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蝴蝶效應
1961年冬季的一天,愛德華·洛侖茲在皇家麥克比型計算機上進行關於天氣預報的計算。為了預報天氣,他用計算機求解仿真地球大氣的13個方程式。為了考察一個很長的序列,他走了一條捷徑,沒有令計算機從頭運行,而是從中途開始。他把上次的輸出直接打入作為計算的初值,然後他穿過大廳下樓,去喝咖啡。一小時後,他回來時發生了出乎意料的事,他發現天氣變化同上一次的模式迅速偏離,在短時間內,相似性完全消失了。進一步的計算表明,輸入的細微差異可能很快成為輸出的巨大差別。計算機沒有毛病,於是,洛倫茲認定,他發現了新的現象:「對初始值的極端不穩定性」。 一只巴西蝴蝶拍拍翅膀,將使美洲幾個月後出現比狂風還厲害的龍卷風!
洛侖茲以此為題在美國科學發展學會第139次會議上發表了題為《蝴蝶效應》的論文,這個看似荒謬的論斷卻產生了當今世界最偉大的理論之一:混沌理論。即:初始條件發生十分微笑的變化,經過不斷放大,對其未來造成不可估量的巨大差別。
「混沌理論」的出現使物理學以及氣象學得到了很大的發展,可是也有許多人不相信有「蝴蝶效應」這回事,一句無心的話、一個小動作、甚至是一個眼神,會使這個世界分崩離析?毋庸置疑,是有的。只不過……不見得那麼普遍,也不見得結果那麼糟糕罷了。
然而「混沌理論」最大的魅力在於它不僅屬於物理學的范疇,也是一門哲學,它的作用是否定了「因果決定論」。
也就是說,世界是無法預測的。
Beta】
項峰最近又有一種時間不夠用的感覺,一到農歷年末,各種工作塞滿了他的工作表。翻看桌上的台歷,他忽然發現自己差不多有兩年沒有休假了,總是忙於編織各種故事的他,生活卻是一片空白。
他合上筆記本電腦,牆上的鍾顯示現在的時間是10:45,窗外的城市在一片黑暗中仍然散發著光亮,倦意向他襲來,可是他還沒有睡覺的打算,他習慣在午夜入睡,這是一種心理依賴,很難改變。
桌上的手機響了,是梁見飛打來的。
「我是來提醒你別忘記明天下午一點的座談會。」
「我知道了。」他拿起台歷,屬於明天的那個格子上除了寫著「直播」之外,也有「大學」,不過另外還有一件事他沒有記在上面,就是明天上午去醫院探望項嶼和子默——哦,還有他剛出生了幾天的小侄子。
「記得早點睡。」也許她知道他嗜睡,所以特意提醒。
「我只是擔心下午一點開始的座談會能不能在兩點結束……」他揉了揉太陽穴,在心裡默默計算起時間來。
「當然不可能,那個會議要持續到下午四點。」
「?」
「但我請他們把你安排在第一個,這樣差不多兩點就能結束。你該不會以為這是你的個人座談會吧?」
「……當然不是。」才怪。
「要我來接你嗎?」
「哦,你出門之前打給我。」他的車送去修了,修到一半的時候,店員打電話給他說某個零件要一周之後才能到,而車上原先的那個已經被拆了下來……
「……你還真是不客氣。」
「我幹嗎要對你客氣?」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帶著嘲弄的口吻:「大作家,這個地球上除了我之外還有誰能忍受你這種又臭又硬的脾氣?」
項峰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忍住了。
掛上電話,他拿起最近幾天正在讀的一本書,翻了翻,忽又放下。他走到廚房裡,從冰箱裡拿出牛奶,倒進奶鍋,打開電磁爐,設定了時間,便靠在吧台上安靜地發呆。
其實他剛才想對她說,只有面對她的時候,他的脾氣才會變得讓人難以忍受。但這句話一冒出來,他自己也愣住了,為什麼只有她呢?
