得其樂地說:「那就是,在我小的時候,每周二下午都是電視台休息的時間,所以電台節目很受歡迎,這幾乎可以說是一個黃金檔。」

  他又頓了頓,但身旁的兩位搭檔只是挪了挪腳,沒有一點要接話的意思。

  「好吧,下面就開始本周的『地球漫步指南』,今天我們的兩位嘉賓主持人似乎有休戰的跡象。」

  這句話說完,項峰和梁見飛才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算是一種回應。

  「很好,」他滿意地點頭,「那麼請項峰來說一下本周的地球見聞吧。」

  項峰低下頭看著自己面前的稿子:「本周的見聞是關於『巧合』,可怕的巧合。」

  「法國的羅伯.蓋伊阿和羅伯.加羅迪,是一對孿生兄弟。由於父母離異,兄弟兩人從孩提時代起就分居於法蘭西的南部與北部,成年後都不約而同矢至於醫學。醫學院畢業後,他們分別在昂魯和尼姆的兩家醫療機關就業。前不久,羅伯兄弟同時向法國的《大眾健康》雜志投寄了題為《精神治療之研究》一文。由於這兩篇文章的內容、段落安排以及措詞造句,甚至連標點都是驚人的一致,使得編輯部的工作人員滿腹疑團: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剽竊者? 醫生說,這純屬是一種天衣無縫的巧合。」

  「你真的相信雙胞胎有心靈感應?」彥鵬搖晃著腦袋問。

  「為什麼不?」項峰看著他。

  「哦,我忘了,你好像有一本書就是關於雙胞胎姐妹的。」

  「不是好像,是的確。」他挑了挑眉

  「那麼你做過這方面的研究嗎?」

  「有,可是我們常人無法用科學的角度去解釋,我一直認為更大部分的原因是兩人朝夕相處,所以習慣和思維相近是很平常的。」

  「就算是毫不相干的男女,只要天天在一起也會產生這種巧合?」

  項峰的視線越過徐彥鵬,落在梁見飛身上:「也許……」

  「見飛呢,」彥鵬像是感應到了他的視線,轉頭問,「你對這類事情是怎麼看的?」

  「……噢,」梁見飛一手撐著下巴,眼神驚恐得就像是忽然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的學生,「我想……這個故事是要告訴我們……」

  「?」

  她張著嘴,憋了半天,說:「……雙胞胎最好不要向同一個雜志社投稿。」

  「……」

  項峰低下頭……一邊翻著稿紙一邊想:她昨天是怎麼了?因為他用手背「扇」了她一個巴掌嗎?但那應該並不疼,或者說根本不至於讓她紅了眼睛……還是,他提起了那個男人,讓她感到難過?

  他皺了皺眉,這些問題對他來說,比如何塑造一個完美的凶殺案難得多!

  「居住在美國阿拉巴馬州的多裡斯和謝拉姐妹倆都希望到對方家中拜訪,給對方一個驚喜。於是她們告別家人,開著汽車從各自家中出發,沿第25號公路朝對方家中行駛,然而,就在路中間的某個路段,這對姐妹倆的車子突然碰到一起,姐妹倆同時喪命。」

  「天吶,她們是有仇吧?」彥鵬驚詫。

  「我想不是……」項峰被他的表情逗笑了。

  「所以以後要去給別人驚喜一定要先打個電話,對方不在家的話也要問清楚他去幹嗎了,要是回答說開車出去了,千萬得知道他走的是什麼路線,然後——」彥鵬頓了頓,表情異常嚴肅,「記得繞道走!」

  項峰忍不住笑出聲:「沒這麼誇張,這只是巧合,盡管很可怕。」

  「但這巧合讓人丟了命吶!」

  「是的,但如果命中注定的話,你繞道走也很有可能被油罐車撞,或是大石塊從山上滾下來砸在車上,又或者拐彎的時候沖出懸崖……一切都有可能。」

  「哇噢,」徐彥鵬沉痛地說,「地球真是個可怕的地方……」

  「回火星去吧。」項峰難得在節目中開玩笑。

  「見飛,」彥鵬用手肘頂了頂她,「你今天怎麼這麼安靜?」

  「啊……沒有……」但她明明就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

  「關於剛才的故事你有什麼高見?」

  「高見?高見就是……」

  「?」

  「——不要跟你的兄弟姐妹住在同一條公路旁。」

  「……」徐彥鵬看著她,第一次用一種惡狠狠的口吻說,「你可以回金星了。」

  梁見飛眨著眼睛,不知道該說什麼,項峰覺得她今天很反常,可是他又忍不住地想:她這副錯愕的表情,其實……也很可愛。

  「2005年,華盛頓警察逮捕了兩個女人,罪名是買凶殺人。 巧合的是,這兩個女人的名字是一樣的,並且他們都是要買凶殺死自己的男友,他們的男友都是22歲,最後她們都是在交易的時候被便衣警察抓獲,而這個便衣警察正是他們要花錢雇的殺手,警察局也承認,這是一個恐怖的巧合。」

