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小說家·05

  我回皮拉圖斯屋一看,門前聚成一道人牆。我向大門裏的警官說明自己與案子的關係後就被放行。

  火田俊介的房間裏還待著大河原警部等警方人士。這時,警部正好跟一名年輕人談話結束。年輕人體格中等,穿著白襯衫且皮膚光滑,頭理得精光,讓人聯想到剝殼的水煮蛋。

  年輕人向警部行禮後,略低著頭離開房間。他連看也沒看我一眼。我在錯身而過的時後聞到一絲肥皂香味。

  大河原一看到我就問,「市長的女兒怎麼樣了?」

  他神氣活現地坐在幾小時前還是火田俊介坐的安樂椅上。我難以判斷他到底是粗神經還是單純太遲鈍。

  「現在正在睡覺。醫生說可能是輕微貧血。」

  「這樣。幸好沒甚麼大礙。」

  「對了,剛才那人是第三號弟子,白石嗎?」我問警部。

  「對。他才剛回來,我大略問了他一下。命案發生時,他好像在舊書路上的電話亭裏。他跟火田說著說著,對話突然中斷,後來就沒人接電話了,所以他急忙趕回來。」

  「你說的舊書路離這裏多遠?」

  「開快車的話,十幾分鐘吧。可是他是騎自行車回來的,所以花了快一小時。」

  「他的話難以證實呢。」

  「是這樣沒錯,但他不可能一邊與被害人通電話,一邊拿十字弓射穿對方的額頭啊。」

  我已經知道這個世界沒有手機這種東西。

  隔壁命案現場的火田俊介工作室裏傳來聲響,還有人的說話聲。

  「現場還在勘驗中嗎?」我問。

  警部緩緩搖頭:

  「是出版社的人。他說要找東西,所以我讓刑警陪同他一起找。」

  「找東西?」

  「說是小說的原稿。」

  「原稿……」

  我打開房門窺看室內。一名微胖的男子捲起襯衫袖口,正拉開書桌抽屜翻找裏面。一旁的刑警擺出吃不消的表情。

  「應該要有原稿嗎?」我看著男子的背影問。

  男子轉動粗短的脖子回頭,「你是?」

  「我叫天下一,是偵探。」

  「偵探天下一……」男子確認似地說完後,微微歪起腦袋。「天下一?天下一……咦咦咦?」

  「怎麼了嗎?」

  「請等一下。」

  他坐到旁邊的椅子上,從外套口袋取出記事本,攤開夾在裏面的白紙。然後他望向那張紙,「哦!」的一叫,身子後仰。

  「那張紙是甚麼?我的名字怎麼了嗎?」

  「失禮。這是我的名片。我是火田老師的責任編輯。哦,應該說『以前是』才對呢。」他遞出名片。沒聽過的出版社名稱旁印著宇戶川某某的名字。

  「聽說你在找原稿?」我交互看著方形的名片和宇戶川的圓臉。

  「嗯,是的。應該收在哪裏才對,我得把它找出來。」

  作家都被殺了,他最在乎的竟然是原稿,編輯的專業態度令我有些目瞪口呆。即便換個世界,編輯的特質仍然不變。

  「噢,你們委託火田老師寫稿嗎?可是還不知道他完成了沒吧?」

  就算今天是截稿日,原稿也不一定完成了,原來世界的經驗讓我很清楚這點。

  「但應該有些原稿才對。」宇戶川自信十足地說。

  「為甚麼?」

  「昨天我接到老師的電話。老師說他進度很不錯,要我過兩三天來拿他完成的部份。」

  「那麼就不是完成的原稿嘍?這樣也行嗎?」

  「當然。」他露出編輯特有的表情,「既然火田老師過世了,下月號一定會以追悼老師的企劃為中心,屆時怎麼樣都需要有老師的作品,即使是未完成手稿也行──不,未完成的稿子才有魄力。即使找到完成的原稿,也要把三分之二的內容當成未完成原稿發表,過陣子再以發現完整原稿為主題,再重新發表一次。」

