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白色的牆上有各種斑駁的痕跡,可以看得出來是每天打掃但因為太陳舊而變得掃不乾淨,牆上的那只鍾一直在走,卻給人「不知道時間准不准」的印象,現在正是十點十分。角落裡有一台葉片上積滿了灰塵的立式空調,轟隆隆地工作著,店堂裡的桌子和椅子像是新換過的,可是即便如此也不會使這家專賣餛飩的小店看上去煥然一新。項峰低下頭看著面前的白色搪瓷碗,碗口有一塊缺角,於是他轉了轉,使缺角處換到自己的正對面。順著這塊缺角往前看,是梁見飛在狼吞虎咽。
「嗯……好吃……」她一邊的牙齒剛剛補完,醫生關照兩小時內不能使用,所以她只能用另一邊的牙齒咬合。
項峰忍不住說:「你要是穿得再破舊一點,就會有人懷疑我是人販子。」
她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回答:「我有一天半沒怎麼吃東西了……不管冷的熱的,碰到牙齒都疼……」
他無奈地搖頭:「如果我不逼你去看醫生,你打算忍到什麼時候?」
她一邊吞著餛飩,一邊思考:「這個……我也不知道……」
項峰苦笑,有些人就是這樣,在工作或為人處事上能夠做到殺伐決斷,可是一旦面對小小的病痛,就舉著「精神勝利法」的旗幟,情願折磨自己也不願意去醫院。
吃過飯,他表示要送她回家,她先是客氣地推辭了一番,在發現確實很少有出租車經過這裡之後,還是高興地答應了。他扯了扯嘴角,她還真是……不做作。
也許是解決了牙疼這個隱患,又酒足飯飽,梁見飛一下子活躍起來,兩人之間那種本能般的針鋒相對也隨之消失。
「其實,有時候想想,你樣子雖然討人厭,但是心腸還不壞。」她說。
「……謝謝。」他沒好氣地答道。
「如果你肯改一改脾氣的話,說不定很受女人歡迎——就像項嶼那樣。」
「……」他敬謝不敏。
「你們兩兄弟不太像,甚至有點截然相反。」
「嗯……不知道『項悟』以後長大了是什麼脾性。」他故意說。
「啊,你聽子默說了……」
「這麼『響亮』的名字恐怕也只有你想得出來。」
梁見飛傻笑了兩聲,不知道是為了掩飾尷尬還是真的在笑,項峰常常覺得她就是這樣一個奇妙的人,每當他試著用他那百轉千回的智慧揣測她的時候,她的理由卻往往是顯而易見得簡單。
然後,車廂內的氣氛忽然安靜下來,他專心地開車,她專心地看著窗外。有車要從旁邊的車道強行擠到他們前面去,項峰稍稍踩了剎車,那人就上去了。
「畜生。」梁見飛忍不住罵。
項峰卻只是微微一笑:「一些人僅僅是因為不合情理地超車就要被罵『畜生』,可是另一些人做了禽獸不如的事卻沒有人來指責他們,這個世界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你說得對。」
他的嘴角還是帶著笑容:「所以,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只不過,我一直不太能理解的是,為什麼很多人都喜歡來超我的車。」
「因為你的車太顯眼了。」她也笑。
項峰努了努嘴,不置可否。
兩人又沉默著,直到梁見飛忽然問:「你的生活就只是寫作嗎?」
「差不多吧。」
「其實仔細想想,我的生活也只是工作而已。以前覺得這個世界很五彩斑斕,有很多事等著我去做,可是漸漸地,這種想法消失了。」
「因為不肯嘗試新的事物——在經歷了一些失敗之後。」他一針見血地說。
