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銀河系的朋友們,大家下午好,又到了一周一次的『地球漫步指南』,我是彥鵬,坐在我身旁的兩位是大作家項峰和他的編輯梁見飛小姐。」
項峰忍不住看了徐彥鵬一眼,彥鵬今天穿著紅黑格的襯衫,鼻梁上架著一副紅框的眼鏡,整個人顯得很喜慶……不過,梁見飛什麼時候成了「他的」?
「這一周的天氣真是非常糟糕啊,」彥鵬毫無察覺地繼續說道,「中國北方的大部分地區都遭遇了幾十年來最大的降雪,給人們的出行帶來了極大困難,有的甚至已經釀成了災禍。同時不止是中國,整個北半球都遭到了寒冷的威脅,損失巨大。不知道其他星球的天氣如何,請各位把那邊的近況發送到彥鵬的郵箱來,最好是圖像,因為我們連『火星文』也讀不懂,更遑論是其他星球的文字。郵箱地址是……」
有時候項峰覺得即使沒有他和梁見飛,徐彥鵬一個人也能在節目中從頭說到尾,絕無冷場。所以或許他們的價值只是勇於在節目中發表自己的觀點罷了,可是,說出自己心中所想難道是一件困難的事嗎?
「那麼,讓我們來聽聽本周項峰為我們準備的新聞和話題吧。」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彥鵬那段冗長的、自以為有趣的開場白已經結束。
「本周的話題是『蝴蝶效應』,」項峰說,「這是一個最初被運用於氣象學上的詞,所謂『蝴蝶效應』,簡單地說就是一件很小的事觸發了一連串的事件,最後造成嚴重的後果。比如,英國最近公布的一份文件稱,泰坦尼克號沉沒的真正原因並不是那座該死的冰山,而是小小的鉚釘。
「根據英國《每日快訊》的報道,誘發這起人類海難史上最著名的沉船事件的,是質量不符合要求的鉚釘。泰坦尼克號以當時世界最先進的制造工藝打造,在下水之初,被稱為『永不沉沒』的船,然而在過去的十年間,不少科學家們一直認為,它之所以會在撞上冰山之後急速沉沒,是因為客輪制造商僅在船身使用鋼質鉚釘,船首及船尾使用的仍是鐵質鉚釘,而後來冰山撞擊的部位恰恰就是船首。對沉船的研究顯示,船首板塊上有六條焊縫都裂開了,但這種裂縫『並沒有蔓延到使用鋼質鉚釘的地方』,即是說如果全部采用鋼制鉚釘,那麼船體不至於斷裂,讓成噸的冰冷海水湧進船內。在那場災難中,罹難人數超過1500人。」
「你們知道嗎,」彥鵬扶了扶紅色的框架眼鏡,「當時我看《泰坦尼克》的時候就在想,要是船沒有沉,傑克和羅絲最後的命運會是什麼。」
項峰抬了抬眉毛,不得不承認徐彥鵬很有岔開話題的天分:「可是我很懷疑是不是真有那樣兩個人。」
梁見飛隔著彥鵬給了他一個眼神,像是在說:你也太不懂得浪漫了!