  「哦……」我無法做出任何評論,只能敬佩地看著編輯。真教人服了。

  「所以,」宇戶川東張西望。「我無論如何都要在今天帶回老師的原稿才行,但到處都找不到。」

  「原稿大概幾頁?」

  「據說一百頁以上,標題是《斜面館殺人事件》。」

  「殺人事件?」我好像聽到了甚麼新鮮的字眼。

  宇戶川晃著剛才的紙說:

  「這是火田老師先寄給我的劇情梗概,上頭這麼寫著:『舞台是一棟建在山坡斜面上的洋館。一天晚上,館內舉行宴會,來了許多館主人的舊友與當地名流。不久後派對結束,幾乎所有客人離開以後,幾個關係親密的人聚在一起繼續喝酒。然而連接洋館與鎮上的道路卻被人破壞,電話線也被切斷,斜面館完全被孤立起來。不巧的是外頭又下著大雪。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名客人失蹤了。眾人四處尋找,卻發現客人在斜坡上遇害。洋館有自用纜車,搭乘纜車就可以前往山上,但來回要花上幾十分鐘。其他客人都沒離開過這麼久的時間,因此通通擁有不在場證明。兇手是誰?究竟如何下手?』」編輯一口氣唸到這裏,露出觀察我反應的樣子。

  這是本格推理小說──我心想。

  圖書館中甚至找不到半本、完全缺乏本格推理概念的這個世界裏,火田俊介居然要寫這種小說?社會派的他怎麼會這麼做?

  「所以呢,解開這個謎團的人物就是主角,而這個人的名字就叫這個。」宇戶川說,把梗概的一部份指給我看。

  上面是這樣的一段文字:

  「偶然參加宴會的偵探天上一挑戰神秘謎團。」

  「咦!」我忍不住重讀。「天上一?」

  「是啊,而你不是叫天下一嗎?這不是單純的巧合。我想應該就是從你的名字發想的,你跟火田老師以前就認識嗎?」

  「不,我跟老師是第一次見面,也是今早才約好見面的。」

  「哦?那麼老師是在哪裏看到你的名字嗎?」宇戶川納悶地說。

  「應該是吧。」我說完後想了起來。是報紙。

  日野市長也說他是從報紙上看到我的。我記得是這樣的報導內容:

  天下一偵探神機妙算,大破壁神家命案──

  火田俊介或許讀到那篇報導。所以他在寫本格推理小說時才會把我的名字稍作改變,當成主角的名字。

  然而我提到這件事,宇戶川卻露出訝異的表情,歪起頭來說:

  「壁神家命案?報上有這條新聞嗎?我都習慣把報紙從頭讀到尾,可是沒有印象。」

  「可是我親眼看到報紙這麼寫。」

  「這樣嗎?那麼我漏看了嗎?」宇戶川無法信服。

  「重點是,」我說。「火田先生是甚麼時候寫起這種類型小說的?也就是……呃,解開與殺人事件有關的神秘謎團這種類型的小說。」

  「哦,這是第一次呢。因為過去從來沒有這種小說不是嗎?你也沒讀過吧?」宇戶川噘起嘴巴,一副你在耍甚麼寶的口氣。

  「火田先生本來會成為這類小說的先驅者呢。」

  「完全沒錯。」宇戶川用力點頭,像在稱讚我說得好。「如果這部作品發表,一定會造成大轟動。是全新小說的誕生。火田老師的名字肯定會在文學界流芳百世。」

  一口氣說到這裏,宇戶川突然垂頭喪氣:

  「啊啊,正因為如此,老師居然遇害,怎麼會有這種事呢?這可是莫大的損失啊。兇手實在教人痛恨。」然後他回望書桌,歎了口氣。「可是沒時間為這種事悲歎了,要是不儘快找到原稿,就無法向世人公開老師原本要做出多麼劃時代的挑戰。天下一先生,你好像是登場人物的藍本,難道沒有聽老師提過那份原稿嗎?」

