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梁見飛睡到九點才起床。最近她有充足的理由不用每天去公司報道,她感到自己的生活軌跡越來越跟工作密不可分,有一個人充斥於她的工作之中,於是他也充斥在她的生活裡。
她覺得頭疼,同時又饑腸轆轆。她花了十分鍾說服自己從被窩裡爬出來去廚房找點吃的,她找到一袋上周末買的面包,沖了一杯熱可可,便坐在餐桌旁吃起來。
然後她刷牙、洗臉,像每一個平常的日子那樣穿戴整齊出門。可是走到車庫的時候,她停下腳步,心中忽然有一個疑問:
這就是生活嗎?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用工作把時間表塞滿,可是她得到了什麼?除了足夠維生的金錢之外,她還得到了什麼?
她快樂嗎?
答案是不確定。她能夠找到樂趣,但不能肯定自己覺得快樂。
媽媽總是催促她開始另一段感情,可是那就能保證她會感到快樂?還是這根本就是父母以為的「快樂」?
她常常遇到一種眼神,並非惡意,卻目光閃爍,仿佛在說:你還想怎麼樣?
是啊,一個離過婚的、三十歲的女人還想怎樣?這就是他們對生活的理解?這就是他們對人生的感悟?
她總是假裝對這些眼神視而不見,但內心深處,她倍受傷害。
她遇到一個做錯事的男人,然後她堅持了自己的信念——僅此而已。難道就因為這樣,她就注定失去很多東西?
梁見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還是打開車門,坐進去,系上安全帶。
安全帶……
她想起昨晚的那個「吻」——如果那能夠稱之為「吻」的話——他捏住她下巴的手在他們的唇觸碰在一起的瞬間放開了。天吶!她想,這很符合項峰的性格,逼迫你,但又「公平地」給予你選擇的權利。
她坐如針氈,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正被浸泡在碳酸飲料裡……不管怎麼說,那個人是項峰,那個特立獨行的項峰!
她又覺得頭疼,而且疼得厲害,但她還是上路了。太陽很好,之前幾天下的雪也早就融化了,甚至於,她覺得人們已經遺忘了那場雪。
如果可以,她也想遺忘那個所謂的「吻」。
「他隔著長長的走廊看著她,用眼睛觸摸她的目光……」
「觸摸?」梁見飛發出疑問,但手指還是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擊著。
「……這是一種比擬。」項峰靠坐在沙發上,不緊不慢地回答。
「好吧。」她嘀咕一聲,覺得自己的確沒有立場去質疑他的用詞。
今天早上當他來開門的時候,奇跡發生了——他若無其事,就好像昨晚他們什麼也沒做(盡管事實上,他們也的確沒做什麼),上帝的時鍾跳過了24小時,時光膠片被剪掉了24小時,人類歷史上缺少了24小時——總之,他什麼也沒說,淡定地看了她一眼,回廚房吃他的早餐。
然後他們就開始工作,他坐在沙發上,她坐在電腦前,像是一對早已彼此默契的伙伴。
他繼續口述,她也繼續打字,可她的思緒不禁又漂浮起來,回到去年冬天的某一天,那是她公司的新年晚會,地點是佘山的某家五星級酒店,他是公司的「重要客戶」,所以當然在被邀請之列。那天晚上因為早就安排了夜宿酒店,所以晚會時大家都放肆起來,這樣的場景免不了是大家互相敬酒,項峰盡管仍然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但對於敬酒來者不拒。這是她第一次看他喝酒,酒量驚人。
「喂,」趁著老板在舞台上大跳勁舞,梁見飛扯了扯項峰的袖子,低聲問,「你醉了嗎?」
他回答地乾脆:「沒有。」
「……少喝一點吧,」她忍不住說,「那些家伙都不是好惹的,多少示弱一下,他們就不會灌你了。」
他側過頭看著她,眼神跟平時很不同:「……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梁見飛扯了扯嘴角,沒好氣地說:「要是你喝醉了,除了我之外沒有人會扶你上去的。」
他輕笑了一聲,沒再說話。
可他還是來者不拒,她看在眼裡也替他捏一把汗。但幸好那些人在把他灌醉之前自己就先倒下了,所以盡管晚會後半程他已經開始有點神志不清,卻還不至於失態。
「我送你上去吧。」她湊過去悄悄在他耳邊說。
「好……」他點頭,然後就準備起身,但腳步不穩,又跌坐在椅子上。
「你還好吧?」她錯愕。她可不想扶一灘爛泥上樓。
他睜了睜眼睛,擺手說:「沒事。」
然後他就站起來,這一次看上去腳步穩當。她也跟著站起來,在心裡納悶,他到底算是喝醉了沒有?