她像是很驚訝,看了看他,最後苦笑:「你知道嗎,盡管我一度很討厭你,但我不得不承認你是個聰明人,很聰明。」
「一度?」他卻像是在一片黑暗中抓住了什麼。
梁見飛歎氣:「你非要你的死敵承認現在不恨你了嗎?」
「死敵?」他抽空轉過頭看了她一眼,「我從來沒把你當死敵。」
她像是對他的說辭很感興趣,轉過臉盯著他,問:「那你把我當什麼?」
「一個……不怎麼討人喜歡的家伙。」他下結論。
「……我就知道,狗嘴裡是吐不出象牙的。」盡管如此,她還是笑了。
他也笑了,這種感覺很奇妙,兩個爭鋒相對的人忽然握手言和,過去的種種變成了玩笑,一種他們之間才有的、充滿了默契的玩笑。
「喂,」她看著他,半認真半玩笑地問,「你以前的女朋友為什麼跟你分手,是不是因為受不了你的脾氣?」
「……」他看著前方高架路的指示牌,過了一會兒才回答,「因為那個時候我還沒辦法給她想要的生活。」
「只是為了錢?」
「錢」這個詞很直白,也很刺耳,他一直不願在心中這樣承認,可是現在由梁見飛說出來,他倒有一股能夠坦然接受的心情。
「可以這麼理解,錢當然是很大一部分原因,但是我想,更准確地說,我沒有讓她感到跟我在一起能有一個美好的將來,所以她離開我。」
她盯著他的側臉看了半天,忽然說:「你是個寬容的家伙……她離開你,你卻沒有把她想成十惡不赦的人。」
他不知道該如何接著她的這句話往下說,其實他從不覺得自己寬容,但他一直認為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
她別過頭去,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道:「我就沒辦法做到你這樣。」
「……」
「盡管我不恨他,可是每次回想起以前的事,還是會有一種……氣憤的感覺。」
這是項峰第一次聽梁見飛在清醒的情況下談論她之前的這段婚姻,關於她的事,他從子默那裡了解了大概,但是從當事人嘴裡聽到事實,好像又是另一回事。
「因為他背叛你嗎?」當他作為旁觀者時,也像她剛才一樣直白。
「大概吧,女人總是無法原諒背叛——最不能原諒背叛。」
「這應該說是人類的共性,而不僅僅是女人的專利。」他笑著說道。
「你不是就原諒了背叛嗎?」
「我沒有原諒。」他坦然。
「……」
「但我可以理解。僅此而已。」
梁見飛又是一陣沉默,就在項峰轉過頭看向她的時候,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也對,其實還是我比較小氣。不過要是我一開始就能理解的話該多好……」
「?」
「這樣我就不會跟他結婚了。」
直到這一刻,項峰才欣慰地想,她其實是試著要把過去放下的。
車子駛到梁見飛家樓下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一點,兩個曾經勢不兩立的人經歷了這樣的一個夜晚之後,彼此之間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仿佛剛撕破臉的人又要他們親熱地跟對方噓寒問暖,都有一點不知所措。
「不管怎麼說,」梁見飛咬著嘴唇,盡管有點扭捏,卻還是大方地對他說,「謝謝你。」
項峰笑了笑,揶揄的話幾乎要脫口而出,但最後被忍住了:「不客氣。」
她也報以微笑,揮揮手,跳下車。
看著她消失在大廈裡的背影,項峰不禁想:今晚,會不會是一個重要轉折點?
