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圈套(上)

  1993年3月26日,《紐約時報》刊登了凱文·卡特的一幅照片。照片的場景是:一個骨瘦嶙峋的蘇丹小女孩在前往食物救濟中心的路上再也走不動了,趴在地上,而就在不遠處,蹲著一只碩大的禿鷹,正貪婪地盯著地上那個黑乎乎、奄奄一息的瘦小生命,等待著即將到口的「美餐」。

  1994年4月,「特寫性新聞攝影」獎項獲得者即是這位南非的「自由記者」凱文·卡特。在頒獎儀式結束3個月後的7月27日夜裡,凱文在約翰內斯堡自殺身亡。

  人們在他的座位上找到一張紙條:「真的,真的對不起大家,生活的痛苦遠遠超過了歡樂的程度。」

  當凱文·卡特蹲下來打算拍一張照片時,禿鷹是偶然落在鏡頭裡面的。他在那兒等了20分鍾,希望那只鷹能展開翅膀,以便照片看上去更扣人心弦。拍完照片後,他趕走了禿鷹,注視著小女孩繼續蹣跚而行。然後他坐在一棵樹下,點起一支煙念著上帝的名字,放聲慟哭。後來他曾對人說:「當我把鏡頭對准這一切時,我心裡在說『上帝啊!』可我必須先工作。如果我不能照常工作的話,我就不該來這裡。」

  禿鷹也許覺得自己中了圈套,它不過是偶然落在那裡,便成為鏡頭中貪婪的捕食者。但真正中圈套的,卻是凱文。他追求「好的新聞」、「好的圖片」,為了完成這份工作,他默默注視人間的疾苦,以藝術的形式創作並保存。他的「作品」帶來了什麼?喝彩、認可、感動、獎項……那麼他為什麼還感到痛苦?

  因為他的「追求」戰勝了社會道德與良知,他情願花這麼長的時間去等待、注視那奄奄一息的小女孩,直到她成為他作品的一部分,卻不願意走過去把她扶起來,給她一瓶水、一塊面包,然後帶她去救濟站。

  你、我,這些為了照片而感動的人也都中了傳媒的圈套,以為會被感動就代表自己心地善良?那為什麼不把用在感動上的時間、精力、金錢用在真正的幫助之上?

  愛因斯坦說:一個人的真正價值,首先決定於他在什麼程度上和在什麼意義上從自我解放出來。

  Beta】

  項峰站在落地窗前,看著遠處高架路上緩慢移動的車流,幾天前,他就是在這裡對梁見飛說:「怎麼,你以為我喝醉了嗎?」

  那家伙除了錯愕地眨眼睛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其他表情或動作。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訥訥地問:「那……你沒有喝醉?」

  他盯著她的眼睛,那雙常常充滿了靈氣的眼睛此時此刻帶著驚訝與恐懼……

  他輕輕地皺了皺眉頭,為什麼是恐懼?她怕他嗎?要知道,那是他迄今為止唯一一次對女人失控,當她轉身的時候,他想也沒想,就把她壓在身下……

  他忘記了有多久沒有吻過一個人,所以當他的嘴唇碰上她的,一種隱藏了很久的渴望被挖掘了出來。他摸上她胸口,指尖傳來的觸感是這麼光滑,他心底的某一個角落忽然蹦出一句話:我要她!

  但她又怎麼可能是任人擺布的角色?

  他在心裡苦笑,那一下頂在他肚子上還真不是一般的疼,再往下一點,說不定就要了他的命……根子。

  「我,」他看著她,頓了頓,直到她眼裡流露出疑惑的神色,「在那之前沒有醉。」

  「……」她皺著眉頭,思索著,「那、那麼之後呢?」

  他還是看著她,似笑非笑:「之後?大概,醉了。」

  「……大概?」她也看了他一眼,然後慌忙移開視線,像做錯事的孩子。

  嘿!……他在心裡笑,做錯事的那個人是他,不是嗎?