  「不,完全沒有。」

  「我想也是。」

  宇戶川看看手錶,覺得浪費時間似地搖搖頭,再次投入找原稿的工作。

  我離開火田俊介的房間下去一樓。共同廚房旁邊並排著三名弟子的房間。門上掛著寫有名字的牌子。

  我敲敲寫著赤木的房門。

  「來了。」裏面傳來死氣沉沉的聲音。

  門縫間露出赤木提心吊膽的臉。我說我有事想請教他。

  「請進。」雖然態度冷淡,但赤木讓我進房間。

  弟子的房間小了許多。床、書桌、生活用品等等的物品全塞在六張榻榻米大的房裏。我在他勸坐之下於書桌前的椅子入坐。他則在床舖坐下。

  「警方好像對你死纏爛打地訊問。」

  「嗯……」

  「可是洗清嫌疑了吧?」

  「幸好小綠小姐跟我在一起。」赤木搔搔頭。

  「真是場無妄之災。」

  「可是我也瞭解警方的心情。因為我真的很恨老師。」

  赤木乍看很懦弱,卻滿不在乎地說出「恨」這個字眼,讓我忍不住回看他。

  「你的作品被批得很慘呢。」我想起火田對赤木的各種辱罵。

  「總是這樣。老師老是說一樣的話:不會描寫人、這根本算不上小說、快死了心回故鄉去。我數都數不清自己被罵多少次了。」

  「被批評的只有你的作品嗎?」

  「我也不清楚。我不知道老師怎麼評論其他兩人的作品。」

  「為甚麼火田先生要批評你的作品到這麼嚴厲的地步?是因為你的作品真的不好嗎?」

  結果赤木聳聳渾圓的肩膀說:

  「我自己說也沒說服力,但我想應該不是。」

  「那是為甚麼?」

  「我想大概是……」赤木有些支吾其詞,接著說下去,「大概是老師嫉妒我。」

  「嫉妒?嫉妒你甚麼?」

  「也就是……」他攤開雙手。「我的才能跟年輕。」

  「哦……」

  我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但本人好像是認真的。居然能毫不害臊地說出這種話,我有點無法理解他的神經構造。

  「你一定認為我太自大了。」赤木似乎也察覺我的想法。

  「不,也不是那樣,怎麼說,你很有自信呢。」

  「我想在小說世界發起一場革命。」他緊緊握住右手。「徹底虛構的世界、從一到十全是作者的創造物、發生在其中的不可思議事件、挑戰謎團的主角──我想確立起這樣的文類。」

  我凝視著他有些稚氣的臉。這個青年也想寫本格推理嗎?

  「火田先生好像也在寫那一類小說。小說名稱是《斜面館殺人事件》,你沒聽說嗎?」

  「不,我不曉得。我想老師不可能寫那樣的作品。」赤木斬釘截鐵地說。

  離開赤木的房間之後,我前去拜訪青野。

  「我認為老師早就江郎才盡了。」

  我說出宇戶川告訴我的事後,青野冷冷地這麼說。

  「好嚴格。」

  「老師身為社會派作家風靡一世,這是事實,而我們也是崇拜老師的文筆,才志願於老師門下拜師,但最近老師寫的東西完全墮落了。完全看不到野心、實驗的手法。不管寫甚麼都是老調重彈、自我複製。那樣的老師能夠寫出你剛才說的那種小說,我實在無法置信。」

