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好疼……」梁見飛看著那只正在被包扎的手,齜牙咧嘴,發出痛苦的感歎聲。
「小姐,」項峰挑了挑眉,淡定道,「手掌骨折的人,好像是我。」
「是啊,」她的視線從他右手手掌轉到他臉上,「但我忍不住想要感歎一下。」
在急症室值班的是一個四十出頭的男醫生,對於包扎似乎很在行,沒過幾分鍾項峰就感到自己的手像戴著一只僵硬的白色手套。醫生背書般地講完所有注意事項後,就把他們趕了出來。
「喂,」梁見飛問,「你的手還疼嗎?」
「幹嗎?」
「疼的話我就放心了……」
「?!」
「至少說明你的手還有救啊,要是不疼的話,說不定就要截肢了。」
「……我現在真後悔當時沒讓你一頭撞上去。」他冷冷地說。
「我開玩笑的,因為你從剛才開始一直沒笑過。」她扯了扯嘴角。
「誰手掌骨折還笑得出來?」
她垂下頭,低聲說:「對不起……」
「還有呢?」
「還有……?」
「我救了你。」他抿著嘴提醒。
「……謝謝!」
項峰終於露出笑容:「好吧,反正我今晚是跟醫院脫不了關系了……」
他們穿過長長的走廊,向住院部走去。
「對不起,」梁見飛再一次說,「要不是我,你就不會……」
「是啊,我很後悔今晚跟你一起吃飯。」他半開玩笑地說。
「其實我本來約了世紛的,但她臨時打電話來說有事不能來了。」
原來,她約的人是世紛。
他們搭上電梯來到六樓,各種嬰兒的啼哭聲從病房內傳來,子默住在倒數第二間,項峰用左手輕輕敲了敲門,項嶼來開門,然後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
「孩子剛睡著。」
項峰點點頭,看向子默,她躺在床上笑嘻嘻地跟他揮手,臉色比起幾天前已經好多了。
「袁世紛,」梁見飛指著站在嬰兒床邊的人,「你怎麼在這裡?」
「我傍晚來的,」世紛壓低聲音,「項嶼要去給寶寶買東西,我留下來照看子默,所以沒空跟你一起吃晚飯。」
梁見飛轉頭對項峰說:「罪魁禍首是世紛,因為她失約了。」
世紛雖然不明就裡,還是竭力為自己脫罪:「是因為項嶼說要出去買東西,所以我才留下的。」
項嶼一臉莫名:「我只是出去買個尿布。本來上午就要去的,但項峰沒來,所以只能等到下午你來的時候才去……」
「等等等等,」項峰終於開口,「你的意思是說,因為我上午睡過頭沒來醫院,所以你走不開去買尿布,等到下午世紛來的時候,你就讓她留下,自己出去了?」
項嶼點頭。
「至於世紛,本來約了梁見飛吃晚飯,但是因為在這裡耽擱了,所以只能失約?」
世紛點頭。
世紛要是沒有失約,他和梁見飛就不會一起吃晚飯,如果他們沒有一起吃晚飯,他的手就不會骨折。
也就是說,他的手之所以會骨折,是因為他早上睡過頭了,而他之所以睡過頭,只是因為他在昨晚睡覺之前喝了一杯牛奶!
他哭笑不得,每一個環節終於圓滿地連接在一起……這就是所謂的「蝴蝶效應」?
「你的手怎麼了?」項嶼終於發現了他那只被白色紗布纏繞的右手。
「沒什麼,」他苦笑著回答,「這無關緊要……」
項峰的殘障生涯從這一天正式開始,對於一個毫無準備的人來說,生活一下子變得困難起來。比如他不得不每天去樓下的理發店洗頭,除了要忍受店員的聒噪之外,還要忍受自己的頭髮變得像隔壁那只雪納瑞。又比如寫作的時間比過去緩慢了好幾倍,他不得不花更多的精力在打字上,一天下來身心都感到疲憊不堪。
但另一方面,「樂趣」也在不斷增加之中……
「一杯咖啡,速溶的,在冰箱旁的櫃子裡,記得加兩份奶精和一包糖。」他靠在沙發上,左手手指操縱著電視機遙控器,上午的電視節目大多是新聞和財經類的,來來回回地調了幾遍,才選定一個回放老電影的頻道。
聽到這句話,原本正在掃地的某人緩緩直起腰來,在心裡咒罵了一番才放下掃帚走進廚房。
「別忘了洗手。」他叮嚀道。
「……哦!」梁見飛卷起襯衫袖口,打開水槽上的龍頭。
他不著痕跡地瞥了她一眼,即使只是一個背影,都顯得心不甘情不願。他不禁笑了——很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喏!」
五分鍾之後,一杯符合要求的咖啡被端到項峰面前,他動了動眼珠,示意她放在旁邊的茶幾上,然後繼續看他的電影。
「嘿,這片子叫什麼?」安靜了一會兒,某個聲音說,「讓我想想……」
「……」
「是不是『肖申克的救贖』?」
「……」