但他的腳步很緩慢,他們花了五分鍾才從會場出來走到酒店的電梯大堂。
電梯門打開,他踉蹌一步,她連忙扶住他,誰知道他就此伸出手臂擱在她肩上,把她當拐杖。
她按下按鈕,抬頭看了看他,覺得好笑:「你還真是死要面子。」
他瞥了她一眼,像是快睡著了。
電梯一到站,她連忙把他扶出來,手觸在他腰上,頗感意外:「你腰還蠻細的嘛。」
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翻了個白眼,說:「謝謝你的調戲,但不是時候,因為我現在隨時可以把剛才吃下去的全吐出來……」
「……」她連忙加快腳步,耳邊卻傳來他的低笑聲。
值得慶幸的是,直到她把他丟在酒店房間的床上,他都沒有吐出任何東西,只是微弱地哼了幾聲。她粗魯地幫他脫掉外套,只剩下一件白襯衫。
「我頭疼……」他指著自己左邊的太陽穴。
她走進浴室用熱水淋在毛巾上,擰乾,拿出來按在他額頭上:「這樣會幫助血液循環,對偏頭痛很有效果。」
他沒有動,她也懶得再理他。
「要喝水嗎?」見飛打開電水壺開始燒水。
「嗯……」他像在歎氣,不知道是要喝還是不要喝。
她雙手抱胸站在水壺旁看著他,很想轉身關門離開,但一雙腳卻怎麼也移不開步子。
於是她也脫下外套,走到窗前拉上窗簾,又關上明亮的大燈,幫他在洗手間和床頭各開了一盞小燈。水終於燒開了,她倒了半杯,又從冰箱裡取出冰塊放進去,晃了幾下,直到手指上傳來的熱度剛剛好,才走過去,舉著杯子說:「喏,水在這裡,要喝就自己坐起來。」
他果真緩緩地坐了起來,雙手抵在身後,卻沒有要來拿杯子的意思。
她歎了口氣,幾乎肯定眼前這個男人現在已經神志不清了——很有趣不是嗎,項峰竟然神志不清!
她伸出手指在他額前彈了一下,他除了搖晃一下身體之外,再沒有其他任何反應。她又拍他臉頰,捏他鼻子,他都只是睡眼惺忪地看著她,她不禁在心底大笑:
項峰,你也有這麼一天!
「水……」他低吟。
她看著手中的玻璃杯,冰塊已經都融化了,她的嘴角扯出一個微笑,然後舉起杯子往他臉上倒下去。
他的眼睛因為水流而睜不開,但嘴唇卻不自覺地蠕動著,像在喝水。
梁見飛把杯子放在寫字台上,轉身想要好好欣賞項峰被耍的畫面,但耳邊有一陣細碎的響聲,接著她就被人按著腰騰空分丟在床上。
「啊……」她嚇得忘記了尖叫。可是等她想起來的時候,卻又叫不出聲來——
因為項峰堵住了她的嘴。
她想掙扎,但他一只手掐著她的腦袋,讓她動彈不得。
他的臉上濕漉漉的,額前的頭髮垂在她臉頰上,弄得她很癢。有什麼東西抵著她的牙關,她不禁張了張嘴,一股濃烈的紅酒味溜進來,是甜的,帶著酒精,還混合了一種……項峰的味道。原來,那是他的舌尖。
他按在她腰上的手不安分地游動著,溫柔而有力。她感到他的手在往上移,想尖叫,想掙扎,卻被他的身體死死按住。
那只手終於來到她胸前,在她胸口畫圈,她的黑色針織開衫裡面也穿了一件白襯衫,此時已經有點歪歪扭扭,他的拇指穿過襯衫兩個紐扣之間的縫隙,輕輕撫在她的皮膚上,然後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呻吟……
她霎那間像觸電般拱起身體,膝蓋頂向他的小腹,他本能地鬆了鬆手,她趁著這個空檔奮力翻下床。
房間的燈光很暗,她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但她能夠感覺到他又伸手來抓她,於是連忙低下身子躲了過去,爬起來抓著外套跌跌撞撞地開門出去。
晚會還沒有結束,整個走廊空無一人,她的房間就在他隔壁,她慌亂地掏出門卡,插錯了方向,於是只能拿出來,翻個面,再插進去。
門鎖上的綠燈亮了,她沖進房間,反手關上門,胸口不斷起伏。
她轉身把房門鎖死,走進浴室,打開冷水龍頭撲自己的臉。那時的她不禁想,即使正經如項峰,喝醉了以後也還是色狼一名……
第二天早上她在餐廳吃早飯,項峰撫著頭坐到她對面:「昨天我喝到幾點?」
「……」她垂下眼睛吃著廚師剛煎的荷包蛋。
「後來是你送我回去的?」他還在揉著太陽穴。
「……」她拿起盛滿了橙汁的玻璃杯,喝了一口。
「我沒吐吧?」
「……」她把黃油塗在餐包上,大口吃起來。
「?」項峰終於察覺到她的異樣,不明所以地瞪著她。
「……」她用餐巾紙擦了擦嘴角,一言不發地起身離開。