他苦笑了一下,鍋子上冒著些微熱氣,他把溫熱的牛奶倒進玻璃杯,又倒了些青蘋果醬,當兩種味道在他嘴裡融合的時候,他感到一種簡單的幸福。
喝完牛奶,又勉強看了兩頁書,項峰被倦意擊倒,不禁感歎牛奶果然有助眠的作用。躺在床上,想到即將到來的忙碌的一天,他閉上眼睛。
項峰是被一陣陣響聲吵醒的,像是有什麼在頻繁地擊打桌面,同時又有低低的「嗡嗡」聲。他強迫自己睜開眼睛,聽了一會兒,才辨認出那是手機在床頭櫃上震動的聲音。
他伸手摸索著取來手機,屏幕上跳動著的依然是「梁見飛」三個字。
「喂?……」
梁見飛被他這仍在睡夢中的聲音嚇得愣了幾秒「你……你還沒起來?」
「嗯……」他的雙眼四處尋找著任何顯示時間的物體。
「我已經出門了,你昨天叫我出門時打電話給你。」
「嗯……」他記得。
「我大概還有二十分鍾到你那裡,我想這對你來說應該足夠了。」
掛上電話,項峰抓了抓頭髮,起身去浴室。事實上梁見飛說的對,二十分鍾對他來說足夠了,換上襯衫和西裝外套,他給項嶼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今天上午無法去醫院了,也許只能等到晚飯之後。
這通電話打完的時候,門鈴就響了,他一邊扯著襯衫領子一邊拿起可視電話的聽筒,但屏幕上空無一人。
「項峰!你好了沒有!」梁見飛拍著門大喊。
他無奈地放下聽筒去開門,原來她已經上來了。
「噢……」門一打開,梁見飛就上下打量他,「比我想象中的狀況要稍微好一些,不過我們最好能在五分鍾內出發,因為我來的時候高架上有點塞車。」
他點頭,轉身去找他那件黑色的呢風衣。
「在這裡!」她沖他喊。
他低頭,看到風衣正掛在餐桌旁的椅背上。
「你胸前濕了。」她又說。
他站到鏡子前面,發現胸前的灰色襯衫上果然印著不大不小的水漬,也許是洗臉的時候弄上去的。
一條灰色的圍巾被掛上他的脖子,拽著圍巾的那個人又為他在頸項間繞了幾圈,仔細打量一番,才得意地說:「非常好。」
她的手指不時觸到他的皮膚,卻全然不覺,他怔怔地看著鏡中的男女,恍惚之間有一種曖昧的錯覺。
「還要帶什麼東西嗎?」她仰著頭問他,全神貫注。
他忽然覺得自己臉頰上有一陣令人尷尬的暖意,於是立刻不著痕跡地轉過身去,說:「嗯……有些東西要帶,我進去拿。」
他簡直是逃一般地從她身邊走回臥室,該帶的東西昨晚就被按順序放進背包了,他拎起躺在牆角的背包,又整理了一會兒心情,才踱出去。
出門的時候,梁見飛奇怪地看了他手上的風衣一眼,問:「你不穿上嗎?」
他苦笑了一下,低聲回答:「不用了,有點熱……」
項峰印象裡的冬日大學校園應該是蕭條而冷清的,大部分學生在結束了考試之後就已經離校,所以他以為來參加這所謂的座談會的人並不多。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當他和梁見飛走進會場時,發現所有的座位都被坐滿了。學生們安靜地坐在座位上,等待會議的開始。
等到兩人在後台就位,主持人就走到舞台的一側,滔滔不絕地開始講風趣卻略顯冗長的開場白。
「看起來,」梁見飛說,「你在學生中也有一定的號召力。」
「但願。」他雙手放在背後,視線定格在舞台中央那把貼著他名字的紅色皮椅上。
「演講主題是什麼?」她問。
項峰皺了皺眉頭,把視線轉到梁見飛臉上:「……什麼主題?」
「!」她也看著他,滿臉錯愕,「我……我不是叫你準備一個主題嗎?」
「開什麼玩笑……」說這話時他微微笑起來,但在看到她認真的眼神之後,又倏地拉長了臉,「我還以為只是過個場,回答問題就好。」
兩人就這樣怔怔地看著對方,直到主持人用響亮而清晰的聲音說:「下面,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著名的推理小說作家——項峰先生。」