十二月三十一日的這一天,太陽一早就被雲層遮住了,項峰睡到下午三點才醒來,昨晚他又通宵寫稿,反復修改了很多遍,才終於完成。傍晚五點的時候,他帶著早就買好的禮物出發去項嶼和子默的家,過去很多年的這一天,他都是跟他們一起度過,今年也不例外。
「名字還是沒想好嗎?」兄弟兩人在廚房忙著往大鍋湯裡丟丸子的時候,項峰忍不住問。
「啊?……嗯,」項嶼點頭,「我想乾脆等小孩生出來再決定。」
這樣也好,項峰在心裡想,可是自己又為什麼這麼關心孩子的姓名呢?那是弟弟的孩子,他會決定的。
子默往餐桌上擺餐具的時候,項峰問:「還有人要來嗎?」
因為她擺了五副餐具。
「嗯,」子默點頭,「世紛他們要來。」
項峰點頭,袁世紛就是他那部關於雙胞胎姐妹的偵探小說的人物原型,他不著痕跡地觀察子默的表情,當她說「世紛」這兩個字的時候,那麼平常,毫無波瀾。看起來,釋懷才是撫慰傷痛的一劑最有效的良藥。
跨年晚餐的主菜仍是亙古不變的大雜燴湯,只不過今年因為增加了兩個人所以鍋子變大了,另外又添了幾道冷盆。袁世紛帶來了紅酒和一個面無表情的男友,她趁項峰一個人在廚房攪拌色拉的時候溜進來說:
「其實袁祖耘很緊張。」
「?」
「他是你的書迷,自從一個禮拜之前知道要來這裡吃飯,他每晚睡覺之前都會對著鏡子練習怎麼跟你打招呼。你要對他好一點。」
項峰錯愕地回想起剛進門時,那個男人表情僵硬地跟他點點頭——這就是練習了一個禮拜的成果嗎?他不禁苦笑。
吃飯的時候,他盡量對這位「書迷男友」報以親切的微笑,對方在經過幾次惴惴不安的搭訕成功之後,終於露出寬慰而羞澀的笑容——由此他斷定,袁世紛沒有撒謊。
電視裡正在播出全世界各地的人們是如何度過一年的最後一天,他想,多半也是跟他們一樣,一群人圍坐在餐桌前,有說有笑吧。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人,她正在做什麼,她是如何度過這個夜晚,她會不會也像此時此刻的他一樣,擠在一堆相愛的人當中,盡管很高興卻也不禁感到無奈呢?
趁著去廚房拿色拉醬的時候,項峰悄悄拿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
「喂?」沒響幾下,電話就被接了起來,有些歡笑聲,不過梁見飛的聲音卻很清晰。
「是我。」他們之間仿佛永遠不會互報家門。
「嗯,幹嗎?」她以一種熟悉的口吻說,仿佛他們是多年的老友。
「在吃飯嗎?」
「對。」
「跟朋友?」
「是啊是啊,你聽多熱鬧。」
果然是很嘈雜,不過……項峰探頭去客廳張望了一下,沒好氣地說:「好吧,我可以確定你正在看某某電視台的某某節目。」
「啊,被你拆穿了。」她卻一點也沒有沮喪的情緒。
「你……一個人在家?」
「嗯。」
「在吃什麼?」
「方便面。」
「……」
「喂,別把我想得那麼淒慘,我今天多加了兩個荷包蛋和一包無錫醬排骨呢,超級豐盛。」
「……」項峰心裡卻越發不好受起來,「早知道就叫你一起來了。」
「去哪裡?」
「項嶼家。袁世紛也在。」
「啊,是嗎!」
「嗯……」
「不過還是算了。」
「?」
「你不覺得兩個在電台節目裡勢不兩立的人同時出現會讓氣氛變得很尷尬嗎?」
「……」對於這一題,他不想回答。
「好了,我要繼續吃這頓豐盛的晚餐了,你們玩得開心。」
「你的門牌號?」
「啊?」
「就是幾樓、幾室。」
她遲疑地報出來,語氣充滿了疑惑。
「醒了,吃你的醬排骨去吧。」他最後說。
掛上電話,回到餐桌旁,電視機裡還在放著那檔充滿了歡聲笑語的節目,可是項峰卻變得心不在焉起來。
「喂!」項嶼的臉忽然出現在他面前。
「?」他往後退了退,還沒回過神來。
「色拉醬呢?!」
項峰眨眨眼睛,尷尬地笑著再次起身。
幾乎是在晚餐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他就匆匆告辭,項嶼和子默的表情很相似,都是一臉不解,袁世紛的那位「書迷男友」則很無奈。他穿上鞋,露出抱歉的微笑:
「不好意思,剛才有編輯打電話來催稿,今晚一定要交,所以我得走了。」
這是一個很普通也很爛的借口,但此時此刻他不想再費心去想更令人信服的借口,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驅使著他。就仿佛是他筆下的那些人物,被卷進風暴中,卻無能為力。
他知道要喝酒,所以沒有開車來,出租車幾乎都載滿了客人,他在寒冷的冬夜街頭等了半小時才上了車。梁見飛的家離這裡並不太遠,二十分鍾就能到,可是這段路程走了仿佛有一天那麼久,下車的時候,他開始懷疑自己來這裡的目的。
是啊,他想做什麼呢?