「這是摩根·福裡曼嗎?這十幾年來他都沒怎麼變,你知道嗎,他最近離婚了……」
「……」
「男主角我覺得很眼熟,」她又一副陷入深思的樣子,「你覺不覺得他很像某人?……」
「……」
「就是那個『達西先生』……但我記得那是一個英國演員……」
梁見飛充滿思考的雙眼終於投降了項峰,後者正面無表情地瞪著她。
「?」
「梁小姐,」他的視線在地板上掃了一圈,冷冷地質問,「你地掃完了嗎?」
「……」她齜牙咧嘴,然後在他的監視下重新拿起掃帚,「我是苦命的灰姑娘!」
「認命吧,」項峰優雅地端起桌上的咖啡送到唇邊,「沒有王子會來救你的——噗!」
他瞪著這杯燙得他舌頭發麻的咖啡,終於忍不住大吼起來:「梁見飛!」
「怎麼,」她一邊掃地,一邊聳肩,「你又沒說不能用99度的開水沖咖啡。」
兩年來,項峰第一次感到自己和梁見飛的生活被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她每天上午十一點左右來他家報到,他們一起吃午飯和晚飯,她被要求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不過當然,這個「任何」是有一定限度的。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生活變得豐富起來,是豐富,而不是忙碌。
交稿期限變得緊迫,她主動要求幫他打字,起先他很不習慣,當一個個文字從他嘴裡說出來,然後由她輸入電腦,他覺得像是把自己的腦袋劈成兩半展示在她面前,思緒都無法很好地連貫在一起。可是慢慢的他習慣了,整個周末他們都在一起寫稿,他第一次在創作的同時得到讀者反饋。
「我不認為女主角在這種時刻會說這樣的話。」梁見飛打字的手勢像在彈鋼琴。
「為什麼?」
她停下來看著他:「如果她真的愛他的話,會先試著忍受。」
他對她投去疑惑的目光:「但她很堅強——」
「——再堅強也一樣,如果真的愛,女人十有八九是想要保全自己的家庭和愛情。」
他看著她,忍不住問:「那麼你呢?」
她怔了怔,轉過身去對著電腦屏幕:「……我也是一樣的。」
「……」
「而且,我一點也不堅強。」
他注視著她的背影,輕輕地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女人……」
她笑起來,回頭看著他:「那是因為面對你的時候如果不讓自己變強,就只有痛哭流涕的份。」
他沉默著,一言不發。直到她重新轉過身打算繼續開始的時候,他才用低沉的聲音問:「離婚真的讓你對感情失去信心了嗎?」
她背對著他,沒有回答,手指在電腦鍵盤上來回滑動,像是鋼琴手在準備演奏。
「也沒有……」過了一會兒,她才說,「只是覺得,現實太殘酷了。」
「殘酷?」
「是啊……我所堅持的東西,被證實難以實現,難道不殘酷嗎?」
「但你還堅持著。」
「……沒錯。」她背對著他,但臉頰輪廓的變化讓人看得出她在微笑,但也許是苦笑。
「也許只是因為你沒遇到對的人。」他輕咳了一下,很想伸手去捏她那微微鼓起的臉頰。
「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麼『對的人』!」
他沒再說話,她回頭望,他用食指撫著咖啡杯杯沿:「梁見飛……」
「?」
「你該不會是……還在愛著他吧?」說這話時,項峰的手指輕輕顫動,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她皺起眉頭,也許在琢磨著他的話,又或者是琢磨他這個人。但無論是哪一種,都讓他心跳加速。
「你有沒有過這種經歷,」她舔了舔嘴唇,「就是覺得不夠某件事圓滿,所以想要去彌補?」
他一下子被激怒了,但還是耐著性子問:「你指什麼?」
「就好比說,你曾經消亡的那段感情,當你回頭看的時候,你會不會想『要是當時沒有怎樣怎樣就好了』,如果你有條件去追回那些你曾失去的,你會那麼做嗎?」
「你真這麼想?」他沒有回答,眉頭蹙地更深刻。
「我現在是在問你。」她瞪他。
「我不會。」答完這一句,他就緊緊抿著嘴,像剛被冒犯了似的,心情欠佳。
「哦……」她一臉無奈,「我有點懷疑,那到底算是一種什麼樣的想法……」
他用手指揉著眉心,很想掐她的脖子:「小姐……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被那個混蛋表白了。」她忽然看著他說。