台下立刻響起熱烈的掌聲。
事到如今,項峰反倒冷靜下來,從容地走到聚光燈下,恭謙地欠了欠身,在舞台中央那張寫著他名字的椅子上坐下。
整個主席台一共有四個座位,此時此刻卻只坐著他一個人,他打開桌上的話筒,用一句「大家好」來試音,接著環視台下,露出溫柔卻略帶羞澀的微笑:
「事實上,在剛才之前,我還在為用什麼主題來開始今天我與大家的見面而感到困擾,」他頓了頓,收起笑容,認真而誠懇地繼續道,「不過我想,與其花一個小時的時間來說教,還不如坐下來好好地聊天。」
台下先是一片安靜,接著爆發出比剛才更熱烈的掌聲。
項峰又笑了,是如釋重負的笑:「可是只有我一個人跟大家聊天,好像也太枯燥了……下面有請我的搭檔以及宿敵——梁見飛小姐。」
讓人始料未及的是,這一次爆發出的掌聲簡直可以用轟動來形容,甚至有男生在台下興奮地吹口哨。
梁見飛是隔了一會兒才從後台走出來的,他甚至可以想象當她聽到自己剛才那句話的時候,是多麼的咬牙切齒。但此時此刻,她卻踩著穩重的腳步,「面帶微笑」地向他走來,就好像……他們一開始就說好了。
接借著頭頂的聚光燈,他才發現,她今天跟他一樣也穿著黑色的西裝套裝,上衣裡的銀灰色針織衫在燈光照耀下,有一種隱約的亮光,長褲下是與他腳上如出一轍的黑色平底系帶皮鞋,他忽然想到,她很少穿裙子——不,是幾乎沒有穿過。
她繞過他,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他們之間隔著一個空座位,他不禁望了她一眼。
「好吧,」他靠在椅背上,拿著話筒說,「聊天時間開始。」
立刻有無數雙手舉了起來,他請工作人員把話筒給了第三排的一個女生。
「我讀了您最近在某雜志上連載的新作,我覺得跟以往的作品相比,風格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是不是以後都打算以這種風格延續下去?」
項峰幾乎沒有花任何時間考慮,好像對於這樣的問題早就有了答案:「關於這次新的短篇小說連載,我也受到了許多電子郵件,褒貶不一。我個人認為這是一種嘗試,至於是怎樣的嘗試,等到連載完畢大家就會知道了。」
回答一結束,一雙雙手又爭先恐後地舉起,這一次他選了一個男生。
「你和梁小姐之間究竟算不算有仇?」
台下一片哄笑,不過聽上去並沒有惡意,項峰和梁見飛苦笑著互望了一眼,他回答道:「如果非要說我們有什麼深仇大恨,我想沒有——她沒有騙過我的錢,我也不是她的殺父仇人……」
學生們哈哈大笑起來,那個提問的男生更是對他們做了一個古怪而滑稽的表情。
「可是我們常常對同一件事物產生截然相反的看法,」他繼續說,「這就是我們毫無顧忌地爭執的原因。正如我剛才介紹梁小姐時所說的,我們既是搭檔也是宿敵,這是一種……有點矛盾的關系。當然以上是我個人的想法,不知道梁小姐是怎麼看的?」
梁見飛扯著嘴角,好像並不意外他忽然把這燙手山芋丟了過來:「基本上……我同意項先生的說法。人一旦與別人有不同的看法或觀點,那麼爭執就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人人都有表達自己的權利,所以,如果跟別人有不同看法,為什麼不能說出來呢?」
「但他是項峰啊!」下面有人大叫,沒用麥克風。
她露出一個極其官方的微笑,從側面看過去,眼角有兩條細細的魚尾紋:「是啊是啊,可是我並沒有在崇拜他呀。」
台下又是哄笑,但就像是所有人都在跟他們開善意的玩笑。項峰也忍不住笑了,還很配合地作出無奈聳肩的動作。
「那麼在你眼裡,項峰是個怎樣的人?」一個戴眼鏡的男孩搶過麥克風問。