那天回上海的巴士上,他們也坐在一起,她沒有理睬他,或者准確地說,在那之後的兩個星期她都沒有理睬他。至於說後來他們是怎麼「和好」的,她已經不太記得了,因為就連這件事,她也是剛剛才想起來的。
「喂!喂!」
梁見飛回過神來,項峰正蹙眉看著她。
「?」
「我剛才說的你有沒有記下?」
她回頭看電腦屏幕,那上面確實記著一些文字,但她竟然對那些文字全無印象。
「我們先吃午飯吧。」項峰冷冷地說。
樓下拐角處的餛飩店還是那麼破舊,可老板一點也沒有要進行任何修葺的意思,桌子、椅子都能搖動出聲響,像是隨時要坍塌下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不變的還有食物,味道一如既往的好。
「經理說,過完年你就該籌備新書了……」梁見飛趁著往調料盤裡加醋的空檔說。
「……別開口閉口都是工作。」項峰不耐地皺了皺眉。
「你最近好像對工作變得消極了。」她抿著嘴,用調羹沾了一點醋放進湯裡。
「你試試有人隔三岔五在你耳朵旁邊羅嗦這些事看。」他用左手吃飯,並沒有任何不便的樣子。
「我以為你早就習慣了,我催你稿都催了兩年啦……」
他挑眉:「容忍並不代表習慣。」
「那容忍了兩年幹嘛不繼續容忍下去。」
他瞪她:「因為我不想忍了。」
她聳聳肩,決定先跟熱騰騰的餛飩皮作戰。
「你不覺得累嗎?」他問。
「工作?」她口齒不清。
「嗯。」
「我習慣了。」
「……你在離婚之前,生活中也全都是工作嗎?」
她停下咀嚼的動作,遲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
「……」
「……當然也包括很多其他的東西。」
「比如?」
「你問這些幹嘛?」
他抿了抿嘴,態度傲慢:「沒什麼,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一直都這麼無趣。」
她低頭繼續吃餛飩,心想,比較無趣的人應該是他才對吧!
兩人又沉默地吃了一會兒,項峰忽然問:「你們公司今年在哪裡辦晚會?」
「?」她心中一凜。
「沒什麼,」他看著她,毫無異樣,「……覺得去年的晚會不錯。」
「……」所以,他今年還想參加?
還是饒了她吧!
「那如果今年一定要你表演節目你還來不來?」她故意問。
「來。」他低聲回答。
「你會表演節目?」她不相信。
「很多,」項峰一臉淡定,「飛鏢砸蘋果、大變活人、電鋸驚魂……都可以。」
「真的假的!」梁見飛笑起來,「那我下午就打電話給行政部說你報名嘍。其實很簡單,只要填個報名表格就行。」
「哦,那你順便把自己的名字也填上去。」
「為什麼?」她錯愕。
「因為我的表演都需要助手。」
「……助手做些什麼?」
他笑容可掬,眼睛像一道彎彎的月亮:
「也很簡單,就是頂蘋果、鑽箱子和被鋸成幾塊而已。」
「……」
【兩個不盡相同、甚至截然相反的人決定共度余生,這是一件多麼冒險的事?然而許多人在決定這麼做之前,從沒想過其中的艱辛。我們可以僅僅憑著愛締結婚姻,卻不能僅僅依靠愛維持婚姻。
每一段愛情只有兩個人,就是「你」和「我」。愛情把我們與其他人隔開來,我們有自己的世界,也許我們希望永遠在這小小的世界裡,不願逃脫。
每一段婚姻卻不止兩個人,除了「你」和「我」,還有許多其他人。婚姻讓我們融入到他們的世界裡,也許我們不喜歡他們的世界,但卻無法逃脫。
所以,愛情與婚姻也是一種馴服與被馴服的過程。
如果你不愛我,不要試著馴服我,因為你負不起那種責任。可是如果你愛我……
那麼,我不介意被你馴服。
Alpha】
「我偏頭疼……」梁見飛倒在項峰家客廳的沙發上,閉上眼睛,忽然有種不想工作的念頭。
項峰沒有理她,徑直走進浴室。過了一會兒,他走出來,把什麼東西按在她額頭上。
她睜開眼睛——是一條熱騰騰的毛巾。
「你自己說的,」他緩緩開口,「這樣會幫助血液循環,對偏頭痛很有效果。」
「……」她的表情像是定格了,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只是怔怔地看著他。
他聳聳肩,沒理會她,走進廚房打開冰箱拿東西。
「那、那麼說……」梁見飛覺得自己身體裡所有的血液都向大腦湧來,「你記得那天晚上……?」
他把牛奶倒進奶鍋裡,打開電磁爐的定時開關,把奶鍋放上去,然後轉過頭看了她一眼,鎮定地說:
「怎麼,你以為我喝醉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