  「天吶天吶天吶,現在的女孩們腦子裡都在想什麼?」徐彥鵬大叫一起,好像他就是被害者一般,「為什麼要殺人呢?分手不就行了嗎!」

  「也許她們痛恨對方。」

  「於是決定犯法?」

  項峰抬頭看了搭檔一眼,訝然於他的這番義正詞嚴,他一直以為他是那種鼓勵青少年大膽嘗試的人……

  「人的思想為什麼要如此狹隘!」彥鵬繼續道,「女孩們,就算那個男人傷害了你,但也不至於讓你們鋌而走險去做觸犯法律的事情啊。」

  「也許——」項峰試圖插話。

  「不管他對你做了什麼,你的選擇有很多,就好比有人在你門口謾罵,如果你走出去跟他對罵,固然是出了一口氣,可是這能夠解決問題嗎?」

  「說不定——」

  「你的做法會讓別人覺得,對謾罵還擊的方式就是謾罵,那麼參與罵戰的人永遠都不懂得自省。也就是說,從某種程度上看,你也成了和對方一樣的人——那是你的初衷嗎,是你希望看到的嗎?」

  「……」項峰眨了眨眼睛,「你確定我們現在討論的是關於兩個女孩買凶殺人的故事?」

  「沒什麼,」彥鵬歎了口氣,「我只是希望女孩們都能走一條比較正確的路,不要被封閉在狹隘的思想之上……」

  說完,他抿著嘴,陷入沉思。

  項峰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轉頭看著梁見飛,希望她能緩和一下氣氛:「好吧,見飛,在回金星之前,你認為這件事給予地球什麼啟示?」

  這一次,梁見飛不慌不忙地抬起頭,說:「收音機前22歲的男孩們,你們要小心了。」

  「對不起,」放下耳麥,彥鵬品拍了拍項峰的肩,「我剛才有點激動。」

  「沒關系,聽眾說不定喜歡真性情的主持人。」

  彥鵬苦笑了一下,輕聲說:「你知道嗎,我妹妹也做過同樣傻的事……」

  項峰愕然。

  「當然不是買凶殺人,可是也好不到哪裡去,幸好沒造成什麼不可挽回的後果。」

  徐彥鵬一直給人風趣幽默的印象,很少有如此情緒低沉的時候,也許他並不是真的想把這件事告訴什麼人,也許他只是有感而發。項峰覺得,這時候最好讓他一個人呆著,便拍拍他的肩膀,說:「一切向前看。」

  然後,他起身離開。

  梁見飛在自動販售機旁的沙發上坐著,仍然一手捂著臉,項峰走過去,假裝在買飲料:「要喝什麼?我請客。」

  「不用了……」她抬頭看了他一眼,聲音模糊。

  他買了一罐溫熱的咖啡,邊開邊走到她身旁坐下:「今天你好像……很沉默。」

  「沒什麼……」

  他想,她是決意不會說的,於是換了個話題:「你為什麼覺得這一次的凶手不是女人?」

  她捂著臉的手動了動:「嗯……我覺得她跟你寫的其他女人不太一樣。」

  「什麼意思?其他女人是怎樣的?」

  她拿開手掌,抿了抿嘴:「你不覺得自己筆下的女人都很有魔性嗎?」

  「魔性?」

  「想要控制男人、金錢、地位,控制一切她觸手可及的東西或者人。」

  他笑起來:「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梁見飛瞪他,「我不否認有那樣的女人存在,可並不是所有女人都這樣。」

  他沉默了一會兒,看著她,說:「那麼你呢?」

  「我?」她也看著他,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最後常常地舒了一口氣,「我大概也曾經是你說的這種人吧……說不定人到了某些時刻,自然而然地就會變得這樣,我想,那是因為他們沒有安全感。」

  「現在就有安全感了嗎?」他抵著牆壁,慢慢品嘗那罐子裡對他來說太甜了的咖啡。

  「也沒有,」她坦率地搖頭,「但是也不會想要去控制。」

  「?」他給她一個詢問的眼神。

  「因為知道那沒有用,」她的嘴角有一絲笑容,不知道是微笑還是苦笑,「互相包容和體諒才是解決人與人之間問題的最好的方式。」

  他看著她,笑起來,是微笑——由衷的微笑。

  「恭喜你終於懂得成長了。」他伸出手,想用握著咖啡罐的手指背去撫她的臉頰,可是忽又覺得那樣顯得太親暱了,於是臨時改用溫熱的咖啡罐去觸碰她那已經被捂得有點發紅的皮膚。