當她開門的時候,難道他只是站在門口,說「我覺得你很可憐,我是來陪你過元旦的」?
她會不會覺得他是一個瘋子?
路邊還有人在經營「麻辣燙」的攤位,生意竟很好,他想了想,走過去排起隊來。
當項峰再一次出現在梁見飛家樓下的時候,手上多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麻辣燙」,他按下電梯按鈕,心裡竟然出奇得平靜。電梯發出「叮」的一聲,他走出去,很快找到了她說的門牌號碼。
門口的電鈴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可是當中卻有一圈是乾淨的,他猜想也許是有人不久前才按過。他在門口站了一分鍾,終於伸手按下白色的按鈕。
「叮咚」聲從門內傳來,過了一會兒,是一陣腳步聲。
梁見飛打開門看到他的一霎那,只能用「震驚」這個詞來形容。他一手插在外套口袋裡,一手把還冒著霧氣的袋子舉到她面前:「他們知道你一個人在家以後,非要我給你送碗湯來。」
說完,他臉上是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表情。
「……」她仍錯愕地,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外面很冷。」他提醒道。
「我知道,」她看著他,懦懦地說,「可是……」
也許是讓他站在門口真的不妥,她移開腳步,請他進來,只不過臉上的表情有種說不出的復雜。
項峰走進去,這是他第一次拜訪她的家,盡管她已經來過他家很多次了。面對玄關的是一道牆,好像很符合某種風水學上的說法,左邊是廚房,他隨意地望了一眼,看上去很乾淨,大概是她很少用的關系,轉過身,右邊是客廳,被鵝黃色的燈光籠罩著,顯得很溫暖,可是他的目光忽然停住了——
一個男人坐在沙發上,也同樣看著他。
霎那間,他就明白了他是誰。
整個房間安靜得可怕,要是電視機還開著的話,也許會充滿了歡聲笑語。可是項峰心想,幸好沒有開,不然會讓他覺得很諷刺。
「拿著。」
他把手上的袋子遞到她面前,她悻悻地接過來,不敢看他。
他低聲說:「我想我還是早點回去吧。」
說完,他又看了那男人一眼,轉身往外走。
「喂……」梁見飛叫他。
他低下頭,看到她正扯著他的袖口,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的手指冰冷。
但他沒有停下腳步,只是掙了一下,就快步離開了。
他怕自己要是多留一秒,就會抑制不住心中滔天的怒火!
【這個星球上有千千萬萬件並非發生在同卵雙胞胎身上,卻巧合得更加離譜的事,人們對之一一歸類,令人稱奇。也許這才是巧合的本質:不斷在地球上尋找與自己相同、相似的人或事件,以此確信自己生存的必要性,又或者,是要尋找 「另一個自己」。
所以你有沒有想過呢?當你在餐廳吃飯的時候,你會不會想這個座位曾有誰坐過,也許那是陌生人,可是你們會在兩天之後相遇,你們會成為朋友或是敵人,你們有可能相愛、結婚、生子,你們也可能吵架、外遇、相互厭惡,你們很可能選擇默默忍受或是憤而離婚,於是最後的最後,你們又變成了兩個陌生人……
其實,男人與女人的相遇,才是這世上最可怕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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