「也許還是不會有好結果吧,」她說,「千金小姐遇上窮小子,這樣的橋段多半是要被棒打鴛鴦的,就算千金小姐拋開一切遠走高飛,最後也只落得苦命的下場。」
項峰雙手抱胸,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女人的選擇有時候是很盲目的,只是跟著感覺走,或者根本就是一種對世俗的叛逆。」
「也許。可是讓她們變得盲目的原因之一就是男人啊。」
「哈,」他像是聽到了某個奇聞,「你是想說,女人之所以變胖是因為食品制造商們制造了巧克力,女人之所以變老是因為沒有人給她們提供足夠優渥的生活,而至於為說女人為什麼常常無理取鬧,則是因為男人太寵她們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抿著嘴,「我是想說,任何結果都有許多個原因,女人——或者說人的盲目,除去他們自身的原因之外,外界的環境也是促成了如此結果的罪魁禍首。」
「羅絲之所以愛上傑克,是因為他們一起站在船頭做那個……所謂的浪漫的動作?」
「那不是『所謂的浪漫』,那就是浪漫。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覺得『浪漫』根本是子虛烏有、毫無價值的東西,但事實上不對,『浪漫』是一個人可以從另一個人那裡感受到彼此感情交流的氛圍。如果每個男人都只是像你一樣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地說一句『你好』,就算再有才華,也不可能有女人就此愛上你——絕對不可能。」
他很想說「可以不要把話題扯到我身上嗎」,但他忍住了。
「就是因為羅絲從傑克身上感受到了對方的愛意,所以才會瘋狂地愛上他。這是一種,是一種……互相交流的方式。」
彥鵬聽到這裡,咧開嘴笑起來,帶著一種紈褲子弟的風流:「其實,我知道一種更好的互相交流的方式……」
項峰和梁見飛同時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我承認女人的盲目有可能是男人給了她一種錯覺,」項峰繼續說,「但難道不是她們本身就容易作出錯誤的決定嗎—— 一旦陷入不理智的情緒中?」
「好吧,那麼我們又回到了古老的話題當中,」梁見飛聳肩,「那就是『男人和女人,到底誰比較理智』。」
他雲淡風輕地看了她一眼:「個人認為,跟你討論這個話題只是浪費我的時間罷了。」
她卻笑容可掬,薄薄的嘴唇很有誘惑力:「盡管我們在很多問題上看法不同,可是在這一點上,我不得不說:深有同感!」
兩人同時閉嘴,開始整理自己面前的廣播稿,誰都沒有再多說一個字,氣氛一時之間變得有點尷尬。
「……太感人了!」徐彥鵬忽然溫柔地說。
「?」
「這是我主持『地球漫步指南』以來,第一次看到項峰和梁見飛觀點一致!太感人了,我知道我一直以來的努力沒有白費……」說完,他真的摘下那副紅色的眼鏡,抹了抹眼角。
項峰覺得,在短短的一分鍾之內,他和梁見飛又一次達成了共識——那就是,讓徐彥鵬在這個地球上徹底消失!
走出直播間,迎面而來的是節目編導,他伸出手用力在項峰肩頭拍了兩下:「就這樣,要繼續保持下去!」
項峰錯愕地點了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編導又轉向跟著走出來的梁見飛,高興地說:「梁小姐,要繼續跟項峰吵下去,絕不能手軟!」
「哦……」盡管也很錯愕,梁見飛好歹擠出一個字。
項峰走到自動販售機旁開始投硬幣,今天他選的是熱果珍。梁見飛則在一旁的角落裡打電話,臉上的表情隱約有點失望。
過了一會兒,她走過來,說:「可以請我喝一杯嗎,就當作是車錢。」
他從取貨口拿出注滿了橙色液體的紙杯,然後又開始往機器裡塞硬幣。
梁見飛專注地看著貨品架,伸手要按咖啡卻被他打開了:「換別的吧。」
「為什麼?」
「現在已經超過六點了,再說老喝咖啡會上癮。」
她瞪了他一眼,最後放棄了咖啡,不知道是真的采納他的建議抑或只是因為錢是他付的。她在貨架上又搜尋一番,才選了奶茶。