  「喂!……」她一下子捂住臉,倒吸一口冷氣,眼眶泛紅。

  「怎麼了……」項峰瞪大眼睛,不知所措。

  梁見飛臉色發白,低下頭起身要走。

  「喂!」他伸手拉住她,「從昨天起我就想問你,到底怎麼了?」

  她別過頭去,沒有看他,也沒有回答。

  「因為我昨天打了你?我是開玩笑的!」他感到一陣焦躁。

  「不是……」她想甩開他的手。

  「那是因為那個男人?」

  「不是……」

  項峰怒了,丟開咖啡罐一手抓著她的下巴,轉過她的臉,說:「到底怎麼了?」

  「你放手……」梁見飛含糊不清地打他,但他的手指卻捏得更緊。

  最後,她吸了吸鼻子,帶著哭腔:「我牙疼!我有蛀牙,你滿意了吧!」

  「……」

  他還是跟彥鵬一起回火星去算了。

  「為什麼不看醫生?」項峰一邊開車,一邊問身旁的女人。

  「……沒補過牙齒的人才會這麼問。」她的聲音是從鼻腔裡發出來的。

  他不知道該笑還是生氣,忽然想到什麼似地說:「啊,不會是昨天的那杯咖啡吧……」

  「咖啡怎麼了?」她回頭看他。

  「我在你那杯裡面放了糖,還有一點……甜果汁。」

  「項峰!」她幾乎是用一種仇恨的眼神看他,好像他們真的不共戴天。

  「我以為你喜歡吃那些……」他摸了摸鼻子。

  「救命啊……」她哀號,「在你眼裡我是十幾歲的小女孩嗎?」

  他抿了抿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你是在報復我對不對?」她忽然說。

  「?」

  「報復我故意讓老板在你的小餛飩裡面放蔥!」她理直氣壯。

  「……」

  「一定是的!」

  「……我真該在那杯咖啡裡再多加幾勺糖。」

  項峰站在每次回家時都會經過的牙科診所門前,在鐵門外向裡張望,他知道現在醫院是關門了,可是沒想到私立的診所也一樣。

  「喂,上來吧,」梁見飛坐在車裡對他說,「一定沒人的。」

  可是沒想到她這句話剛說完,就有個醫生模樣的人出現在門裡面,項峰拍了拍鐵門,那人嚇了一跳,然後慢慢走過來,問:「什麼事?」

  項峰這才看清楚,是個年長的女醫生。他指了指身後的車子:「有人牙疼得厲害,可以幫忙看診嗎?」

  女醫生遲疑地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後車上捂著臉的梁見飛,說:「進來吧。」

  項峰是好不容易才把病人從車上捉下來送進診室的,光是勸她打開車門就用了兩分鍾,最後他還是騙她說自己要上車,她才肯解開中控鎖的。

  「躺下吧。」女醫生對於這一類倔強的牙科患者像是早就見慣不怪。

  梁見飛扭捏地不肯上去,回頭看了看堵在門口的項峰,才認命地走過去躺下來。

  醫生戴上口罩和白色的橡皮手套,打開燈照在她臉上,她立刻露出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

  「張嘴。」

  她怯怯地張開嘴,兩只銀色的鉗子立刻上來固定住,醫生往她嘴裡看了看,氣定神閒地說:「你知道你牙齒上的洞有多大嗎?」

  「……」

  「能塞下英女王皇冠上的寶石。」

  梁見飛聽了,整個五官都皺在一起。項峰別過臉去,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臉上的笑。

  「今天先挖洞和挑神經,大概要來個三、四次。」醫生下結論。

  「能不能吃藥……」她口齒不清地問。

  醫生當作沒聽見,開始在操作台上準備起來。

  「滋滋」的聲音一響起,梁見飛就像見了鬼一樣的閉上眼睛,醫生拿著銀色的儀器往她嘴裡伸去。

  「啊!……」她尖叫起來。

  那叫聲很觸目驚心,項峰不由地在口袋裡握住了拳頭。

  「喂,」醫生拍了拍她的臉,「我還沒碰到你的牙齒。」

  她停下尖叫,睜開一只眼看了看醫生,有點尷尬。

  「放鬆,現在不會疼的,等抽神經時再給你打麻藥。」這個時候,醫生又有點像哄小孩跟她回家的老巫婆。

  梁見飛聽到這句話,果然不那麼緊張了。醫生開始工作,項峰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抬手看看表,七點半了。肚子已經過了饑餓的頂點,他猜想她也是吧,說不定她一整天都沒吃東西。

  原來他的擔心都是多余的,他不禁苦笑,她不過是牙疼。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變得可以……牽動他的心了。

  外面是冬夜的寒冷,屋內卻很溫暖,窗上因此布滿了霧氣,看不清窗外的世界。這一年終於即將結束,再過幾天就是新的一年,他想起小時候總是對新年很期待,天真地以為,所有痛苦和不愉快的回憶都會被留在過去,一遍遍地想:就會變好了,就會好的!

  可是生活並沒有真的變好——當然也並沒有一再變差,准確地說,生活是以它自己的規律在變化著,從不考慮人們內心的期盼。這樣也沒什麼不好,他早就習慣於靜靜地打開盒子,接受盒子裡的東西,不論是苦是甜。

  梁見飛又開始尖叫起來,這次像是真的疼,醫生一邊安慰一邊問她哪裡需要打麻藥。

  他忽然想,她也是這樣的嗎?接受盒子裡所有的一切?

  不……他知道,她比他更積極地看待人生,也許這就是他覺得她與眾不同的地方。

  「啊!疼……」

  只不過——他幽默地想——在看牙醫這件事上例外。

  他站起身,走過去,伸出手掌貼在她微汗的額頭上,以一種哄人的口吻說:

  「好了,忍一忍,就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