  她手上的毛巾還冒著熱氣,但她隨手放下,左手胡亂地抓了抓頭髮,一副很不自在的樣子:「我覺得,我、我該走了。」

  「可是稿子還沒寫完。」他提醒她。

  「哦……」她還在抓頭髮,「那個……那個可以明天繼續。」

  他雙手抱胸,向前走了一步,她來不及移開,被他困在沙發的轉角上,腳尖對腳尖。

  「不行,」他說,「我希望今天下午能完成。」

  說完,他微微低下頭,看她的眼睛。

  她跌坐在沙發上,沒有抬頭看他:「但我……但我今天下午想走了。」

  「去幹什麼?」

  「……開會。」看得出來,她正在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什麼會?」他沒打算放過她。

  「跟、跟你無關吧。」

  「是跟我無關,所以,不准去。」

  「你……」她抬起頭瞪他。

  「要我打電話給老板替你請假嗎?」他泰然自若。

  她咬了咬唇,這一點都不像是一個三十歲的女人會流露出的表情,有那麼一瞬間,他有一種錯覺,她還是二十歲的小女孩,面對他這樣的老男人有點無所適從。

  他忽然心軟了,盡管腦子裡有著各種可能性,盡管只要蹲下身子就能把她撲倒在沙發上,但他沒有那樣做,他不喜歡看到她窘困的樣子,那會讓他難受。

  所以,他收斂起臉上不自覺地流露出的笑容,低聲說:「或者這樣,我就坐在這裡,把最後那段寫完,然後,你就可以走了。」

  「……」

  「好嗎?」

  梁見飛吸了吸鼻子,又輕咳了一聲,說:「好。」

  他在她身旁坐下,感覺到她一下子警覺地坐直身子,他不著痕跡地苦笑:「還不快坐到電腦前面去!」

  「哦、哦……」她連忙起身,試圖越過他走到客廳的另一頭,但她沒踩穩,一腳踏在他腳背上,失去了重心。

  項峰幾乎又是出於本能地抱住她,她也本能地伸手抓著他的手臂,她其實並不矮,站直的時候剛好到他下巴這裡,她深褐色的頭髮磨在他臉上,有一股淡淡的洗髮精的味道,一種讓他迷惑的味道。

  她就坐在他腿上——比他想象當中要重一些——可是也比他想象中更柔軟,說不定,很少有人知道這個看上去倔強而堅毅的女孩(三十歲的「女孩」?算了,相比之下她應該並不喜歡被稱為「女人」),其實有顆善良而脆弱的心。即使曾經遭到背叛,也沒有放棄相信這個世界的友善與美好;即使面對生活的艱辛與不被人理解,也沒有向現實妥協;即使面對那些傷害她的人,也仍然願意拿出寬容的心。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被她迷住了,深深地迷住了。

  他能夠寫出最曲折離奇的故事,卻無法用一句簡單的話表達自己。事實上,一年前的那個晚上,他以為會是一個契機,但當他第二天早晨懷著忐忑無比的心情,假裝若無其事地坐在她對面時,她竟一言不發,甚至連看也不看他一眼——整整兩周都是如此!

  他被嚇壞了,從此不敢越雷池半步。

  最可笑的是,他最後不得不拉下臉上去問項嶼。

  「求和?」項嶼那張英俊的臉上掛著不可思議的微笑。

  他盡量讓自己看上去一點也不在意:「嗯……」

  但他的聲音出賣了他,因為聽上去是如此的煩躁,以至於項嶼忍不住又問了一遍:「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你的意思是,讓我教你怎麼跟女人求和?」