「他……」梁見飛頓了頓,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是一個火星人。」
「為什麼這麼說?」那男孩繼續問。
「你們沒聽過一句話嗎: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所以從女人的角度看來,他就是個火星人。」
女生們都笑了。
「一個怎樣的火星人?」男孩仍不放棄。
「他是……」這一次,她沒有看他,而是沉默了幾秒,用一種坦誠的口吻回答,「他是一個擅於觀察和思考的人,同時也兼備睿智與博學,他懂得自己所擔負的責任,總是盡力完成自己的使命,對待工作認真、用心,他並不害怕困難,相反的他更傾向於迎難而上,他正直、並且堅持自己的原則,他是一個值得信任的……火星人。」
台下一片安靜,就連項峰自己也愣住了,無法相信這番話是從梁見飛嘴裡說出來的——那個總是跟他爭鋒相對的梁見飛!
「不過同時……」她輕笑了一聲,繼續說,「他極其自大,也兼具專制和蠻橫的特征,他很懂得如何去捉住敵人的痛腳,以此進行脅迫,至於說挖苦和諷刺的能力,我相信他更是已經到達一個地球人無法輕易企及的高度……」
學生們被她的話重新逗笑了,全都抬起頭望著她,仿佛忘了今天是因為誰才來到這裡。項峰無奈地想,是啊,要說斗嘴的能力,梁見飛也已經達到了地球人很難達到的水平,不過……他卻對這樣的她欲罷不能。
「那麼項峰先生呢?」坐在眼鏡男孩身後的女孩接過話筒問道,「您覺得梁小姐是個怎樣的人?」
他微微一笑,忽然發現自己對於接燙手山芋也不感到意外:「她是個頑固派……一旦認為自己的想法是對的,就要爭執到底,即便最後被證明是錯的,也會死鴨子嘴硬地一撐到底。她的性格說好聽的是『堅毅』,難聽點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當然更可怕的是,梁小姐見了棺材也不肯掉眼淚。」
學生們已經笑作一團,他垂下眼睛,看到梁見飛在桌下悄悄對他比中指……他皺了皺眉頭,但嘴角還是忍不住地笑,直到心底被一種平靜、溫柔的情緒溢滿,才收斂起笑容,淡淡地說:
「不過,我也從她身上看到了善良與耿直,以及一種不認輸的精神——作為宿敵,我還是不得不說——這是一個人最值得被贊揚的品格。」
他望了她一眼,發現她也在望著自己,隔著空蕩蕩的椅子,眼神復雜。
台下爆發出熱烈的掌聲,他分不清那到底是孩子們的興奮抑或也夾雜著一些崇拜?
他忽然覺得,他們都沒有被爭執蒙蔽了雙眼,在一次又一次的爭鋒相對之後,他們還能冷靜地從彼此身上發現那些優點——這是不是說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的步調一致?
從會場出來,項峰抬手看了看表,正好是兩點,他們還有充裕時間趕去直播。
梁見飛自從上車之後就一言不發,好像在專心致志地開車。他也沒有打算跟她搭話,經歷了剛才的問答之後,他們心裡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湧動,他回想起她那個復雜的眼神……難道說,她明白了什麼?
「喂……」梁見飛忽然開口。
「嗯。」
「那個……」
「?」
「以後能不能別那樣說我?」
「……哪樣?」
「不見棺材不掉淚啊……」她抿著嘴,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復雜。
「……」
「你知不知道,」她說,「那樣很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