  「可是編輯說他寫了,而且還留下劇情大綱。」

  「如果是真的,」青野露出有些猶豫的樣子。「那就是剽竊別人的作品吧。」

  「哦?誰的作品?」

  「這我不知道。」

  「不是你的作品嘍?」

  「嗯,不是。」

  「你對那種類型的作品沒興趣嗎?」

  結果青野盯著我的眼睛,他沉默一會後,從擺在桌上的一疊稿紙中拿起最上面的一張遞給我。

  上面寫著小說標題:《卍家殺人事件》。

  「今後是這種小說的時代。我要靠這部小說掀起革命。」

  他削瘦的身體一陣哆嗦,可能是興奮的顫抖。

  白石好像不是睡床舖,而是在地上鋪被睡覺,所以他的房間可以放矮桌。我們面對面地坐在矮桌兩側。我盤腿而坐,他是跪坐。光頭的他比較適合這種姿勢。他或許生性愛整潔,房間角落裝了一座毛巾架,現在晾著三條毛巾。

  「我不認為老師墮落了。」白石宛如修行中的僧侶般挺直背脊說。「反倒該說是時代改變了,也可以說是老師的作風不再符合讀者的需求。」

  「你的意思是,現在不再是社會派的時代了?」

  「不是的,我認為是表現方法的問題。即使材料相同,料理的方法不同,味道也會不同。」

  白石爽利的語調讓我萌生好感。我猜火田俊介應該也最中意這名青年弟子。

  「那麼對於火田先生這次寫的小說,你有甚麼看法?這次好像完全不同於他過去的作品。」

  「我沒有讀過,所以無法評論。」白石做出模範解答。老實說,他說的也沒錯。「只看劇情大綱,無法瞭解老師真正的目的。反過來說,誰都能夠在大綱的階段寫出挑戰時代之作,問題在於能否完成。」

  「我贊成你的看法。但遺憾的是好像找不到原稿。」

  「所以我想老師會不會還是寫不出來?」

  白石冷靜地說。我想打破他這樣的態度。

  「如果是你呢?你能寫出這種類型的小說嗎?」

  聽到這個問題,白石連半點狼狽的模樣都沒有。他默默起身,拿起矮桌上的一本筆記本折回來。

  「請看。」他說。

  我打開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寫滿細小的文字。看樣子是小說。

  這篇作品的標題是《密室》。

  「密室?你在哪裏知道這個詞的?」

  白石挺胸答道,「這是我想到的。」

  我見過三名弟子後走到外頭。過了這麼久,警方人數也減少了。我四下張望,確定大河原警部是不是還在,幸而可愛的警部正在大門對低階警官下達指示。

  「警部。」我喚道。「你要回去了嗎?」

  「我可不是要回家。」他面露憤慨之色。「我正要回搜查本部。」

  「得到甚麼線索了嗎?」

  「唔,收獲是不少,可是我不會告訴你的。我可不能老讓素人偵探搶先破案。」警部壞心眼地說。

  「你還是堅持兇手逃進樹林的看法嗎?」

  「哼,這可難說。」警部撇過臉去,鼻翼陣陣抽動著。真是個不會撒謊的人。

  「兇手,」我看著他的側臉。「是內部的人。」

  「甚麼?」警部的臉色變得嚴峻,接著變成懷疑的眼神。「騙人吧?你少胡說八道了。」

  「我對你撒謊有甚麼好處呢?」

  「可是啊,說到內部的人,就只有你、市長千金、還有三名弟子啊。火田俊介的家人都出國旅行去了。」

  「這麼多嫌疑犯還不夠嗎?」

  「可是每個人都有不在場證明。我一瞬間覺得那個叫赤木的很可疑,但他好像一直跟市長千金在一起。」

  「不可以分開注意每一個人。要解開這次事件的謎團,必須綜觀全局才行。」

  「綜觀全局?」大河原警部交抱起手臂望向遠方,然後埋怨起來,「我實在不懂你的意思。」

  「總之命案已經形同解決,所以我想拜託大河原警部。」

  「拜託甚麼?」

  「我想請你協助我做個實驗。還有,請你將所有關係者都集合到火田俊介先生的房間。」

  「實驗?你想做甚麼?」

  「就讓我先賣個關子。」我朝警部眨起一邊眼睛。