「?!」
「就是你在我家客廳見過的那個混蛋。他說要我認真再考慮考慮,給他一次機會。」
「你……」他錯愕,「你怎麼回答的?」
「我沒答應他。」
他鬆了口氣。
「但也沒拒絕他。」
他又蹙起眉。
「很卑鄙是不是?」
他沒有回答,只是不耐地說:「拒絕他!」
她抿著嘴:「項峰,你真的越來越像我老爸了!」
「首先,你這種所謂的『報復』毫無實質意義。其次,你並不是一個會報復別人的人。」
「那我是哪種人?」她白了他一眼。
他沒理會她的挑釁,仍然用食指撫著杯沿,輕描淡寫地挑了挑眉:「總之,停止任何愚蠢的念頭吧。你要是再敢繼續玩曖昧,我有的是辦法收拾你。」
這天傍晚,上海竟下起了暴風雪,從客廳碩大的落地窗望出去,灰色的城市上空飄散著點點細小的白色,仿佛是小時候看過的那種劣質水晶球裡的景象。
「晚飯吃什麼?」梁見飛捧著盛滿了熱水的玻璃杯,盡管屋裡到處開著暖氣根本不覺得冷,但她仍一副渴望借由水蒸氣獲得溫暖的樣子。
「在家吃吧。」項峰看著窗外,沒有回頭。
「吃什麼?我只會煮泡面。」她理直氣壯。
「我這裡可沒有那種東西。」
半小時之後,兩碗熱騰騰的水餃被擺放在桌上,那是梁見飛在項峰的指導下完成的「作品」。盡管喝第一口湯的時候項峰就對滿口的鹽巴混合著味精的味道很不滿意,但他還是勉強吞了下去。
「你好像對於這一類……『皮包肉』的食物很感興趣。像是什麼餛飩啊……水餃啊……」梁見飛含糊不清地說。
「拜托你嚼東西的時候不要說話,會讓人覺得你嘴裡的東西馬上要被噴出來。」
「哦……」她果然沒再說話。
兩人沉默著,淅淅嗦嗦喝湯的聲音充斥著整個房間,這聲音很有趣,就像是老鼠穿梭於各種食物之間,忙碌地扭動著。
「噗——」梁見飛忽然笑出來,湯汁從嘴裡噴到桌上、碗裡、以及項峰臉上。
他拼命忍住怒意,咬牙切齒地瞪她。
「對不起,對不起……」她看到他一臉狼狽的樣子,笑得更大聲。
「我哪裡惹到你了?」
「沒有,沒有……」她仍然笑,不過在看到他的臉色之後,不敢笑出聲來,「我只是忽然想到你為什麼會叫我煮速凍水餃了。」
「?」
「冰箱裡有面條、有小籠包、還有盒裝的豬排飯,」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但只有水餃是『獨臂大俠』可以吃的——因為其它幾樣都要用筷子!」
項峰蹙著眉頭,心想:竟被她發現了……
他起身走進浴室,打開龍頭,左手拿著毛巾放進熱水裡沖洗,然後單手捏了幾下,就濕漉漉地開始擦臉,水順著毛巾滴在T恤上也渾然不覺。
忽然,有人從他手裡接過毛巾,重復著他剛才的步驟,只不過是用兩只手。那人把擰乾的毛巾攤在手掌上,輕輕擦拭他的額頭、臉頰和嘴唇。
他一時之間感到茫然,只是怔怔地站著,任憑那個人擦去所有的污漬,卻有點不知所措。
梁見飛再次打開龍頭,低頭清洗著毛巾,沒有看他。水蒸氣氳在鏡子表面,鏡子裡,他們的表情開始變得模糊。
【我們自以為是宇宙中最簡陋渺小的生命,既然太初有道,就跟隨命運的腳步走下去,無所堅持,也無所選擇。我們低估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影響,只是空洞地說:我管好自己就夠了。但我們真的做到了嗎?如果是的話,為什麼還有斗爭、背叛、傷害與悔恨?
過馬路的時候,沒有任何車輛經過,我們為了趕一點時間便擅自闖紅燈。沒錯我們可以安慰自己,生命並沒有受到威脅,我們是安全的。但你有沒有想過,也許在街角有一個孩子目睹了你所做的一切,於是他以為那樣是對的,某一天當他闖紅燈的時候,卻被飛馳而來的車撞死了。
又或者,你曾被愛的人傷害,你縱容他,或者乾脆你自己也去傷害別人,於是你改變了一些人的愛情觀,而這些人會再去改變另一些人的,終有一天,沒有人再記得愛情的美好,想到的只是它的丑惡——但那其實是人心的丑惡。
所以,「蝴蝶效應」並不一定非要產生龍卷風,說不定是一場暴風雪,或是什麼別的東西。很多時候,我們只是眨了眨眼,世界就會因為這微小的動作而改變。
但遺憾的是,我們卻不信自己有這樣的力量!
Beta】
從落地窗往下去,黑夜裡始終飄散著白色的雪花,樹上、地面、屋頂都已經積起了雪。項峰看了看自己的手,轉身假裝毫不在意地對正在廚房洗碗的梁見飛提議:
「雪下得這麼大,開車很危險,你還是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