「喂,」徐彥鵬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可以也請我喝一杯嗎?」
項峰抬了抬眉毛,繼續往自動販售機塞硬幣。
「上帝啊,你身上究竟帶了多少硬幣?」彥鵬不禁發出感歎。
三人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下,下一場直播節目的主持人是一對年輕男女,恭恭敬敬地來跟他們打了聲招呼才走進直播間。
「別看這兩個孩子呆頭呆腦的,」彥鵬說,「據說最近很走紅。」
梁見飛忍不住笑了:「你在嫉妒嗎?」
「我?」彥鵬指著自己,「開什麼玩笑,怎麼可能,我們的節目可是全台收聽率排第三的。」
「真的?!」梁見飛大吃一驚,「我一直以為是第一呢……」
「哦,」彥鵬敷衍地笑了笑,「這個節目畢竟是冷門時段,再說排第一的那檔節目的主持人也確實比你們厲害那麼一點點……」
「讓我猜猜,」項峰靠在牆上一邊喝熱果珍一邊說,「那節目的主持人,不會是你吧?」
「……被你猜中了。」
「……」
「但你們也不差啊,兩個外行人竟然能夠得到這樣的收聽率,我覺得簡直可以說是奇跡。而且,最難得的是,你們做完節目還能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喝東西。」
「為什麼不可以?」梁見飛問。
「咦,」徐彥鵬瞪大眼睛,「你們不是『針尖對麥芒』嗎?」
項峰和梁見飛互相看了一眼,然後不約而同地苦笑起來。
「難道說你們吵架都是假的?」
「也不是,」項峰說,「不過既然是做節目,會更願意把想法表達出來。」
「可是……」彥鵬像是第一次聽到這些話,「你們平時不都這樣嗎,互相抬槓,直到一方把另一方激怒為止?」
「我們是常常意見不合,但也要顧及對方的感受。」梁見飛說。
「……那麼,」彥鵬看著項峰,「平時你不會嘲笑她是失婚婦女?」
他想了想,點頭。
「你也不會罵他是心理變態的大作家?」他又看向梁見飛。
她想了想,也點頭。
「那……我能不能問問你們平時是怎麼相處的?」
項峰張口想說話,卻被見飛搶在前面:「當然會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意見,或者大唱反調,但是也會想一想,我這樣說,有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對方會不會受傷——不過當然了,我們都不是隨意幾句就會被擊倒的人。」
說完,她轉頭看著他,像是在跟他求證。於是他面無表情地點頭,引來徐彥鵬的側目。
可是這樣的關系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建立的呢?項峰不禁開始回想過去一、兩年間所發生的點滴,最初的他們,的確曾經不遺余力地挖苦對方,被踩到痛腳的人會想要加倍去踩對方的痛腳,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懂得了給彼此留有余地,像是不忍心真的傷害到對方。說不定,是因為他們從對方身上看到了跟自己一樣的特質。
那種特質,叫做孤獨。
他們都習慣了一個人生活,習慣於凡事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她常常獨自度過各種節假日,他也一樣;她把工作當作是生活的全部,他又何嘗不是?他們是茫茫人海中的兩條平行線,有截然相反的地方,但也有極其相似之處。
「出乎我的意料……」彥鵬眨著眼睛,來回打量他們。
「但這也並不表明我們的關系有多好,只不過並不是隨時隨地都在吵架就對了。」梁見飛補充道。
走出廣播大樓的時候,項峰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問:「一起吃晚飯嗎?」
「好,」她回答地爽快,「本來約了人,可是臨時取消了。」
「誰?」
寒風中,她忽然轉頭看著他,說:「有時候,我真覺得你比我老爸管得還多。」