  「……嗯。」他覺得難堪。

  「可以告訴我是怎麼樣的女人嗎?」

  他瞪他,是哥哥瞪弟弟的眼神,當然,也是一個男人瞪另一個男人的眼神。

  「嘿,」項嶼攤了攤手,笑得無辜,「對付不同的女人要用不同的方法!如果你不告訴我她是怎樣的人,我怎麼找到適合的方法呢?」

  項峰沉吟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說:「她是個……很倔的人。」

  「然後呢?」項嶼的聲音從來沒有比此刻聽上去更饒有興味。

  「……很難被說服。不僅如此,她還常常想要試圖說服別人。」

  「嗯哼?」

  「她很獨立,甚至有時候顯得性格剛烈……但其實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堅強。」

  「……」

  「她也很敏感,但並不脆弱。」他垂下眼睛,看著桌上那只綠色的青蘋果。

  「……」

  「她其實心地善良,但又……」他不禁露出一抹苦笑,「不太會表達自己。」

  「……」

  「……就這樣。」

  項嶼看著他,瞇起眼睛,過了好一會兒,忽然說:「為什麼我好像覺得我認識你說的這個人?」

  項峰臉色一凜,轉身就要走,卻被弟弟拉了回來。

  「別這樣,別這樣,」項嶼還是笑,不過嘲弄的成分比剛才少了許多,「其他的幫不了你,但在對付女人這一點上,我還是比較在行的。」

  項峰翻了個白眼:「是嗎,你跟子默最近又怎麼樣呢?」

  那時候項嶼和子默正處在分手的邊緣,所以聽完他這句話,項嶼神色變了變:

  「挖苦我會讓你心裡好受點是不是?」

  項峰抿嘴,低聲說:「對不起……」

  「言歸正傳,」項嶼正色道,「對付你說的這種女人,其實並不難。」

  「?」

  「抓住她的弱點。」

  「弱點?……」

  「是啊,人人都有弱點。這種女人就是通常所說的『刀子嘴豆腐心』,幫她做一件事、或是賣個人情給她,讓她覺得自己欠了你的,或是認為你在某些方面值得同情,她就會主動上來跟你和解——說白了就是『苦肉計』。」

  「……就這麼簡單?」項峰半信半疑。

  「沒錯!」英俊的圍棋選手信誓旦旦地攔上暢銷書作家的肩頭,「而且我敢說,給人下圈套這件事,你要是稱第二,很少有不怕死的敢去稱第一。」

  「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損我?」他挑眉。

  「都可以,隨便。」

  「……」

  「總之,記得要讓她心裡覺得愧疚,人一旦心軟了,心理防線也會跟著解除。」

  項峰不知道項嶼的招數管不管用,但總值得一試。

  下圈套對項峰來說並不是難事,他先是在電台節目直播的時候大談單親家庭對小孩的傷害,借機剖析那些得不到關懷的少年的心理,最後擺出一副對往事不願多談卻又忍不住獨自神傷的表情。

  梁見飛果然上當了。

  那次節目錄完之後,他率先走了出去,從口袋裡摸出事先準備好的兩個硬幣,然後假裝怎麼也找不到第三個。她默默地走上來,把一枚硬幣塞進投幣口。

  他買的是冰咖啡,那種在冬天想想就覺得胃痛的飲料,她看著他按下按鈕,不禁皺起眉頭,說:「別喝這個啦……」

  他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說為什麼不可以?

  「那個……」她看著別處,的口吻還是生硬地可以,卻讓他覺得溫暖,「上個禮拜我在附近發現一家很好吃的飯店……等會兒要不要一起去?」

  他垂下眼睛,壓抑住內心的狂喜,緩緩點頭。

  就像項嶼說的,他們就此「和好」,並且是她先示好的。盡管仍然時不時大唱反調,但至少她那雙眼睛終於又再看他,她不再把他排擠在生命之外。

  就像此時此刻,她就坐在他腿上,他們並不是十幾歲的少年少女,一切也都純屬意外,但他發現自己嘴唇上的溫度很高——確切地說,那並不是他嘴唇的溫度,而是貼在他嘴唇上的——她耳垂的溫度。

  「你嫌我一只手骨折還不夠,順便要把我弄成瘸子?」 他覺得應該說點什麼,但是一開口,自己也不禁嚇了一條,那嗓音就好像不是自己的,陌生得可怕。

  「嗯……對不起……」她懦懦地說,一邊試著站起來,卻又再次跌坐在他身上。

  她看了看他,表情極其窘迫。他扶她起來,然後自己也站起來。

  「沒事吧?」

  「沒事!」她的頭搖得像撥浪鼓。

  他雙手插袋,然後輕咳了一聲,說:「那,我先……進去一下。」

  「哦……」

  項峰轉身走進浴室,反手關上門,站了一會兒,走到洗手台前打開龍頭。

  他並沒有真的要用水,只是覺得要是現在沒有響聲會顯得很奇怪。他雙手撐在大理石台面上,骨折的那只手掌綁著石膏,一點感覺也沒有。他抬頭看著鏡中的自己,還有那被黑色長褲包裹著的……脹鼓鼓的下身。

  噢!項峰!他懊惱地想——你難道還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