他有點尷尬,只好假裝沒聽到徑直向大門口走去。
他們在電台附近隨意找了家小飯店坐下,然後隔著霧蒙蒙的玻璃窗,看人來人往。
「我父母已經放棄了。」梁見飛癡癡地看著不遠處的路燈。
「?」
「關於我能不能嫁得出去這件事。」
項峰拿起桌上的白色茶壺,往她以及自己的杯子裡倒了些熱水:「你不是已經嫁過了嗎。」
「是啊,我也是這麼跟我媽說的……但她說那不算。」
他失笑:「也對。因為嫁錯了。」
她抿了抿嘴,腦袋裡像是在思考著什麼古怪的念頭:「我想如果時光倒流我還是會嫁給他的。」
「為什麼?」他收起笑容,嚴肅地看著她。
「因為經歷過他之後,我才算是對男人有了徹底的認識。」
項峰搖頭:「相信我,你對男人的認識還遠遠沒到『徹底』的程度。」
「哦,是啊,」她誇張地拍了拍額頭,「認識你之後我才算是領悟到了這一點。」
他們點的幾樣家常菜被端上桌子,玻璃窗上的霧氣更重了,幾乎看不到外面。
「看任何一個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最重要的是透過現象看本質。」他下了一個結論。
「比如說?」
他想了想,決定犧牲自己的親兄弟:「拿項嶼來說,他聰明、自負、風流倜儻,跟他一起瘋玩的時候,你完全想象不到當他一個人安靜地呆在家裡時,會花幾個小時去想心事。其實他是個缺乏安全感的人,潛意識裡對於所得到的東西都懷著質疑的態度。」
「……」
「又好比子默,」他繼續道,「她內向、木訥、不擅於表達自己,她看上去傻而軟弱,可我覺得她比項嶼堅強,真正臨到什麼事的時候,她能夠比項嶼更早下定決心,而且堅定不移。」
她看著他,嘴角帶著微笑,一言不發,就像認真聽講的學生。
「還有世紛,我想,她是一個最神奇的人。」
她露出燦爛的笑臉,讓人很想捏一捏那鼓起的臉頰。
項峰拿起杯子,淺淺地喝了一口茶:「她原本是開朗、活潑的,後來不得不變得安靜、沉穩,可是她又無法抑制自己內心真實的渴望,於是她有兩個面,這兩個面漸漸融合在一起,你不能說她仍舊是她,也不能說她完全不是她,她其實是一個新的個體。」
「……那麼你呢?」聽他說了這麼多,她忽然問。
他皺起眉頭,想了想,才回答:「我以為下午座談會的時候你已經對我下過結論了。」
「那是恭維話,要知道你才是主角,我不過是臨時被你拉出來當炮灰而已。」她翻了個白眼,開始夾菜。她大概是餓了,吃得很快,也完全沒有任何顧及形象的念頭。
「你前夫看到過你這樣吃飯嗎?」他忍不住問。
「當然……」她嘴裡塞滿食物,說話的時候含糊不清。
「那麼我能理解他為什麼移情別戀了。」
「項峰!你信不信我用筷子戳瞎你……」她瞪他,牙齒不停地咀嚼著。
他雙手抱胸,像是看穿了她一樣,垂下眼睛,笑容可掬地說:「你不會的。」
她還是憤憤地瞪他,可是瞪了一會兒,也只能作罷。
吃完飯出來,外面的風刮得很大,寒潮包圍了這座城市,每一寸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都覺得冷。項峰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梁見飛,她正縮著脖子往他身後躲。
他微微一笑,取下灰色圍巾,轉身繞在她脖子上:「我想我已經不需要它來遮蓋襯衫上的水漬了。」
她感激地點點頭,整張嘴都被埋在圍巾下面。
他忽然有點想抱住她,沒有什麼原因,只是因為……她那張被風吹得發白的臉。
但最後,他抿著嘴,輕聲說:「走吧,我還要去醫院。」
他轉過身,向十字路口走去,他知道她就在他身後的幾步之內,因為路燈照出了他們的影子,一前一後,像兩條斜斜的平行線,甚至連腳步的幅度都是一樣的。
他不禁也縮了縮脖子,但並不覺得冷,在這樣一個冬天的夜晚,心裡仿佛有著什麼讓他忘記了身體的冷。
視線的正前方是一根灰白的柱子,他繞了過去,卻在腳步站定的一霎那轉頭看向身後的人:她果然低著頭,只要再踏一步,就要撞上那根柱子。
「喂!……」項峰本能地伸出手,接住了她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